第一卷 潛龍勿用 第二十五章 所謂伊人

一曲舞罷，七位胡姬再一次盈盈拜謝。樂師們撤下，雅間的門也關上了，便是要陪客人們飲酒了。

曹操也不客氣，先選了那個似乎年齡最長但也最是前凸后翹、風騷多姿的紅衫胡姬，袁紹、許攸和劉備或自持身份，或不好於此，也都是隨意即可，沒有先選。倒是一邊摟著胡姬一邊先呷了一口葡萄酒的曹操一直注意姜泫，見姜泫多瞧了幾眼那年齡最小的紫衫胡姬，便指名道姓讓那個胡姬去服侍姜泫。

確實，這個胡姬天庭飽滿、稜角分明，但不像其他幾位胡姬高鼻深目那麼誇張。雙眉畫得粗長劍挺卻正合適尖細的臉型；重瞼寬大，稱得一雙眼睛如沙漠中湛藍的湖泊，多看兩眼，便有讓人一頭扎進去暢遊一番的慾望；鼻子高挺微鉤而圓潤，彷彿晨光下凝結在美玉上的露珠；細看下，嘴唇略薄，顯得人中有一絲絲長，卻平添了幾分清冷之氣；尤其是那雪一般無暇的皮膚，細膩光滑，都映得出間內的燭光，雪山上千年一開的蓮花，也不過如此。

在曹操看來，此胡姬唯一的缺點，就是年齡太小，才十四五歲，還不比姜泫，所以發育還未完全，但卻是合了少年人的口味。胸前一抹小荷，腰后一起緩丘，披上一身清涼的淡紫色紗裙，不似那秦樓楚館的酒姬，倒似步履人間的仙子。

雅間中的氈床都頗為寬大，那紫衫胡姬直接坐在了姜泫身邊，姜泫看了看那精緻的臉龐，想來個與眾不同一些的開場白，但盤算了一番，也想不出什麼別緻的話來，最終還是落了俗套，問道：「姑娘如何稱呼？」

「公子呼我為伊兒便可。」語氣有一絲絲古怪，卻是因為漢話並非母語的緣故。

「伊兒……」姜泫突然來了靈感，說道：「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道阻且躋，道阻且右，終能尋得伊人歸。」

伊兒輕輕推了一把姜泫，嬌笑道：「實求之而不遠，思之而即至者。原來公子喜歡的卻是這可望而不可即？」

「哦？」姜泫大為驚訝，問道：「伊兒亦通《詩》？」

「今夕何夕，見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伊兒語調晦澀，但配著婉轉而略帶一絲絲沙啞的嗓音，卻別有一番風味。

伊兒詞句源自《詩》中《唐風》裡面的一首《綢繆》，講的是一對新婚夫婦洞房之時相互打趣。伊兒表達得頗為露骨，姜泫聽得心頭微微蕩漾，便似一片落葉悠然而落又隨波逐流一般。姜泫抽了口冷氣，強行使自己清醒清醒，見酒保著人送上了菜肴，便邀諸人同食，暫時岔開了話題。

佳肴也都端了上來，桌上盡顯異域特色，各種獨特方法烹制的牛、羊、狗肉，和多種青葉蔬菜。窈窕美麗的胡姬招呼著七人，可謂禮數極盡。

美女在側，紅袖翠蛾，這種場合，身為男人，很容易意亂情迷。姜泫在享受美酒佳肴與伊兒服侍的同時，也沒忘一直觀察著幾人。曹操性情中人，毫無拘束隱藏，但幾杯酒下肚，卻也無失禮之處，端的風流而不下流；袁紹外表隨和親近，但似乎還瞧不上這些胡姬，隱約中總感覺有些冷淡；許攸則是看地位最高的袁紹和設宴的姜泫都沒如何，強忍著色心沒上下其手，還學不來曹操那份隨意自然，一臉猴急都可寫在了臉上；倒是劉備，年紀輕輕，比自己大不了幾歲，正是君子好逑的年紀，卻似乎對酒色不感興趣，妖嬈的胡姬，夜光杯中的美味的葡萄酒，都是淺嘗輒止，不似拘謹，更似無欲，卻讓姜泫高看了不少；再看自己那兩個兄弟，史阿還好，保持著禮數，有袁紹和曹操這些大人物在場，略有些拘謹，可荊緯則是左手持杯、右手取食，只顧吃喝，將伺候的胡姬晾在一旁，落得個不解風情。

