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2

第三章 2

開會是傳達政策,貫徹精神,部署行動,警示教育的最好方式,是我們開展工作的一個重要步驟。身處荒涼邊陲的漠北監獄自然也不能置之於外。由於條件所限,監獄院內有一間外表看上去比較簡陋,室內面積一百八十多平方米的漠北監獄最大的房子,它的用途除了監獄幹警平時打打乒乓球,元旦、國慶時舉辦一些遊戲娛樂活動之外,主要的功能還是用於開會。十塊面積一般大的菱形的白紙上用毛筆寫的「逃犯武敏智深刻反省會」的會標,貼在主席台上方的一長條黑布上。這條黑白分明的橫幅,在昏暗的發著黃色光的電燈泡的照耀下,因為反差較大的原因,會標上的字還是能看清楚。會標剛開始定的是十二個字:逃犯武敏智深刻反省報告會。在監獄政治部、辦公室工作人員布置會場的時候,監獄黨委的莫書記在特意檢查工作時,看見會標的內容,沉思了好一會,認為「報告」兩個字似乎用在這個場合不太妥當。便叫停工作,召開一個臨時的緊急的簡短協商會。後來又經過了大半天的折騰,就變成了今天的這個格式。這樣有公安部領導出席、被定性為「嚴重事件」的大會,在漠北監獄的歷史上還是首次。上級部門的領導格外重視。要求要充分的利用這個帶有典型性的案例,好好地教育教育服刑人員,同時,監獄也要做好內部各項管理制度的健全和完善工作。

主席台下,比較擁擠地坐著一百八十名監獄挑選出來的才有資格參加高規格會議的犯人。他們穿戴著統一的服裝鞋帽,平時不怎麼顯眼的藍衣服藍帽子上的兩條白道,在今天燈光的照耀下,每個人帽檐周邊、上衣前心後背的白橫條連成了發著白光的直線。地底下,褲腳邊上的兩道白線,細心的人如果低頭看一眼,只見兩條帶著光的線在地上也在發著銀光。場面壯觀,只是坐在下面穿戴在自己身上的人無法欣賞得到,台上的武敏智老師因為專註於發言,沒時間也不會記起看看這些。至於主席台上的領導,他們見慣不怪,沒啥稀奇的。

聽完武老師近一個小時聲淚俱下的慘痛講述后,一直安靜守序的會場,不斷地傳來唏噓的驚訝的聲音,一道道白線隨著人們的轉頭、動身也在主持人的眼前不停的變換著形狀。這些受教育的人們得到了一條準確的內心感到震動的特大的訊息——我們這兒有狼。在座的人們中,除了研究動物的幾位犯人與狼們打過交道外,其餘的人可能長了這麼大、這麼老還沒見過狼。他們之所以能發出共同的驚訝聲,是基於一個基本的認識——狼是吃人的動物。他們都是人,可他們沒有武老師那麼強健的體魄和敏捷的身手。

這也難怪他們,雖然大部分的人遷徙輾轉到這裡,最近的也要一千多公里。可他們全是在黑暗的囚車裡完成每個人遙遠而漫長的征程。能見到太陽、月亮的時間只有在每個火車站的站台轉車的那麼一兩分鐘。如果是白天,才有機會抬頭看看那給人間送來溫暖光明的太陽;要是夜晚,就只能瞅一眼那輪發著寒光清澈皎潔的月亮了。監獄里,有些心細地年紀較長瞌睡較少的人,可能會在夜深人靜時聽到那麼一兩聲、有時也會聚集在一起的狼的嗥叫聲。因為想到圍牆周圍有高架的結實的帶電的鐵絲網,還有碉堡上的機關槍,每個人也都把聽起來有些恐怖的叫聲沒往心裡去。每天出去時幹活時收工時都有荷槍實彈的人保護,除了砸石頭、搬石頭、運石頭這些勞筋、損身、傷心的苦力之外,再加上是集體勞動,有些人來這裡近十個年頭了,連狼的影子也沒有見到過。

