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5

第二章 5

「明華,聽說你媳婦人長得攢勁得很。有相片沒我和亞軍看看啥。」年齡比明華小兩歲,可已跟著亞軍下了兩年苦的卜興平帶著央求地口氣說。

「你聽誰說的,攢勁啥來。」明華難以掩飾別人對秀枝讚美的心情。

「過年的時候,我們幾個給你補著再鬧一次新房。」比明華大六歲,已是一個「老下苦」的亞軍真誠中帶著揶揄地說。

「到時候再說吧,不過,過年一定要請你們吃飯。」還不會喝酒,剛學著抽煙的明華許願說。

這是來工地近十天的一個晚上,三個人坐在文西街頭一邊看著來來往往的人車風景,一邊聊些與明華有關的事。亞軍、興平兩個沒覺得啥,可就這麼幾句的閑聊,讓明華想到了秀枝,看到了揮著手追著車的秀枝。

「是啊,秀枝、還有媽等我的回信呢。」明華心裡說。

說了你可能不相信。對於一個只有睡覺的地方、沒有桌子、沒有紙和筆,更沒有時間的下苦人來說,寫一封信還確實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

秀枝:

你和媽都好嗎!我路上順利,第二天下午亞軍就領著我辦好了上班的手續。這幾天事情多,今天才有空給你寫信。

操持家裡的活計你比我強,這一點我心裡清楚。院后那塊麥茬地翻了沒有,我想明年在那塊地還種麥子。具體的你和媽商量,我在外面幫不上你。

有一句老話,在家千般好,出門一日難。你知道我是在那兒給你寫信的嗎?今天下午文西市下雨,我們休息,我才有時間在郵局的一張粘信封的桌子上給你寫這封信。在工地上幹活,比家裡辛苦得多。可對於我們兩來說,這也是眼前唯一的選擇。不過你放心,我要儘快適應這個工作,堅強地堅持下去。不出門可能啥都不知道,其實建築行當里,也有很多的技術。車跑馬路,船行水路,各有各的道。同樣是下苦的,幹得也不一樣,有泥瓦工、鋼筋工、架子工、油漆工、粉刷工、水暖工、電工。還有人家有些會開弔車的師傅,神氣得很。我啥都不會,只有一身力氣。現在我只能算是一個推著鐵斗車,來往於塔吊和攪拌機之間的運輸工。萬事開頭難,我還真得要從現在開始好好學習這門手藝。

文西市大得很,人也很多,到處是樓。我住的地方和在文東上學時差不多,我和亞軍、興平睡在一起。他們還說,過年了要給我們補著鬧新房來。他們兩個人很好,人家來得早,幹活比我熟練得多。亞軍是泥瓦工,興平是鋼筋工。我們現在蓋得樓快好了,興平這一段時間閑一些。最多幹上三個月就交工,我也就回家了。

達達的盡七紙,你和姐姐、姐夫看著辦好就行。我不太懂,也不會給你安排。你就不用回信了,我們是個臨時單位,收信也不方便。

你和媽都要注意身體。代問姨夫、姨娘好!

明華

八月十五日

文西市初秋的傍晚,太陽剛剛西沉,夜色還未朦朧,正是人們晚飯後納涼休閑的好時光。這半個月,明華跟著亞軍、興平在這個時間段里,把工地周圍的風景幾乎看了個遍。至於玉泉山、水上公園這些要收門票的地方,三個人經過門口,誰也不提議進去看看,想法竟是如此的一致。其實他們大多的時間還是坐在黃河邊上,看那泛著黃色的水不停地向東流去。有時興奮來了,也比賽打幾個在小得時候在清水河上經常玩的「水漂子」。

平時熱鬧的工棚里,今晚所有的工友們都不約而同的加入到了「看風景」的行列,只有明華一個人靜靜地躺在這偌大的空蕩蕩的空間里他的鋪位上。一是利用這個時間,讓自己白天緊張運動的肌肉好好的放鬆放鬆;二是在想離家的時候,他和秀枝把重點放在了路上,只穿了一套結婚時穿得衣服:上身是一件紅的T恤衫,腿上是一條淡灰色的褲子,腳上是一雙平時捨不得穿的洗得乾乾淨淨的白運動鞋。這哪裡是下苦人的打扮?——都是沒出過門帶來的麻煩。這也怨不得秀枝,當然也不能怪他自己。想到這些,明華覺得心裡既生氣又好笑。

