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4

第三章 4

一夜沒合眼,一直守候在明華病床前的亞軍,從病房窗帘后露出的朦朧的光中感覺到天色已亮。他習慣地把右手伸進上衣左上面的沒有蓋的口袋裡,掏出地攤上花五元錢買得現在上面沾滿汗漬塵土的沒有錶鏈的電子錶,小小的熒屏上閃動著六點過五分的字樣。他趕緊搖醒爬在床邊睡得正香的興平,並給明華小聲的作了些交代,兩人急匆匆地走出了病房。

在醫院水房裡用自來水洗臉時,他對興平說,「我們得趕緊趕回工地上去,你吃過,把明華的飯送到醫院來,再把他鋪蓋下面的一雙布鞋拿上。一上班,我到財務室借錢去。昨晚醫院讓交錢,說如果今天不見錢,就停止輸葯。看能不能給咱們兩個帶著借上些,家裡現在要種麥急著用。」

下午兩點,亞軍把已看過三遍他認為現在沒有疑義的醫院收費證明、他們三個人的借款單、住院費借款單整理好裝在上衣右下面的口袋裡;把花二元錢買得一包「紅奔馬」煙裝在左下面的口袋裡。往工程隊隊長許元安臨時的辦公室走去。

「你們村上的人都能下得下苦,你、興平就不說了,這小蘇來才一個月,大家都在誇他。就是沒經驗,不知道惜力的。」

「就是,就是。其實,明華,也就是小蘇,人實誠、心眼也活泛著呢。下苦嗎,哪有不出力的。」亞軍接過許隊長的話茬。因為心裡有急事,說出的話很零碎。還把明華的歷史簡要的介紹了一遍。

「這小伙,你看著,要不了幾年,一定幹得比我強。」

「這沒看出來,還是個人才。」

「話說遠了,醫院裡等著要錢來。許隊長。」亞軍半開玩笑著說。

「公司的規定歸規定,可到每一個工程隊就不一樣了。我們倆一起到這個隊上,我沾了我舅舅的光,當了這個隊長。一起下苦的那幾年,在幹活上你確實給我沒少幫忙。這份情,這個理,我一直在心裡記著來。前幾天一個被鋼筋扎傷腳掌的藥費還沒報呢,你說我咋辦小蘇的,更何況這個錢還多。」這是亞軍沒想到的,一聽許隊長的話,有點著急。可急也不解決問題啊!這是無論如何要辦得事?