他們哪裡知道,這遠離人類的沙漠戈壁正是狼們的家園、天堂。它們在這裡繁衍生息,世世代代,祖祖輩輩在這裡打拚創業。這些不速之客的到來,打破了它們本來平靜的生存環境,擾亂了它們的作息時間。狼們也曾勇敢地以它們所能有的狼性,商量著在這些人立足未穩之際,發起了幾次猛烈地攻擊。可都在機槍的瘋狂掃射下紛紛地斃命於監牆之下,屍橫遍野,堆積如山。儘管它們的心裡很是不甘,可在殘酷的與人類的較量中,屢屢處於下分,也慢慢地接受了現實。迫於它們的無奈選擇,再不敢越雷池半步,圍著漠北監獄向東南西北的四個方向,向後遷徙了二十公里。武敏智老師之所以遇到狼,並被它們包圍,是他已跑出了監獄的勢力範圍,向東進入了狼的陣地。才發生了那麼驚險,但結果並沒有那麼殘酷的一幕。

和人類一樣,狼們對於祖先曾經有過的痛苦也是容易健忘的。再加上沒有文字的記載傳承,只能通過相互之間以「嗷,嗷,嗷」的方式傳授的緣故,那些先人們為之付出慘痛的生命代價的戰鬥場面,已經經歷十幾代的相傳,在今年出生的小狼崽身上,連個模糊的概念都沒有了,大腦里完全是一片空白。它們認為自己就是現在領地的主人,吃飽喝足之後,幾家的十來個小夥伴相互追逐著在廣袤的沙漠地上盡情地奔跑、戲鬧、打滾。餓了在狼窩裡吃些大狼們捕獲存留的兔子、狐狸們的剩肉,渴了在綠洲叢里的溪水邊美美得喝上一肚子,過著無憂無慮天真快樂的生活。有時也幫著大狼們驅逐偶爾從焉支山流竄出來的一兩隻雪豹;有時也單獨地逮住一兩隻兔子;或者踏死一兩隻小老鼠,在興趣的培養中鍛煉著它們天然的生存野性;有時誰家的老狼去世,也會聚在一起嗷嗷嗷地哭上一陣子,然後在大狼們的指揮下,用嘴叼著死去的狼的耳朵、爪子、脊背,拖到一個指定的地點,小狼崽們奮力地用小爪子刨開一個大坑,埋好后再把刨出來的沙子填進去。在相互的幫助中,也在聯想著自己的未來,接受了一番傳統的關於生和死的教育,慢慢地長大變老死去。

漠北監獄的夜晚靜得有點出奇。一股微弱的風漫過荒原,輕輕地撞擊在圍牆高處的鐵絲網上,彈奏出單調的嘶啦聲,只不過這個聲音是經常性的,慢慢地融入到這個夜晚的靜中,變成了靜的另一種形態存在了這裡。高懸在天上的月亮,它除了把無私的光全部的覆蓋在監獄上空之外,對於靜不會形成一點的干擾破壞,倒是這靜的一個點綴和襯托。

時令儘管過了立夏,可漠北地區的晚上還是陣陣寒氣襲人。坐在沙獄長辦公室兼卧室的房間里,兩位身負監獄重任的莫書記和沙獄長圍著火爐,喝著當地人傳統的罐罐茶,認真地交流著武敏智今天發言后整個監獄人員的反響,討論下一步如何防止類似的事件發生的一些具體措施。

「武敏智的發言結束后,台下的紛紛議論聲中,不免透露出他們對狼的恐懼。」

「他們害怕,你我就不怕狼了。」莫書記接過沙獄長的話茬,反問了一句。

「這個武敏智,想憑他的年輕氣盛,跑出這漫無邊際的荒漠戈壁,真是想得太簡單了。」

「小沙,從這件事上,你有沒有受到一點啟發。」莫書記問沙獄長。

「這個我倒還沒想過,你說說,說不定對我們下一步的管理工作有幫助。」沙獄長有些好奇地問。

「我們不得不佩服上面把這座監獄選在這個地方的高明之處,真是具有宏大的戰略眼光。」莫書記就是不往正題上說。

有些著急地沙獄長耐不住性子,一再追問,「你老別賣關子了,還是快點說說重點吧。」

「你想,今天的這個事,最起碼能說明兩點:一是監區里有我們把守;二是監獄外面有狼們把守。你說,這是不是一個雙重保險。我想,從此以後,這樣的事將會少之又少。但從另一角度看,武敏智真是以身試狼,給犯人們上了一堂現實版的嚇唬課,給我們上了一堂改變管理方式的教育課。任何事物都是一分為二的,雖然我們倆受了處分,但這個事同時也敲響了每個犯人心中的警鐘。我相信,下一個真地有冒天下之大不韙的人,那只有葬身狼口的唯一選擇了。這個事,要經常講,反覆講,天天講,徹底地斷了他們的念想。」莫書記的啟示後有著更為具體的工作要求。