席間，談些過往，說些趣事，姜泫也提到了棗陽亭的兩次遭匪，此事韋駒已經將部分案情上報給了朝廷，因涉及一批軍馬，不是小案，又原本就與袁紹、曹操、劉備有關，眾人一說開，互相之間才徹底知曉其中原委。

年前，天子因涼州牧師菀、流馬菀所供軍馬多羸弱病駑，欲問責而無果，思及其間多有舞弊貪腐，便密令時任將作大匠的何進以私人途徑購買一匹軍馬，何進問及袁紹、曹操，二人便引薦了幽州劉備。劉備得信后隻身趕赴雒陽，面見何進，商談之下可以從鮮卑、烏桓處購得良馬，何進大喜。之後便通過袁紹的關係網，傳書涿郡，令關羽先購置了百匹北地良馬，讓蘇雙、張世平送至雒陽。

年初，何進便轉任了河南尹，但天子仍讓他暗中辦完此事。本來何進也是秘密購馬，但朝中就沒有不透風的牆，消息走路后，張讓以為何進是私買軍馬，便打算坑何進一把，讓潁川家中的張綸派人劫了這批軍馬，收集證據，因為大批軍馬只能走陸路，而酸棗縣又是必經之路，便又讓已經任職酸棗縣尉的庄興暗中相助，之後再彈劾何進一道。再之後，便有了棗陽亭一事。

事情的始末，眾人總算都了解清楚了，皆感慨姜泫等人的義勇，又恨罵張家為非作歹、草芥人命。曹操愛才，見姜泫說起典韋的勇武，便追問典韋為何沒一起來雒陽。

說起這事，姜泫也有些遺憾，只是典韋當時還有未了之事，具體何事，也沒告訴姜泫和荊緯，只說來日再見，定當坦言相告。姜泫也不強人所難，給荊老送完葬之後，便由典韋離去。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感覺袁紹似乎還有話要說，姜泫便從袖中隨手拿出兩塊碎金，遞給了伊兒，說道：「時候也不早了，爾等先下去休息。」

伊兒取過金子，又從桌子底下將大點的那塊遞還給了姜泫，靠在姜泫耳邊，呵氣若蘭，說道：「如此，我等先告退了。」說完，還向姜泫意味深長地眨了眨眼睛。

酒姬好婦，不過以色娛人，賺些安身立命的錢財罷了，其中還多是有迫不得已的緣故。姜泫不會歧視她們，但也不會真正動心。可是伊兒並不貪財，將錢還給了姜泫，這便讓姜泫有些不解，不過等姜泫緩過神來，伊兒已經離開了氈床。

諸胡姬盈盈拜辭，退了出去，雅間內，只剩下七人。

袁紹清了清嗓子，先開了口，說道：「咳，諸位，自陳司徒為十常侍所害之後，閹宦日益猖獗。幸而河南尹遂高公深得天子信用，可為我輩所用。然，今日萬年公主回都，恐有變數啊！」遂高，是何進的表字。

萬年公主的事，姜泫知道的不多，便問道：「何府君為皇后兄長，深得信用，常不避閹宦，卻為忠良。然，此事又與萬年公主何干？」

見姜泫於其中關係還不知曉，袁紹便說道：「萬年公主，為先皇后宋氏所出。昔日宋皇后無寵而居正位，後宮幸姬眾，共譖毀。中常侍王甫曾枉誅勃海王劉悝及妃宋氏，宋妃即宋皇后之姑也。王甫恐宋皇后怨之，乃與太中大夫程阿及當何氏共構言宋皇后挾左道祝詛。天子信之，遂策收璽綬，置之暴室，宋皇后憂死，何氏乃立。天子雖無寵宋皇后，卻愛其獨女，即萬年公主。天子恐公主受害，遂將其送入永安宮董太后處扶養，后王美人生董侯，又與董侯一同送至河間董太后家扶養。天子愛董侯，亦愛公主，如今公主回都，想必董侯亦將回都。」