明華真後悔沒把家裡平時下地幹活時穿得舊衣服、舊布鞋這次來的時候帶上。上班的第一天,他還細心地把兩個褲腳束進襪子里,戴上新發的安全帽、白手套。一件紅色的上衣,夾雜在灰、黃、藍的顏色中,格外的耀眼,像電影《海港》里的碼頭工人一樣。這個感覺、這副打扮是他一直嚮往的,今天總算實現了。

亞軍領著明華來到了攪拌機前,「李師,這是我們村上的小蘇,名字叫蘇明華。」亞軍給帶著一雙灰黑線手套拄著一張鐵杴雙手握住杴把頂端,下巴搭在上面正和另一個女人說話的女人說。

「明華,這是李師,她管這兒,你有啥事要多問她,以後你就叫李師。」亞軍相互介紹著。

「李師傅好!」明華學生樣地表了個態。

「李師,他剛來,你有啥事多指點著。」亞軍又給李師安頓了一句。

明華看著眼前斜躺著的圓柱形,前後有兩個口的大型攪拌機,還真有點貴州虎第一次見到「黔之驢」的感覺,心裡有點怵。

「昨天剛走了一個小夥子,今天又來了一個。」李師傅打趣地給亞軍說。

「明華,好好乾,我走了。」

原來,這幾個師傅已把混凝土攪拌好,就等著他們上班來運,這是工地上的規定。李師一按按鈕,「轟隆隆、嘩啦啦」過後,還未等明華反應過來,鐵斗車已裝滿。這種車只能推,不像家裡的架子車,既能拉,又能推。他想用推架子車的力氣推動它,一試,這比一架子車麥子重多了。加把勁,沒掌握住平衡,斗車前面撒出了一大堆混凝土。李師往車裡鏟得同時說,「這個車子要平推,要腰弓下才行,你這麼站得直直的,怎麼成呢?」明華認真地聽著,心裡也在琢磨。沒想到,李師最後一杴用力過猛,甩出了車外,不偏不倚砸在了明華白運動鞋的右鞋面上。李師沒覺察到,放下鐵杴,過來給他演示。人家這麼熱心,又不是故意的,何況後面還有兩架車在等著,趕快走,那有時間看看鞋面。一弓腰,車子順順噹噹地上路了。明華儘管不習慣李師一口的文西話,可她不但語言上指導他,還不時幫他推車,這讓明華心裡很感激。畢竟是熟練工種,一上午下來,空車應該怎麼放、放在哪兒,裝滿后哪時間用力多、哪時間用力少,他基本上都掌握了。就是眼前的這個「龐然大物」,想動它,心裡還真沒底。

幹活的興奮,早已讓明華忘記了一隻白鞋、一隻黑鞋的不快。整棟樓的建設已全面進入了從六樓到一樓的裡外牆體、地板的鋪面工序,正是需要大量的各種比例的混凝土的時候。看來,明華的到來適逢其時,也是他發揮大作用接受大考驗的最好時機。

為了保證施工的進度,第一工程隊特意租用了一台同樣大的攪拌機。一台攪拌的細、稀,一台攪拌的粗、硬。明華負責運輸「粗硬」的混凝土。攪拌機到塔吊之間大約有一百米的距離,他從攪拌機前裝上混凝土,送到塔吊跟前,從塔吊的平台上把空車卸下來,再把裝滿的實車放上去,這樣他就算完成了一次工作。有一趟,待他運到時,空車還沒有下來,漫不經心地抬頭看了看高高的密密的腳手架。忽然看見了亞軍,亞軍也看見了他,相互揮了揮手,沒有說話。亞軍每天要站在那麼高得地方幹活,還很有意思的,在他的心裡感覺真偉大。這沒有多少年的苦練是站不到哪兒的,這一點,明華心裡比誰都清楚。

他就像不停運轉的攪拌機一樣,把裝滿的車子趕快地推出去,把空車又趕緊地推進來。在這一百米之間,兩隻腳似哪吒的風火輪飛快地旋轉。感覺不到腳疼、腿酸、胳膊困,渾身有使不完的力氣。兩台攪拌機發出的巨大響聲,單調地如同採集油菜花的蜜蜂發出的嗡嗡的聲音,親近了許多,不再那麼可怕。