「如果你不給錢,明華這一輩子也就完了。更何況是我把人家叫到隊上來的。剛好那幾天運料的那兒缺一個人。」亞軍再三強調著這件事。

許隊長是承安人,他的舅舅就是文西市第二建築公司負責質量和進度的車副經理。和靜東地挨地,也能掛搭個老鄉,再加上他們的這麼一層關係,亞軍的話他不能不考慮。

「多少錢?」許隊長問。

「這是醫院的收費證明,大概要六百元。」亞軍一邊給許隊長遞一邊說。

「你那幾張是幹啥的?」

「你看,小蘇來的時候穿的衣服、鞋,這次一出事全都穿不成了,想預支些錢買。」亞軍分出個輕重緩急,給隊長遞借款單的時候也排了個一二三四。

「家裡現在要種麥,想借些錢寄去。這是我的借條,這是興平的借條。」

「一共多少錢?」

「一千一百五十元。」

「我可一次沒有給個人借出這麼多錢過。」許隊長也有些犯難。

「興平的,下次吧。要不我也不好給財務上說。」許隊長在三張借款單上籤了字。

看到這個情況,亞軍再也不好多說啥。把簽過字、沒簽過字的借款單整理好,拿在手裡。臨出門時,把「紅奔馬」撂在了許隊長的桌子上,趕緊往財務室跑去。

「亞軍,你這……」許隊長剛準備拒絕,拿起煙,一看亞軍已跨出了辦公室。

給亞軍不借這個錢,我就有被開除人類的危險。可眼前資金的緊張,亞軍是不可能知道的啊!許元安自責與無奈交織著的心裡總是被這種正常又看似不合邏輯的矛盾纏繞著。

明華結婚時穿的那身衣服也跟隨著他的冒失一同扔進歷史的垃圾堆里去了。住了一個星期院的明華是穿著亞軍、興平在文西市建築勞動用品商店裡買的新工作服、工作鞋出院的。從外表上看,他真正成了建築工人里的一員。這套工作服的布料是比基的,很厚實,淺藍的布上有一道一道的細白線。上衣的款式是明華喜歡的、沒有穿過的夾克衫,鞋是黃色的帆布的帶高腰的那一種。無論是衣服還是鞋,都算是高檔的。上衣二十五元,褲子十五元,鞋十五元,襪子二元。亞軍把從公司預支的一百五十元剩下的九十三元錢給了明華。明華在謝過亞軍、興平,並許願給他們一人買一包煙的同時,很認真地把數過的錢裝在了上衣左上面的沒有蓋的口袋裡。在他的心裡,這衣服、鞋,還有九十三元錢是他今生掙得第一筆錢。心裡一絲的喜悅、興奮和踏實閃耀在他的臉上。

八月十五中秋節,上午文西市第二建築公司的龍虎經理在聽取了主管工程進度的車副經理及工程一隊許隊長的詳細彙報后決定:下午給工程一隊放假半天。

給家裡寄錢或者讓人帶錢去,是在外下苦的人天大的事。

今天是他們來文西市闖世界最高興的日子。也可以說是三喜臨門:一喜是中午一人吃了一大碗肉菜;二喜是下午不幹活;三喜是今天都要給家裡寄錢。

沒給興平借到錢的事一直縈繞在亞軍的頭裡面。興平能理解,也可能沒當回事。可亞軍的心裡一直糾結著。郵局裡三個人填寫匯款單時,因相互謙讓發出的吵聲過大被郵局的工作人員提出了警告。

「說好的我們一人寄一百,你怎麼讓明華寫成了五十。」手裡拿著兩沓一百元錢的亞軍看著匯款單說。

「我和興平商量好的,你寄一百五,我們各寄五十。」明華給亞軍解釋著說。

「你還有嫂子和侄兒來。這多寄的五十元是給侄兒做棉衣的。」還沒等亞軍開口,興平補充了一句。

今天,對明華來說,還了卻他長時間的一個心愿。六點半吃完飯後,去看望了一次喬家爸。

文西市經貿委辦公樓的建設工程合同是文西市第二建築公司與文西市經濟貿易委員會簽訂的。具體由文西市第二建築公司第一工程隊負責施工,隊長是許元安。合同的第三款是這樣寫的,「甲方(文西市經貿委)在乙方(文西市第二建築公司第一工程隊)工程開工前十五日內,預付工程預算款的百分之四十。為保證工程的質量和進度,資金不得挪作他用。共計一百四十萬元。」在工程施工前的十天,市第二建築公司在扣除百分之十的管理費,也就是十四萬元后,把一百二十六萬元打到了第一工程隊的賬上。合同中隻字沒提工人工資的事,更別說醫藥費了。在簽訂合同雙方的當事人心裡,這些人除了吃飯再不用錢,生病更是不可能的事。工人的工資,只有等到工程建成並通過驗收,進行詳細地決算后,再經過工程隊一個人一個人一天一天的統計計算后,才能支付給每一個下苦的人。

像明華這樣的小工,說好的一天三十元,亞軍的一天四十元。按正常情況計算,扣除每天十元的生活費,他們僅剩二十元、三十元。如果在春節前能順利地拿到每天十五元、二十五元,就已經是再好不過的了。一分不少的拿上,是沒有過的事,這已是慣例。按月發工資、繳養老、醫療、工傷保險,發加班費、法定假日工資等事宜,只是國家勞動法規定的,與文西市經貿委、市二建、工程一隊沒關係。即使有關係,但實際上兌現不了,寫在裡面還不是多餘的,所以就乾脆隻字不提,倒也落得個乾淨。好處是從沒有人反映過、也從沒人過問過,相安無事,和諧共處。

建築公司與各工程隊的關係,在公司的管理制度中有明確的規定:鑒於本公司近年來建築業務的不斷擴大,需要在建築公司成立若干個工程隊。具體業務由分管質量和工程進度的車富平副經理負責。採購、財務、合同、技術、質量等事宜由公司統一管理。公司的財務因為牽扯到每一個工程隊,且人員多、工作量大、統計複雜的實際,每一個工程隊必須設立單獨的勞資、財務室,業務必須接受公司勞資、財務科的指導。工程隊的主要職責是負責保質保量按進度要求做好每一項工程業務。

