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3

第三章 3

明華在文西市第二人民醫院神經內科靠窗戶的第十號病床上度過了他的第四個下午天。最後一組既能消炎又能補給神經營養的點滴,可能在還剩最後十五滴的時候,漂亮的護士小姐一邊看著手腕上的手錶,一邊徑直走到他的病床邊。看都沒看,問都沒問,從他的左手背上拔出了針頭,並給了他一個帶棒的棉球,讓他摁在剛拔出針的地方。手裡提著的藥瓶子、塑料管子在窸窣作響。「十五分鐘后,你再下床活動。」護士出去時咣當的關門聲后,整個房間里立刻被一個明華求之不得的安靜所籠罩。別說十五分鐘,十五個小時我都可以不下床。明華自言自語著。

現在是下午的四點鐘,一直陪他的是興平,這會閑著沒事,也不知到哪兒溜達去了。病房裡除了明華,其餘的兩張床今天沒有病人。興平出門走得時候把明華的碗也帶走了,最早也要到六點半才能把工地上打好得飯送來。如果這段時間再沒有病人住進來,這個房子里的兩個半小時就全部的屬於明華了。

疼過之後才知道痛。疼和痛本來是差別無幾的兩件事,其實大部分人是把它歸入一類的。要說有區別,唯一的,疼,側重於肉體的;痛,側重於心裡的。如果當肉體的疼延續一段時日後,心裡隱隱約約有一種憂的感覺時,說明疼從肉體走到了心裡。從這一運動形式來看,疼是起點,痛是終點。這樣,疼痛就算完成了它的一個運動周期。這幾天躺在病床上的明華可以說真真切切的感受了這一過程,也體會到了疼並痛著的無助和無奈。也可能連它的細節過了多少年後還能較為詳盡地表述出來。

「經驗有時也是智慧。」這可能是英國資產階級革命后唯物的經驗論者洛克的觀點。經驗有時肯定是財富。那天聽了喬家爸的話后,在我的心裡產生了城裡有蓋不完的樓、干不完的活、下不完的苦、掙不完的錢的想法。儘管眼前成了這個樣子,應該說想法沒有錯。蓋樓、幹活、下苦、掙錢,關鍵是掙錢,可這個錢究竟怎麼「掙」?看來確實名堂大得很,我這麼做肯定是不行的。苦還是要下,可不能光不顧命的出蠻力、買死勁,得會幹、巧幹。

亞軍在幹活上是一把好手藝。耕地、割麥、擔擔、揚場。啥工具拿在他的手裡,都順手,姿勢協調,活也幹得打眼。村裡沒有人不誇他的。在建築工地下苦也沒幾年,已成了泥瓦工,這可是建築行當里最吃香的。磚怎麼砌、泥怎麼抹、工具怎麼用、面咋就平、壁咋就直,說起來頭頭是道。給我當師傅綽綽有餘。他已上道了,我現在既然加入了這一行,就要老老實實的向亞軍請教。啥行都有它的道,我是個真正的門外漢,要盡量在短的時間裡鑽進這個門。

看著胳膊、手掌、大腿、腳掌上已經癒合的傷口,明華又一次想起了亞軍、興平說的那一天的事。你醒來時已經是第二天的凌晨兩點鐘,整整昏迷了十個小時。儘管大夫說是由於勞累過度,天氣炎熱中暑,加上短時間內運動量過大過猛,神經營養補給不上造成的重度昏迷症。只要好好休息,加強營養,身體能很快恢復。我們兩一直守候在你的身邊,輪換著睡覺,生怕有啥事。幼稚,給自己帶來傷痛的同時,也連累了他們倆。亞軍還說,公司規定,凡職工因公負傷的,住院期間的工資按一半計發,費用全由單位支付。這樣還好些,要不這個學費就掏大了。