在他的這二十一年間,除了更多的和課本、作業本,老師、同學打交道外,剩下的只有土地了。對於城市,在他的腦海里只能是一個籠統的概念。要說具體的,就是在電影里看到的記憶里已經模糊的畫面、書本上零散的一點文字介紹。現在不但在城市裡,還成了城市的一名建設者。見到了這麼多和自己一起勞作的人們,那像在家裡下地幹活,常年累月就那麼幾個人。年復一年干著同樣的活計。見到了這麼大的場面,一棟樓差不多和整個村子一樣大。聽到了多種多樣的聲音,幹活的工友、不幹活的領導。說話的聲音有的很好聽,那像蘇家河祖祖輩輩、大人小孩都嗡聲嗡氣的一個調。同樣是下苦幹活,在土地上父輩們拼打了多少代,最多換來一個吃飽肚子。可這兒就不一樣了,不但能吃飽肚子,還有掙來錢。看來,人的活法多得很,不光是種地。明華的大腦也像他的肢體一樣在不停的運轉。他對所有的人、事、工種都充滿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新奇感,總想自己親手試一試。

特定的時間段里,一個人只能做一件事,也可以說,有的人一件事就終其了一生。而認識是不受時間空間的束縛和限制,隨時的產生、發展。這些深刻地認識給了明華一種巨大的精神力量,並迅速轉化為物質的東西,推動者鐵斗車不停地來回奔跑。此時的明華,已不是一個簡單的運動著的人,而是已有精神附著的人了。

人畢竟是人,不是機器,肉和鐵終究還是有區別的。三十天後,攪拌機的運轉速度、一如既往的聲音絲毫沒有改變,塔吊手腕處的纜繩一上一下的還是那麼有力、運轉還是那麼自如。這智慧懶惰的西方人,一直在讓人不幹活或者少幹活、不降低勞動效率或者提高勞動效率上動腦筋想辦法,各種各樣的機器確實幫了人類不少的忙。僅這一點,我們看到了文化中包含著的人性的善良的一面。聰明勤勞的中國人,光知道一天到晚地忙碌勤快,從不坐下來想著怎麼變一下,一副二人抬桿就扛了兩千年。

明華奔跑的速度、腳蹬地的力度明顯得不如前幾天了。儘管「精神的力量」一直還存在在他的體內,強打精神想掙扎著讓它繼續發揮更大的作用並永遠的延續下去。可從眼前的現實情況來看,這只是一廂情願的事情。其實真正推動鐵斗車並讓它跑得快的是自己,不是所謂的「精神」。更令人覺得悲壯的是明華還沒有一點醒悟的跡象。

在這一百米的路程上,明華雖然運轉地很快,但他從起步到止步始終保持著一個姿勢。鐵斗車內的混凝土要求保持在一個水平面上。沒有間斷的同一個枯燥的動作,在速度不減的情況下,讓明華的所有肢節可吃了不少的苦頭——光弓著背低著頭眼睛盯著前方的這一點,要擁有這麼多天,並且以後永遠不改變它是很難做到的。之所以這麼做:車子限制了他。

怕撒出來造成浪費。掉在地面上的混凝土如不及時剷除,很短的時間內就會凝固,滿路若是水泥釘,車子也不好行駛啊。要及時剷除這些撒在路上的東西,要鐵杴、要時間,這兩樣他都沒有。為了保持道路的暢通,前幾天明華還特意在下班別人休息的時間裡,借來了鎬、杴平整過幾次他的前輩堆積的水泥疙瘩。有一個大且堆積高的,沒法徹底清除乾淨,只能適當的降低了高度。表面坑坑窪窪的,老遠看去像一張大麻子的臉,有點讓人噁心。幸好那幾天「興奮」,他才有餘力干這些份外的事。也確實讓他受益匪淺。

和前幾天一樣,第二十天的中午,一大碗大燴菜、兩個四兩的饅頭、一碗白開水后,明華倒頭躺在了他的鋪位上,那麼快得進入了夢鄉。一覺高質量的睡眠后,又要出工了。新戴上時的白手套這時顏色也和李師傅的一樣,變成了一雙「灰黑色」。手掌處已磨出了兩個洞。他拿在手裡端詳了好半天,左右調換過來,把洞放在了手背上。又推起了他始終割捨不下的鐵斗車。