工程隊所用的材料、設備由公司統一供應和管理。一百二十六萬元打到賬戶的第二天,按人頭扣除了生活費三十萬元,招待費、差旅費五萬元后,其餘的八十一萬元:公司採購科六十八萬;設備科十一萬;技術質量科兩萬元。

許元安在舅舅的幫助下儘管進步不小,但他的品質還算是一個正直善良的人。就是天塌地陷,每個工人一天十元的生活費一分也不能少,這是工程隊生存的基礎。他還沒有忘記那幾年對吃一片肉的渴望,他完全能理解這些下苦人掙錢得不容易。有時,他對城裡人特別是有權的人,拿著工資,還想多拿的貪心很看不慣。在這一點上,舅舅不知開導了多少回。你還離不開這些貪婪的傢伙,可又沒辦法改變,只能默默地接受。要不然,更對不起亞軍他們。

市經貿委的文瑞祥主任,就是請不到桌子上。八月十五的前一個晚上,又是工程隊掏錢。同一天,舅舅外甥干著同一件事,唯一的區別:舅舅去了正的文主任家,外甥去了分管後勤基建的劉奎明副主任家。還有基建科的一撥,今天要請全科的人。早在一個星期前胡明全科長就打過招呼了,他們把飯店甚至桌子號都訂好了,就等著今天晚上他去付費。

嚴格地說,一百二十六萬元,不要說用在別的開支上,就連買材料都不夠。市財政局給經貿委的理由是市上財政緊張,不夠的部分讓經貿委先墊上。最終的皮球踢給了許元安。他哪來的錢?上面只能給這些錢,可樓還得蓋。一籌莫展的許隊長在他能力範圍內,是根本沒法解決這個問題的。這一點是他沒想到的,看來這個隊長也不是那麼好當的。當一聽到公司辦公室打來的電話后,許元安打退堂鼓的念頭佔了上風,還不如干我的泥瓦工的。麻木的許隊長連找舅舅的想法都忘了。可他不知道,這是建築行當里常有的事,唯一的是,因為隊長當的時間太短,還沒經歷過。簡單的事對他來說就變成了天大的事,沒一點辦法的事。

其實,整個的過程都在舅舅的掌控之中。外甥的事就是他的事,車富平心裡清清楚楚,只是還不諳世事的許元安不清楚。這一點,公司採購科的人有的是辦法,就看這辦法用給誰了?在結果還沒出來前,車副經理單獨和採購科楊科長不知談過多少回。有時在上下班碰見,還不時的反覆叮囑。自然少不了許元安拉通拉順和楊科長的關係,一分不給肯定不行。人家不可能給你白跑路、白費口舌。楊科長也說了,以你眼前的材料需求量,最少得給我六十八萬,要不,我也擺不平那幾頭子的供應戶。

錢到賬上的當天,舅舅親自去了一趟。一定要把楊科長穩住,先要保證把材料按時供上。都是一個公司的,我又是他的上級,不好出面。你今晚一定要走一回,這是關鍵的關鍵,一點不敢馬虎。別的科暫往後放放。

龍經理遠在陝西的岳母過世,每個工程隊除隊長個人行情外,隊上也要打點。他在舅舅了解到各工程隊底數的基礎上,又多加了一千。一是給舅舅撐面子;二是對經理表誠心。他們舅舅外甥的事,在公司上下已是公開的秘密。

不要說出差,工程開工以來,許元安連一次家都沒回過。桌面上的事,大多是龍經理,有時是舅舅忙活。

中秋節后第二天一上班,文瑞祥主任辦公室的電話就響了。原來是劉奎明主任找他有事,問他現在方便不方便,有些事想當面向他請示並商量。

「老劉,啥急事?我剛一進辦公室就接到你的電話,你看我還沒坐穩來。」文主任一邊往衣架上搭外套一邊對劉奎明說。

「我就看見你進了辦公室才給你打電話的。文主任,我看你也忙,我就開門見山,不羅嗦了。」劉副主任說。

「說,說,有啥事?老劉,你還跟我客套上了。」

「你看,咱們新的辦公樓已快蓋到一半了。年初和財政局商議好的,第一次付百分之五十,等交工驗收合格,財政上再把剩餘的百分之五十轉來。上次和市二建簽合同的時候,只給了工程隊百分之四十。那百分之十,也就是三十五萬,說是咱們急用錢,就扣下來了。昨天碰見許隊長,說是連鍋都揭不開了。」

