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4

第二章 4

初秋的蘇家河的早晨,村子前面一條自東向西水量不大長年流淌著的清水河上空,一層薄薄的晨霧時斷時續地連接著河的南北兩岸。隨著冉冉升起的太陽的漸漸加熱,在人們還沒有覺察到的時間裡,代替霧的已經是更高處的一片湛藍亮麗的天空。濕潤的空氣中瀰漫著濃濃的瓜果的清香。靠近河畔的沙地里栽種的甜瓜、脆皮瓜早已採摘完畢,只有碩大的西瓜還枕在瓜蔓的中間,靜靜地享受著清水河的滋潤。瓜園稍後的麥田、果園裡,收過麥子后的密密匝匝的麥茬在早晨太陽的照耀下,閃著點點金色的光芒。蘋果已擠開濃密的葉子探出頭來,綴掛在枝頭。黃的麥茬、綠的果園,靜靜流淌著的河水,色彩絢麗。若站在對面的山上,欣賞著這人工寫在大地上的田園圖,你一定會聯想到,這是在哪兒見過的一幅一個有名的洋人的油畫。

老蘇師傅是個細心的人,他知道秋桃比伏桃脆嫩好吃。特意在他的園子里栽種了幾棵秋桃樹。如今,這幾棵秋桃樹如同站在雞群中的丹頂鶴,高出周圍的蘋果樹一大截,分外顯眼。這時秋桃樹上疏朗的葉子怎麼也遮擋不住愛露眼的秋桃,一個一個像秀枝紅潤的臉蛋,燦爛地微笑著,煞是俊俏。也到了收穫的季節。

秀枝今天起得最早。早飯做好時,明華還在睡懶覺。她輕輕地搖搖明華的頭,輕聲地喊著,「起來,起來,該吃飯了。媽也起來了。」微微睜開眼的明華,看到秀枝,還以為自己在做夢。翻起身,光著身子坐在炕上。眼前的秀枝,一件鴨蛋色尖領剛到腰際的襯衫,淺的咖啡色的直筒褲,一雙高跟鞋,透出淡雅的氣質、筆挺的身段。只是這幾天哭過後的眼帘有點泛紅。明華不由得心裡驚嘆出,「我的婆娘這麼美。」這可能是他三個月來第一次這麼認真地長時間欣賞他的妻子。

「看啥著呢,沒見過。」有點害羞的秀枝問。

轉過神來的明華說,「又不是你出門,收拾得這麼凈炫。」

「人家今天也高興嗎!」秀枝忸怩地回了一句。

從蘇家河到文東市五十公里的路程,明華再也熟悉不過了:閉著眼睛那兒向左轉,那兒朝右拐,他心裡清清楚楚。這是一條印證著他三年多求學歷程的路。在村頭的這個時間等車,明華記不清這是第多少次了。不同的是,過去一個人覺得漫長,今天兩個人有點短暫。

明華看著秀枝為他準備的出門的行李,還有立著的行李上放著的他上學時曾經背過的書包。書包裡面裝著秀枝烙得他在路上吃得鍋盔、油餅,還有喝水的水壺。鼓鼓囊囊的東西是他們特意從他家裡的秋桃樹上摘得給亞軍他們帶的桃子。今天的秀枝心情愉快,還沉浸在高興里,臉上一直帶著微笑。她正在專心地看著家的後院,這時不知在想些什麼,明華沒去打擾她。

眼前的一切,特別是跟前站著的秀枝,像是在喚醒了明華潛意識中的什麼。似乎對男人、對家這些過去抽象的東西具體化了。同樣的一次出門、同樣的一段路程、同樣的一趟班車,所承載的意義卻已發生了質的變化。我是媽的兒子、秀枝的丈夫、家裡的柱子。秀枝是個好女人,她希望的不僅僅是一個男人和女人之間清苦的情感纏綿,她想要的是一個有出息的男人給予她有尊嚴的生活和好的日子。這個男人無法推脫的就是我。要有這個勇氣,為了秀枝,要拼盡最後的一絲力氣,用竭僅有的一點智慧,在所不惜,堅強的做個男人。明華在心裡校正著他的目標,儘管距離理想的現實還有千兒八百里,可一旦存在心裡,身子明顯地輕鬆了許多,壓抑在心頭的欠著秀枝的已經償還了一大半。