這可能是第十六個來回了,他懵懵懂懂地記憶里也不是太清楚。主要是在他的意識並且身體的頭、臂、腿、腳這些關鍵部位有了一個明顯的不同於往日的感覺。同樣是初秋下午的陽光,同樣是露在T恤衫外面的胳膊,再說了,天氣還推后了將近半個月,它的熱度也應該跟著降低一點。可今天下午的太陽照在了還是同一個人的兩條胳膊上,怎麼有針扎一樣的疼痛的感覺。中午的睡覺,雖然時間短,可和平常一樣啊,質量應該說是沒啥問題,頭卻變得有點沉重,還不時的犯暈。平時很聽話的鐵斗車,今天下午竟然給他尥蹶子,有時還使不動它。他身體一部分的兩條腿,也不按照他的意志運轉。他讓它隨著他往前走,可就是一左一右的甩擺著載起來了。有點像他已記不清的一個晚上在馬路上碰到的一個醉漢,走路很滑稽,不是朝前走,是兩條腿交叉著跌跌撞撞地在原地打轉。我怎麼會是他來,可我又沒喝酒。真是豈有此理,我怎麼了?

他停下來,長長地喘了一口氣,牙一咬,上下兩個嘴唇還有面部的肌肉也跟著動了起來。在這動的同時,車子出奇平穩的順順噹噹的進入了車道。腿和腳飛跑還沒幾步,討厭的暈眩症又一次襲擊了他的大腦,瞬間眼前一片漆黑。可他的意識還是清醒的,在腳步停下來的同時,手中的車把始終緊緊地握在手裡,車子也平安地停在了他的眼前。大腦里放射狀的光束擊打著他的頭皮,似有破顱而出的感覺。伴隨著的轟鳴聲並沒有因為他腳步的停下而放緩或者停止,反而山崩地裂般地翻騰起來,他用戴著灰黑手套的雙手抱住了頭。眼前五彩繽紛的蝴蝶翩翩起舞,薄薄的蟬翼閃動著彩色的光芒。胸腔、喉嚨、口腔里好像有一團多餘的他身體內不需要的東西噴瀉出來,一陣陣的噁心,一次次的嘔吐又讓他低下了頭,一股一股的酸水逼迫他一次又一次的張大口,他手扶在車幫上,隨著最後一口唾沫吃力地吐出,他感覺輕鬆了些,也清醒了些。他用右手的手背擦乾淨流到口外的口水,嘴的四周也同時浮上了一層和他手套一樣的顏色。渾身的力氣經過短暫的劇烈的這麼一番折騰,已悄悄地從他的體內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如一具行屍走肉晃動在那裡。要想讓車子跑起來只能是一種理想了。哪兒朝左拐一下,哪兒朝右側一點,這些平時爛熟於心、輕車熟路的事,今天下午怎麼變得這麼陌生。老拐不到點上。

還是沒能邁過那個坎。他的潛意識告訴他,應該到了那個「大麻子臉」的地方,朦朧中也看見了它。他使出全身僅有的一點力氣,控制住車子,總算還順利地繞過了那個「臉」。心裡的一絲興奮怎麼也彌補不了力竭的窘境。額頭上、臉上虛汗涔涔,兩條腿也不由自已的顫動起來。腳底下一滑,右膝蓋卻碰上了左膝蓋。神差鬼使不偏不倚沒踏在「大麻子臉」的正面,剛好踩在了腮幫子上,失去重心,整個身子朝右前方打了一個大趔趄,他夾在兩個車把的中間,根本沒法脫身。突然地巨大地衝擊力,平時結結實實穿在右腳上的那隻鞋,一下子撕裂了鞋幫子,一雙完好的鞋倏忽間變成了兩部分。光腳掌重重地踏在了「臉」上,一雙薄薄的且已露出腳趾的襪子,根本抵擋不住牙齒一般的水泥釘的咧咬,腳掌也蹭破了。這些他全然沒有覺察到。不好,還未等他的思維判斷出什麼結果時,身子已壓在了右車把上。猛烈地慣性壓翻了車子,頭也撞在了車沿上,一車混凝土隨著整個車子的側翻全撒了出來,安全帽的正前面被撞開了一個洞,隨著車子向右側的傾翻,左車把也跟著擦過他的脊背擊在安全帽上,安全帽被這重重的一擊,四分五裂成了碎片,系帽子的帶子被撕斷,他也隨著車子的翻轉撲倒在了地上。右膝蓋右大腿的側面全都擦破,已滲出血來,T恤衫的右短袖只留著肩膀處的一點和衣服連著。他趴在了扣著的車把上昏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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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還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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