夏天正午白茫茫的陽光普照著蘇家河兩岸的原野。田地里的苞谷、向日葵的葉子承受不住熱辣辣的太陽的炙烤,都蔫倦起來,一副無精打採的耷拉的樣兒。光著身子坐在清水河河邊的沙石上,絲毫感覺不到這時太陽的威力,有時一陣微風吹來,倒有一絲絲地涼意。可能是年長几歲的緣故,亞軍就是不脫褲子,光著上身,把褲子挽到大腿跟。一根用羊毛線編織的褲帶,兩個長出來的纓穗,跟著他的動作,很聽話地拍打著隔著褲子的肚皮;有時隨著他身子的轉動,還會畫出一個半圓來。深水處他不去,只在淺水區洗頭、洗腳、洗上身。大部分的時間是躺在沙地上,承受著太陽照耀帶來的溫暖和大地的氤氳給予的滋潤。最小的興平從不知道累,手臂一個勁地拍打著水面,兩條腿在水裡不停的撲騰,練習著明華總結出的讓身子浮起來的動作。游泳,清水河一帶叫打攪水。

「我的腳離地了,身子浮在水上遊了好大一截子來。」興平高興地沖著亞軍、明華喊。

「就這麼游。」明華鼓勵著說。

「亞軍,下來,我們給你教。」

「你們游你們的,我要睡覺了。」亞軍給明華說。

亞軍想吃活魚時,也會在水裡多呆一會。今天可能是魚吃得多了,肚子不舒服,精神有點萎靡。清清的河水下面,漂亮的小石子間,經常有小魚來回穿梭。想吃魚,只是舉手之勞。可要把魚逮住並順利地送進嘴裡可不是那麼容易的一件事。在這一點上,亞軍自有他的妙招,基本上十有八九成功。靜靜地盯著河裡小魚的遊動,提前朝游過來的方向做好準備,待小魚進入兩手窩的水裡時,要眼疾手快,猛地一托,小魚就乖乖地在你掬起的水中遊動,連魚帶水一次性送進肚子里。

明華、興平也想試著吃一條。亞軍把掬好得魚剛對準明華的嘴,可能是第一次,明華有點害怕,下嘴唇一收縮,嘴唇碰在亞軍的右手的食指指尖上,亞軍的手一哆嗦,小魚趁勢逃脫,可滿滿的一掬水全灌進了明華的肚子里。

「我們等他迷糊了,把他拉到水裡,看他游不游。」明華給興平悄悄地說。

「好,我們聲音也小一點,讓他快些睡著。」心知肚明的興平配合得很默契。

他們也坐在河邊的沙石上,習慣地揀起與自己耳孔差不多大小的有些發燙的小石子,塞進耳朵里。這兩個小石子主要是負責把進了耳孔的水吸出來。亞軍的褲帶結是活扣,看準了那個稍微短一些的纓穗輕輕一拉就行。興平把抽出來的羊毛褲帶乾脆搭在他的脖子上,看上去很像一條長圍巾。沒多費工夫,亞軍的褲子也搭在了明華的脊背上。亞軍沒穿短褲,已是一個分明赤裸裸的人。明華抬頭、興平抬腿,朝河裡走去。因晃動,醒過來的亞軍下意識的第一件事,就是睜開眼睛看看他的那個:已全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情急中,順勢蹬了一腳興平,興平手一松,亞軍的兩隻腳掉在了水裡。隨著身子的晃動,明華也沒抓緊亞軍光溜溜的肩膀,亞軍整個人平躺著砸在了水裡。濺起的水花高過了興平、明華的頭,涌動的水浪幾乎把明華掀翻。站起來的亞軍再也無法忍受這樣的羞辱,先沖明華就是一拳,明華因躲閃不及,打了一個大的趔趄;又沖興平一個踢腳,不偏不倚,正好踢在興平的肚子上,仰面朝天砸在水裡。水花飛濺,拳腳亂舞,一灣平靜清澈的河水,讓蘇家河學校三、四、五年級的三個學生攪騰得四處驚走。

從此以後,亞軍在他們幾個水裡玩耍的時候再沒有出現過,「狗刨」也與他無緣。在後來的日子裡,明華、興平沒有因為會「狗刨」而有所收穫;亞軍也沒覺得不會「狗刨」而有所遺憾。興平、明華再沒有嘗到清水河裡的小魚兒是啥味道。生活在他們逐漸長大的過程中發生著變化,但平靜的清水河還是一如既往地從東向西不舍晝夜地流淌著。