快分別的時候,秀枝有好多的話要對明華說,看見明華正愣在那兒,她把話又咽回肚子里。她想,我要說的話這時他肯定也在想。秀枝的這一自信是真實的。

看見也在看她的明華,秀枝問,「你剛才想啥著呢?」

「沒啥,看見自己的書包,想了些上學時候的事。」明華搪塞了一句。

「你出門一定要注意安全,平平安安的。」秀枝剛想說,覺得不好,又趕緊收住了。

指著院後面的那片梓樹林,改口說,「明華,你看,達達栽得梓樹是莊上長得最高的。」明華順著秀枝手指的方向看去,「真的,我還是第一次看到。」

「明華,我想把後院也開成一個果園,你看行不?」秀枝問。

這倒是明華沒想過的,更何況現在要出遠門。「你和媽商量商量,你自己看著辦,我相信你,支持你。」明華肯定地說。

正在他倆說到興頭的時候,班車不期而至的停在了他們跟前。明華熟練地背起了書包。車剛停穩,司機手抓著車門,順勢把明華的行李提溜上了車。絲毫沒有體諒他們的感覺。在明華邁上車門的那一刻,四隻眼睛明亮地盯在了一起,依戀寫在了秀枝的臉上,兩滴淚珠溢出了秀枝的眼眶。「咣當」,一聲關車門的聲音,把他們隔在了兩個空間。

「到了一定回信。」秀枝揮著手追著說。

「知道了。」明華的聲音在車的嘈雜聲中,秀枝只是聽到了他的聲,沒有聽到他的音。她停下了腳步,靜靜地看著那輛班車,一直消失在了她的視野之外。

第二天上午九點鐘,蜷縮在靠窗座位一角的明華被猛烈地停車聲震醒。從文東市開往文西市的五零一次慢車過道里傳來列車員乾裂而又響亮得並且帶著鐵味的喊叫聲,「到站了,到站了,都快下車。」

蘇明華把書包斜挎在胸前,行李放在茶几上,躬一下身子,先左臂穿過早已打好的一個繩扣,后右臂又穿過一個繩扣。在站起來的同時,又把左右兩個活的繩扣拉緊。這些在家裡的炕沿上和秀枝演習過好幾遍的動作,這回總算配上了用場。手裡拿著火車票,幹練地加入到下車者的行列。車廂里熟睡了一夜的將要上市的土雞,也加入了此時的熱鬧里,咯咯、咯得叫著不停。這趟列車上裝的貨,有一個明顯的特點:貨的重量較輕,但普遍的是體積龐大,準確地說應該是一列貨人混裝車。好在開車的、押車的都已習慣了這個場面。

出了文西火車站,明華從書包里掏出亞軍的信,拐了好幾個彎才找到二十八路電車車站。「在三家峪下車后,離文西市經貿委就不遠了。這段路上不通公交車,你只有打聽才能找到,給你細說可能會給你幫倒忙。」站在二十八路電車三家峪站的站台上,明華仔細地讀著亞軍的信。

「我該問誰呢?」明華在心裡問著自己。這時的明華也辨不清東南西北,四處張望著。在他右手的方向,走來了一位戴著藍布帽子,只不過是這頂帽子所有該棱起的地方都趿拉下去了,只有「藍頂子」老遠就看得很清楚;臉上的胡茬子,白的明顯的占多數;一件藍制服看上去穿了好多年,藍色變成了灰白色,右邊衣襟上的正方形的口袋,可能在那兒掛住過,全脫開了;一個等邊三角形遮住了另外一個等邊三角形,看上去像是特意做的;腳上穿著一雙黃的膠鞋,正朝明華這邊走來。他已做好了打聽得全部準備。「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共同的出身、心理、外貌、穿著可能會找到相同的感覺。