「剛好咱們想到一塊了。昨晚我還在琢磨這件事,你不提醒我,我倒還忘了。我給李主任說一下,看能不能叫財務上儘快辦,人家也等著用錢來。更何況本來就是人家的錢嗎。放在我們這兒說不定又不知幹了啥。」

「要不要給許隊長先說一下。」

「別,別。我還沒跟李主任商量來。一旦定下來,我給你打電話。」

「好,好。還有那剩餘的一百七十五萬,要趕緊和財政上銜接溝通。到年底了,用錢的地方多,別再把咱們的耽誤了。」

「就是,這兩件事,特別是後面的錢,要作為李主任這幾個月的主要工作。一定要把錢拿到手,不能再有任何閃失。」

「主任說的是。那我走了。」

「元安嗎,剛才到那兒去了?我打電話怎麼沒人接。你趕緊到我辦公室來。」

「好,好。我就來。」

唯舅舅命是從的許元安放下話筒,騎上自行車朝舅舅的辦公室趕去。這時已是下午五點半了。

「剛才文主任來電話,說是他和李主任商量過了,這幾天把上次剩的三十五萬打來。」

「李主任是誰?」

「就是經貿委分管財務的常務副主任李志坤,你沒見過。這可是個重要人物。今晚咱們兩個得去一趟。除了這三十五萬,後面還有一百七十五萬來。不趁熱打鐵,又不知拖到猴年馬月。他想給你,一個理由夠了;他要卡你,能找出一千個理由。」

「買啥東西?」

「不買。就準備錢。」

「多少?」

舅舅伸出了右手的食指。許元安想這個李主任還心輕。

「一千。」

「一萬。」

「現在賬上除了吃飯錢,活動費早已花完了。」

「把吃飯的錢先墊上,這事一點不敢猶豫。趕緊去辦。別的話以後再說。宜早不宜遲。」

「蒙會計嗎,我是車富平。你趕緊和銀行聯繫一下,看能不能在下班前提出一萬元現金,今晚我們急著用。元安,噢,就是你們的隊長,他知道這事。他沒經歷過這種事情。具體的還要你出面,你現在把提錢的財務手續辦妥,你給他說清楚,讓他簽個字就行。他如果問,你就說我安排的。我要給龍經理做一下彙報。」剛打發走外甥,車副經理就撥通了工程一隊財務室會計蒙姝玲的電話。

著急的車副經理放下電話,點燃一支煙,準備著給龍經理彙報的腹稿。桌上的電話又響了。

「車經理嗎,我是蒙姝玲。我們以啥理由從銀行一次提這麼多的現金?」工程一隊財務室的蒙會計在電話里問。

「你看我忙糊塗了,把這麼大的事怎麼忘了?你讓我想想,你也想想。」車副經理手裡拿著沒有掛斷的電話思忖著。

「我們就說一位民工頭部受了重傷,醫院要做手術,非要先付一萬元的醫療費。不然會出人命的。」蒙姝玲說。

「不行,不行。再想想。對了。姝玲,你給銀行這麼說,他們可能不會有疑義。」

「車經理,你說。」

「我們開工已八個月了,財政上資金緊張,前期給我們的錢只能買材料和保證民工的伙食,一直沒發工資。有的民工把我們告到市上去了。市政府辦公室今天下午緊急通知我們,無論如何,必須在六點前把工資最少按比例發到每一個人手裡。」深思熟慮后,感覺到較為穩妥並可行,車富平給蒙會計作了仔細地交代。

「好,好。我這就抓緊辦。有啥事我再請示。」

蒙姝玲放下電話,利索地打開保險柜,不到十分鐘時間就辦好了一切提款的手續,就等著許元安來簽字。

在這段時間裡,蒙姝玲把市上的緊急通知精神傳達給了文西市工商銀行三家峪分理處的吳主任。按規定,這個時間,儘管銀行的現金都已歸庫。可吳主任絲毫不敢有半點懈怠。立即請示分管行長,從各種渠道湊齊了一萬元的現金,就等許隊長、蒙會計來提。為了保證十元一沓,一萬元一百沓,體積比較龐大的錢的安全運輸,蒙姝玲給她的同學,現在在文西市商業局分管商店經營的副局長的高素萍打通了家裡的電話。高副局長讓三家峪百貨商店的蔡經理親自送來了規格不一的三隻皮箱讓蒙姝玲挑選。最後,蒙會計選中了一款大小、成色、款式都滿意的一隻皮箱。並許願明天一定把錢付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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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還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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