「亞軍,再有紙沒?」明華問。

「老師驗過的還有兩張了。」亞軍順手撕下了算術本上滿是紅叉叉的兩張紙遞給了正在專心燒烤麥穗的明華。

蘇家河生產隊上灌過漿的麥田裡,已泛出綠黃相間、黃的偏多的景色。當地人把這個麥收之前的季節叫做「少黃」。「少黃」的麥子,打糧食還沒有成熟,可把那一穗穗顆粒飽滿的麥穗,在火上稍微烤上兩三分鐘,一股白白的煙霧過後,一道誘人的清香會隨著清風撲進你的心間。他們三個在下午上體育課的時候,鑽進了這片枝葉茂密的苞谷地里。把五個一撮的麥穗用麥稈綁好,擠在地里的空當處。三個人各有分工,亞軍負責瞭望;興平負責轉動麥穗;明華負責燒火。之所以選在苞谷地里這麼做,這有一定的科學根據。一般煙會順著苞谷葉子在低於整個苞谷高度的空間流動,不會冒出一條「孤煙」。可一旦有煙霧繚繞,冒出苞谷林梢,災難也會跟著降臨。唯一的可燃物就是既乾燥又便於攜帶的作業本。這一段時間裡,他們三個的作業本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很薄,並且最上面的一張就是昨天老師布置的還沒有驗過的作業。

有一次,帶五年級算術的趙老師問亞軍,「你作業本前面的哪兒去了?」

「前幾天,屋裡來了幾個親戚,沒有捲煙紙,我爸都扯去捲煙了。」亞軍鎮靜地給老師撒謊,沒有一點破綻。用學生的作業本捲煙,在當地是最普通不過的事。趙老師以以後給你爸說,最好不要用你的作業本捲煙為結束語。

「坐下。」亞軍低著頭「昂」了一聲,坐在了凳子上。

坐落在清水河畔蘇家河村的第一生產隊,隊上規定每年只能栽種二畝半瓜。瓜園面積不大,看上去倒很規整,四方四正的。因為要倒茬,瓜園總是沿著清水河畔隊里的地從上游往下依次循環。到現在究竟循環了多少遍,隊上沒有說清楚的人。如果真的想查一查它的年頭,只有翻一翻新中國成立后農村土地實行集體管理以來的歷史才會明白。今年輪到偏下靠近一片河灘地的地方,南邊緊貼著清水河,北面是一片鬱鬱蔥蔥的玉米地,西邊是還沒開墾的灘涂地,東面是剛收過麥子的一塊麥茬地。為了澆水方便,西瓜的栽種是和清水河的流向相一致,從東向西一綹一綹的。今年看瓜的輪到了蘇有發。這蘇有發是蘇有順的親弟弟,也就是明華的親二達,他的兒子叫蘇明朋。

剛吃過午飯的老蘇正在圈裡夿屎。一邊夿一邊想,今天中午我是在家裡睡一會,還是去瓜園裡臨時壘起的土坯房裡睡。那個瓜房,周圍沒有一棵樹遮涼,孤獨的聳立在河畔上。這時睡在裡面,不亞於在烤箱里熏烤。夿完后,順手拾起了一個土疙瘩,擦完屁股。往起提褲子時,聽到哪兒好像有嗡嗡的說話聲。他穿好褲子,靜了靜神,仔細尋找聲音的方向。原來聲音在他大哥後院子的梓樹林里。