根據兩位領導的談話精神,把單獨關押的犯人安排成了兩個人一個監室。這樣,從管理的成本上來算,可以說是降低了一倍;從功效的提高上增長了兩倍。同室之間相互監督,獄警的工作量也明顯地輕鬆了許多。

被安排在同一個監房已經住了兩個多月的斯逸民和茅危廬,可能是過去各自性格的差異中又有相同經歷和現在所處特殊環境的原因,今天總算才有了語言上的交流。從這一點看,念過書,特別是書念得多的人城府有多深。要是兩個大老粗遇到一起,六十多天的一言不發,可能早憋死了不知多少回。

本來話少言緩的斯逸民,經過了人生的兩起兩落之後,內心已暗暗地發誓,這輩子再不想說話了。好處是,他是一個對吃飯、住房要求不高,隨遇而安的人:餓了有一碗稀飯,渴了有一瓢水,困了有一個地就能倒頭打呼嚕;對於做事,特別是他喜歡的事,也可以付出性格剛毅之人的那種廢寢忘食,焚膏油以繼晷的堅韌和執著。可這樣的情況,在他起少伏多的人生歷程中,也就是那麼掐著指頭能算出來的幾年中的幾個階段的幾十個白天和黑夜。其他大部分的時間還不是和普通的平凡人一樣,早晨太陽升起時出門做事;晚上日落月升時回家睡覺。

關押漠北監獄的多半年時間裡,斯逸民的思想上也曾激烈地鬥爭過,在行動上明顯地對監獄的安排表現出強烈地抵觸甚至反抗和不配合的精神。把自己在文東市法院刑事審判庭上現在已爛熟於心的陳述,曾多次的凡是碰上看管他的不論職位高低人員,都會反覆地向人家道明自己的委屈和被冤枉。對於他的曾經的陳述詞、現在的申訴詞,監獄的莫書記、沙獄長可能也會一字不差地背誦出來。文采飛揚,字字珠璣,鏗鏘入理,那些不會說話的在別人看來於事無補的文字,可對於現在的斯逸民來說,除了能做到這些,卻實在再沒有別的辦法。也曾天真地一個人靜處時在想,也許是法院定錯了罪,不應該是無期徒刑,應該是有期徒刑,不應該是二十年,應該是兩年,可能最多半個月,他又能回到他正在熱烈亢奮的工作中去。他實在放不下,那些他認為搶救性的工作。他甚至相信,上面對我的這些想法是會有清醒地認識的。在每次的自我陶醉帶給他的幻覺里,給了初來這個陌生地方的斯逸民不小的精神慰藉。有時還會讓他生出錯覺,是在自己的家裡,在自己的辦公室里。可每當興奮過後,環視黑乎乎的牢房,一切又萬念俱灰,泫然淚下。

只見一足登皂角鞋,全身黑衣緊裹,頭上只露出用來看的眼睛和用來呼氣的鼻孔,身手敏捷的黑衣人。他用一把大鋼鉗剪斷鐵絲網,一個燕子翻身,輕輕地潛入在了監牆的下面,黑暗中順著牆根飛快地摸到大門前,一聲不響地打開了那扇平時因厚重發出轟隆隆聲音的大鐵門。幾個端著槍同樣打扮的人貓著腰,準確地潛回到他的牢房裡。還沒等他反應過來,連囚衣都沒來得及換,其中的一個背著他,後面的幾個瞄著槍的人作掩護,衝出了監獄的大門,把他塞進一輛吉普車,消失在了茫茫戈壁中。他們一路狂奔,當太陽的光線打在還迷糊著的斯逸民的臉上時,他驚醒了過來。原來是南柯一夢。