「老人家,我打聽一下去文西市經貿委咋走?」明華問。

「你說啥?」老人又問明華。明華只好再重複一遍。

「嗷,曉的,曉的,我正要去阿達,你跟上我走。」老人說。這麼巧的事誰都可能會碰上,明華自然心裡高興。

「我侄兒也在蓋經貿委的樓,夜個家裡來了封信,我這會給他送去。」老人接著說。他是文北市人,姓喬,今年五十二歲,在文西市第一建築公司的門房上看門。

「喬家爸,今個能碰上你,也是我的運氣好。」明華感謝著說。

「還真箇巧。你是第一次來文西市吧。」老人問。

「就是,是第一次來這麼大的地方。」兩人邊走邊說。老人走得快,明華也不敢慢,半步不離的跟著,唯恐走丟了。

從三家峪電車車站朝前沒走幾步,向左拐,是一條比電車路窄一點的路。直走了有五六十米,再向右穿過一條馬路,進入一個鐵柵欄的大門。裡面是一排一排排得整整齊齊的樓房,樓房的前面後面被一排低矮的磚房隔開。院子里空出來的地上栽著樹、種著花。靠花園的一家的牆壁上全被花草覆蓋著,好看得很。可明華不敢停下腳步多看一會。沿著樓與樓之間的一條水泥路一直往前走,不一會,他們又從一個小門裡出來。一左一右,拐彎轉角,暈了明華,不知究里,只知道懵頭懵腦地朝前走路。

「到了。」老人這不太大的聲音,明華怎麼聽得那麼清楚。他鬆了一口氣,也應了一聲「到了」。老人指著馬路對面的一個門說,「就在這達。」

還要過馬路?門是磚砌的兩個不太高的水泥墩子,表面貼著白色的瓷磚,四四方方,看上去很是工整。墩子的頂端冒出一個尖尖,尖尖的上面有一個白色的圓球,可能是燈泡的罩子,因為是白天,看不到它發出得光。進門靠右手的一個墩子上掛著用紅油漆寫的「中國共產黨文西市經濟貿易委員會委員會」的牌子,靠左手的一個上面掛著用黑油漆寫的「文西市經濟貿易委員會」的牌子。明華納悶,怎麼一個單位掛兩個牌子,這不浪費一個牌子嗎。還用紅黑兩色分開,像是有高低之分。

納悶歸納悶,可沒時間細納悶。其實,「納」細了也還是個「悶」,還不如不「納」。就像老喬一樣,也就沒「悶」了。

老喬和經貿委看門的人很熟,只打了聲招呼,問都沒問,就放他們進了這座掌控著文西市經濟命脈的大院里。

正對著大門不遠處,是一座三層樓,樓不大,有點陳舊,但看上去還規整莊重。樓前面的花園裡五顏六色的花開得正艷。院子一進門左右兩邊的松樹綠得發亮,修剪得整整齊齊,一般高,很像矮胖子理得平頂頭。松樹後面明華叫不上名字的樹長得枝繁葉茂,樹冠蓋住了下面的一排小松樹。院子里只能轉動小車的路全是水泥路,打掃得很乾凈。這不好好的樓嗎,還蓋啥?明華心裡犯疑著。

「你下苦的地方在後面來。等把現在蓋得這棟辦公樓蓋好后,再把舊樓拆了,說是在這兒要搞開發,建一個商業區嗎啥的。」其實老喬沒看明華,也沒有去猜他的心思,只是這麼邊走邊聊著。

「那商業區可能還要蓋很多的樓吧。」明華問。

「聽說要蓋幾棟高的,還要蓋幾棟低的。」老喬說。

這大城市有蓋不完的樓,我也就有了出不完的力,下不完的苦,掙不完的錢。不要說蘇家河,就是文東市也沒法比啊。明華心裡的高興中又摻雜著淡淡地說不出的滋味。

「小夥子,你看,你要下苦的地方就在阿達。」老喬指著前面圍著一圈綠網子的樓給明華說。明華認真地聽著老喬這些漫不經心的話語,在心裡頭反覆地咀嚼著這些信息可能會給他帶來的希望。背上背著的行李,胸前挎著的書包,一大早到現在的上車、下車,走路,在初秋十點多鐘的天里,明華額頭上滲出的汗,就像擠破的桃子一樣滴答出水來。

七八十米的前方,比這棟高一倍寬一倍的大樓矗立在明華的眼前。一堵臨時封堵的約兩米高的磚牆把前面新蓋得樓和這個院子隔開。一尊比樓還高、明華後來才知道的塔吊,伸出長長的一隻手臂,在手的部位有一根長繩子上吊著什麼東西上來下去的,胳膊還可以平行的轉動、伸長、縮短,很有意思。攪拌機攪拌混凝土的聲音越來越清晰地傳到明華的耳內,那響聲就像英雄王成在山的最高處槍里沒有子彈的時候,搬動掀翻砸向美國鬼子的巨石滾落山坡時的聲音一樣,沉重且猛烈。老喬走在前面,他也跟著又進了一扇掩映在綠樹後面的便門。

呈現在明華眼前的是一個完完全全地真實地建築工地。原來,我要來的地方就在這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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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還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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