董侯，便是天子的王美人所生的劉協。王美人，名王榮，是前五官中郎將王苞的孫女、王章之女，出身於名門世家，舉止文雅，容貌姣好，身材勻稱，深得天子的寵愛。執掌後宮的何皇后對王美人非常嫉妒，因此當王美人懷著劉協時，怕招惹何皇后更深的嫉妒，就沒有告訴天子，而是偷偷地墮胎。但服墮胎藥沒有奏效，孩子安然無恙。天子為了保護王美人，便將懷著身孕的王美人也送到了永樂宮。

兩年前，王美人在永樂宮生下劉協后，何皇后妒性大發，怕王美人有了兒子會進一步威脅到她的地位，於是指使人將毒藥偷偷地放在王美人產後服用的湯藥里，王美人飲后當即身亡。

天子聞訊，親往永樂宮驗視，見王美人四肢青黑，知是中毒而亡，急令追查兇手，很快查出是何皇后所為。天子不禁勃然大怒，意欲立即將何皇后廢黜。何皇後事先已用巨金買通受天子信任的宦官曹節等人，宦官們一齊跪下，為何皇后求情，天子居然赦免了何皇后。

劉協這時尚未足月，天子怕將劉協留在後宮再遭到暗害，於是與董太后商議，直接將他與劉芊送去了太后的娘家，也就是河間董家。自此，劉協就以董氏為外家，所以人皆稱之為董侯。

於此對應，何皇后所生的皇長子劉辨，因為之前的皇子都夭折了，所以劉辨出生后沒有養在皇宮中，而是一直養在盲道史子眇的家裡，故人稱史侯。

袁紹說完，姜泫又問道：「天子於史侯如何？」

一旁的曹操斜靠著几杖，一邊剔著牙一邊說道：「嗯，天子素不喜史侯，而偏愛公主，公主亦愛護董侯。又，天子與王美人情深，董侯雖年幼，想必亦偏愛之。」

這回姜泫算是理清楚了，也知道了袁紹等人的擔憂，便說道：「諸皇子公主雖年少，然天子正當壯年，待董侯年長之後，恐生廢長立幼之事啊！」

「然也，」袁紹說道：「若只廢長立幼，亦無不可。只是董侯若為儲君，想那宋氏、王氏，族中凋零，必仰仗公主而重宦官，此方我輩所憂之事啊！」廢長立幼，素來不祥，但只要當權者能夠掌握局勢，也不會引起什麼大的風波。只是將來劉協一旦繼位，能依靠的親族只有姐姐劉芊，二人的母家都沒什麼人了，必然就會重用宦官執掌內外朝，宦官連續掌權，後果難料。大漢的天下，可再也經不起一次黨錮之禍了。

姜泫想到了白天史阿看到的一處情景，便問道：「本初兄，朝中可有人不欲公主回都？」

袁紹遲疑，沒有說話，許攸接過了話頭，說道：「若是有人不欲公主回都，想必便是何府君了，伯霈緣何此問？」

姜泫回答道：「今日在太學，子泰曾見公主𫚒車之上有刀痕箭孔。依我看來，公主恐曾遭行刺，而得倖免。」

聞此，除了還在吃喝的荊緯和親眼看到此事的史阿，眾人都大吃一驚。袁紹想了想，說道：「何府君執掌京畿，正直忠勇，定不會如此行徑！」

曹操卻說道：「我等與何府君親近，尚且如此驚疑，何況天子？我所憂者，恐是有人心懷不軌，以此來嫁禍何府君，即使不能治罪，亦可使天子惡之！」

曹操一語中的，何進身居高位，有個皇后妹妹，前途似錦，若此事真是他所為，即使真殺了劉芊，可一旦敗露，也是得不償失，以袁紹、曹操對何進的了解，他不會如此愚蠢。

袁紹面色嚴肅，點了點頭，說道：「孟德此言有理，明日，我便去見何府君，讓他著人查清此事，早做防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