「我二爸中午在家裡緩著,瓜園裡的瓜房熱著睡不住。」這是明華的聲音。

「現在就走,到他睡起時我們就回來了。」亞軍說。

「今個我學著摘一下。頭也刮光了,你們看,像不像一個白皮西瓜。」興平把頭抵到他們兩個的眼前說。

「你沒摘過,認不得阿個熟了,阿個沒熟,弄不好摘一個生的。」明華還是不放心。

「興平,你爬進去,不要管大小,就看瓜把處擰緊的阿個摘就行。盡量在離我和明華近一些的地方摘。」亞軍給興平介紹經驗。

「爬進去,爬出來,都不要慌,肚皮一定要貼緊地面,要不屁股一撅一撅的,外面看得很顯眼。」明華說。

「走,我放哨,明華接瓜,興平你小心著。」亞軍安排道。三個人的秘密磋商讓隔壁老蘇的耳朵聽得再清楚不過了。

老蘇幾乎和他們三個同一時間朝瓜園的方向走去。在苞谷地里,他看著光頭的興平吃力地手顫抖著摘了一個大的白皮的西瓜。這綠里透白的西瓜,是今年剛栽種的一個新品種。據買種子的供銷社的人說,這比老品種好吃得多。因為沒有成熟,生產隊上至今沒有一個人知道它的味道。這個瓜我夜個還專門看過,已經成熟,準備這幾天摘,沒想到讓這小子先下手了。老蘇在心裡嘰咕著說。他看著肚皮蹭在地上,前面一個大西瓜在興平右手的推動下吃力地在向前滾動;後面興平的腦瓜也和西瓜差不多,伴著興平身子的晃動的節奏在肩膀上左右擺動。興平的身子,看上去很像一條蛇在瓜蔓里蠕動。眼前的一切,老蘇差一點笑出了聲。快到地頭,老蘇站起來人貼著玉米地邊跟著興平往前走。亞軍兩隻牛一樣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那片麥茬地邊上的瓜房,明華已做好了接瓜的準備,兩隻手在不停地招呼興平。

「明華,接著。」興平因為用力小了一點,西瓜沒有按他的設想滾出地界,停在了他和明華的中間。他剛準備再加把力時,腦袋上突然「啪」的一聲。還沒待他弄明白咋回事,緊接著又聽到「接你達的頭」。趴在地上的興平抬起頭,西瓜已抱在了老蘇的懷裡。聽見聲音,亞軍、明華才看見老蘇站在他們三個的面前。三個人剛邁出的腿,隨著老蘇的一聲「回來」,又停在了原地。

「學生娃娃不好好念書,盡想著害人。」說著一人光頭上一巴掌。老蘇粗糙的五個手指頭還有巴掌完整地拓印在了三個人的光頭上,白頭皮紅掌印看得很分明。

巴掌完了,一人屁股上一腳。「如果還有下次,我就給你們老師說去。」老蘇警告著。三個像木頭一樣的小學生,哆嗦著站在那兒。

「去,還不回家。」老蘇抱著西瓜說。

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河上走。幾場飄飄揚揚的大雪過後,整個清水河流域的山川在厚厚的雪的覆蓋下,顯得那麼靜謐、空曠、愜意和美好。白茫茫的但感覺不到熱的陽光照在皚皚的白雪上,折射出一束一束的像直線一樣的光。耀著你的眼,就是不讓你多看一眼冬天清水河的美麗景色。

歡鬧的清水河頓時失去了她往日的笑聲,蜷縮在冰的下面,委屈地流淌著。如果不是偶爾出現的一兩個破冰擔水的人,你似乎感覺不到她的存在。曾經多彩的原野上,那茂密著葉子的梧桐、梓樹、柳樹,還有園子里繁花俏枝的梨樹、桃樹、蘋果樹,都顯得那麼憔悴,瑟瑟抖動著身子孤立在寒風中。沒有落葉的松樹、柏樹上堆積著的雪,陣陣襲來的風,總是不能讓它們多停留一分鐘,只好隨著風掀動樹枝的節奏一骨碌一骨碌地往下跌落。

冬天,是暮年,是寂寞,是悲涼,是一段灰色的也可能讓你痛苦的記憶,是一碗沒有飄著韭花的清淡的漿水面,是生活的另一面。

在清水河上滑冰,是景色單調的冬天唯一的室外活動了。那天亞軍仰天滑倒砸在冰面上的頭、肘、屁股窩的樣子,明華可能能記一輩子。那次可真的摔得不輕,亞軍躺了好大一會兒,他才和興平扶起來,坐在河邊的石頭上,休息了足足有半個小時后,他們才回家的。在他們第二天到校的夥伴中,又出現了亞軍的胖樣兒。他們的擔心總算解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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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還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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