人的一生是不會平坦的,會充滿許多的變數和坎坷,這些斯逸民都能接受和坦然的面對,可現在身陷囹圄的現實,他是怎麼也不會想到的。在中國紛紛紜紜的人海世界里,能到這些地方來的,在他們的身上有著不怕牢獄之苦的氣質和膽量,他們是有準備而來,是主動著的。所有的這些,在斯逸民的身上一點的影兒都沒有。中國傳統的普通人都嚮往的英雄形象所賦予的含義,在被動者走進這間牢房的斯逸民身上找不到。

我是有錯,脫口而出,連一秒鐘的內心醞釀都沒有,但我說的是真實的話。說真話竟到了這般地步!是應該受到批評教育、警告、處分、處罰,可不至於判刑坐牢。這超出了斯逸民心理預期的結果,一百倍,一千倍的重壓在他的心裡,他感到了絕望。我一直就是這樣的一個人,說話心直口快,想到啥就說啥。這似乎印證一句俗語,曾經的是時間場合聽他話的人都對,可現在,時間場合聽他話的人都變了,唯一沒變的就是他,可他說出了同樣的話,得到的結果自然會大相徑庭。過去,是對藝術的真誠交流,對學問的積極探討,一言一句揭示著他對藝術構思和勾勒著色的準確把握,贏得了老師的讚許,同學們的敬仰,其樂融融,大家在歡笑和激烈地辯論中增進了了解和融洽。今天,還是未能擺脫他的書生意氣,創作的間隙,以他特有的輕鬆詼諧,事後看來有點大膽放肆地口吻說出了那句該死的話。當時,說完話后,他的臉色絲毫沒有一點微調,悠然地點燃一支煙,還在專註地欣賞著眼前的自己的雕塑頭像。可聽他說話的人,臉色卻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內心的震動毫不保留的呈現在冷霜撲面的臉上,不亞於千鈞霹靂,內心的沉重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低著頭,癱坐在了斯逸民房間那把能發出咯吱咯吱響聲的椅子上,搖搖欲墜,差一點掉在地上。這麼強烈得巨大反差,一點沒有被向來粗心的斯逸民覺察到。他似乎聽到了遙遠的地方傳來的「咯吱咯吱」的聲音。這個聲音他是那麼的熟悉,也完全明白了這美妙聲音的來源,沒有回頭看一眼,也沒往心裡去。他只是明白,聽他話的文東市領導的秘書這個時間坐到了那把椅子上。就因為坐不穩,就因為能發出聲音,所以他平時很少坐。在這間光線尚好、面積不足十平米、他的畫室兼辦公室的房子里,要想坐下來休息一會,可除了它,再還沒有能夠替代的東西。有時,一點的靈感全被這一會幹裂、一會聒噪的響聲所打亂。已有一段時間了吧,椅面上覆著一層塵土,他也懶得擦拭一把。困了,在靠窗子的地上,鋪著一條從家裡拿來的羊毛氈,伸直兩條腿,兩條胳膊平展在身體的左右兩側,屏住呼吸,閉上眼睛,靜靜地「屍卧」上幾分鐘。遺憾,在聽到聲音、明白情況的同時,看他一眼,扶他一把,說一句安慰,要是那麼做了的話,結果肯定會是另外一番景象。可偏偏地,斯逸民沒有那麼做。說實話,他的智慧里也沒有這些人生珍貴的生存技巧的儲備。這些或許是偶爾的事實,對於人,就形成了所謂的人生;對於國,就演繹成了文字記載的歷史。沒有遺憾,項羽不會兵敗垓下,四面楚歌,霸王別姬;沒有遺憾,司馬遷也不會為李陵作保,難有「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的史記問世;沒有遺憾,也就沒有我對現在的自己的這麼在意,囹圄之苦,何嘗不是人的另一種生存方式。

耗盡心思還成困,華髮覆頂終無路。人生的痛苦莫大於絕望;絕望莫大於對生的嚮往;生的嚮往莫大於對情緒的稀釋。中醫對重症有它獨特的治療方法,叫做下猛葯。就是針對同病症在普遍的藥劑量的基礎上適當地加大該「湯頭」中的幾味主葯的克數。這一治療方式,類似於打仗中的攻堅拔寨,不管付出多大的代價,一定要攻克盤踞在路前面堅實的碉堡和寨子,才能打通前進的道路是一個道理。斯逸民清楚地記得,妻子得了一到冬天久咳不止的重症,曾多次求遍了鄉間所能找到的先生治療。幾年下來,病情只能緩解,無法根治。在他困居鄉間的一段時間裡,研究中醫處方成了他的必修課。不管是張先生、李先生,還是劉大夫、馬大夫的,在人家開完方子走後,他都要在取葯之前,把每個方子抄寫一份,有些不認識的字在取葯的同時,問問抓藥的人,一副副完整的中藥方子成就了他的收藏。他發現,方子基本上就是那幾味葯,只不過克數有出入,大部分的藥名甚至克數出奇的一致。唯一的,他分不清那味是主葯,那味是輔葯。不遠處的草垛山能採到的,春天收穫葉子,夏天摘來花朵,秋天滿載果實,冬天挖來根塊。他都要細心地把方子上在草垛山能採到的葯留下一個個標本,在向大夫請教的同時,也買來了一本兩角元的葯書,認真地鑽研琢磨。兩年後的一個冬天,他得了和妻子同樣的重度咳嗽症。對於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可不能錯過,以身試藥,按自己對病情的分析,開出了一劑方子。當熬煎好的一碗湯藥在背著妻子女兒的時間裡,放在了他眼前的桌子上時,最怕的不是治好他的病,怕的是要了他的命。可又一想,兩年多的心血不能白費,更何況,他不試,誰來試。閉上眼,屏住氣,皺著眉,一咬牙,一口氣送進嘴裡,咽在了肚子里。放好碗,順勢鑽進了早已準備好的被窩裡,等待著試驗的結果。

遙遠的地方傳來了那麼親切而又非常熟悉的聲音,斯逸民慢慢地從酣睡的夢鄉步入朦朧的狀態時,女兒搖著他的頭,「爸爸,醒醒,吃晚飯了。你把覺睡光了,晚上幹啥去。」看著睜開眼的父親,女兒對他說。

「好,好,我起來。」斯逸民意識清醒過來,給女兒說。

看見出門端飯去的女兒,坐起來的他搖了搖頭,用手敲了敲自己的腦袋,兩隻手朝空中舉起,伸欠了一下懶腰,自己還活著,喉嚨里、胸腔里也感覺暢通了些。他還清楚地記得,自己是在喝完葯睡下去的,實驗有效果,沒有搭上他的命,還有病去如抽絲的感覺,在心裡暗暗地慶幸著自己的成功。如法炮製,把其中的三味主葯適當的各增加了一克。他現身說法,女兒也在動員著母親。看著妻子把他親手開出、親自煎好的一碗湯藥一口氣喝下去時,他的心裡有高興,有害怕:高興地是妻子喝了他的葯;害怕的是,他是男人,妻子是女人,同一方子的葯在男人和女人身上會不會有不同的結果?半夜裡,妻子均勻的呼吸聲那麼清晰地傳到了斯逸民的耳朵里,咳嗽的次數也在變少。他沒有一點的睡意,心裡也在靜靜地祈禱,這個漫長的冬天的夜晚應該能平安的度過。可白天呢?她還要參加生產隊的勞動,能不能幹成活。這個,在此時的斯逸民心裡,還很不能確定。當妻子第二遍葯喝過的第二天晚上,只在臨睡前咳嗽了幾聲,到後半夜再沒有聽到一絲的氣喘聲。這時的斯逸民,聽到了嘹亮的第一聲公雞鳴叫的聲音,兩個夜晚,這會他才進入了夢鄉。三副中藥吃過,妻子這一個冬天再沒有因為咳嗽臉龐發腫。像變了一個人,精神上也好了許多。在他到漠北監獄來的前一年,妻子的病徹底地痊癒了。二十幾年來,這是逸民為妻子、為家裡做得唯一的一件大事。在妻子女兒為他送別的時刻,斯逸民特意地把那個方子交給了女兒。一再叮囑,「你媽媽的老病犯了,就按這個方子治。記著,一定保管好,說不定你也能用得上。」

夏天的一場暴雨過後,千百年來,草垛山下的泉眼依然噴射著數米高的水柱。曾經的一度時間裡,這個現象還成了當地的一道景觀。祖祖輩輩的歲月里,引來了無數人的圍觀讚歎,也曾有大詩人看到此景,留下了千古絕唱的名篇。水柱的高低,持續時間的長短,一般是和降雨量成正比關係。最長的也就十天半個來月,慢慢地又恢復到了泉水自然汩汩地涌動狀態。一年之中,只有夏天,只有夏天的那麼幾次。初來乍到,斯逸民對監獄的環境所給予他的壓力,就像噴涌的水柱一樣,不斷地釋放著他心裡的壓迫感,不斷的涌動,能量的消減,泉水自然有它的歸宿。半年來,斯逸民也在不斷地調整著自己的情緒。要適應,可怎麼適應,到什麼程度就叫做適應。儘管每天都有形式方式不同的教育課,可在逸民的心裡適應上還是有一個過程。肯定的,這個過程會漫長。這一切,來得太突然,他一點的預感和心裡準備都沒有,也沒有發現一點不正常的徵兆。斯逸民非常清楚,可以肯定的一點,他沒有殺人,縱火,貪污,盜竊,搶劫,強姦。一夜之間,從學生心目中的斯老師,文東市人民藝術家變成了一個反革命分子。那樣的生活,這樣的生活;那樣的環境,這樣的環境;那麼地工作,這麼的現實,在有限的心理承受著無限的壓力所給予的強度,半年時間太少。

男愁唱,女愁哭。無論是男的唱,還是女的哭,都只能是暫時舒緩心理壓力的一個過程,一種方式,實在是沒有辦法的一個無奈選擇。每一個人的愁中,包含著自身無法解決地更多的複雜的客觀因素,要去掉這個愁,對於斯逸民來說,只有等到河清海晏的那一天。

難得的一場大雨,鋪天蓋地地湧來,噼里啪啦的雨點擊打在院子里用鐵皮遮擋的幾間房屋頂上,發出巨大的響聲,整個監獄變成了一個節奏時而急促、時而舒緩的音響室。所有的囚犯不約而同的跑向門口,一睹這漠北監獄難得的奇觀。聽聽這大自然的聲音對他們是一種非常奢侈的心裡享受。斯逸民想,今天有這麼大的一場雨,下午能好好的睡一覺了。

每天晚上的七點半到八點鐘,斯逸民的牢房裡總會準時傳來秦腔《葫蘆峪》中諸葛亮《祭燈》的唱段。基本上是哼著唱的,主要的是自唱自聽,如果是懂行的人靜下心來仔細地聽,還是能品出其中的滋味的。大概的唱詞是:

后帳里轉來了諸葛孔明。

有山人在茅庵苦苦修鍊,

修就了卧龍崗一洞神仙。

恨師兄報君恩曾把亮薦,

深感動劉皇爺三請茅庵。

下山來我憑的神槍火箭,

直燒得夏侯惇叫哭連天。

……

為江山我也曾南征北戰,

為江山我也曾六齣岐山。

為江山買荊州立下文券,

為江山氣死了周瑜少年。

為江山我也曾草船借箭,

為江山把亮的心血勞干。

……

行來在中軍帳用目觀看,

見童子身穿青站立兩邊。

桃木弓柳木箭擺在桌案,

硃砂筆五雷碗擺在中間。

前帳里我擺下命燈七盞,

諸孔明跪寶帳奏告蒼天。

這個時間的這個唱段的出現,斯逸民並不是想從諸葛亮的哀嘆中尋找安慰。這半個小時的充實度過,給了他很大的啟發。半年的時間過去了,事情沒有朝他設想的方向發展,甚至連一點的跡象都沒有,要有長期的心理準備。這半個小時可以這麼過,那麼其他的一個小時、兩個小時怎麼過?無休止的憤懣惆悵無濟於事。看來,只有理智地認真地對待自己的後半生。這是唯一的選擇,最清醒的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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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還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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