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1）

大家陸陸續續上學去了。

幹部第一個離開家，要到石家莊陸軍學院進行軍政學習，據說所有新入學的北大學生都得到部隊學習一年再回校園。

我們和炳叔、阿姨一起到車站上為幹部送別。第一次離開家到異地上學，大家都有些依依不捨。幹部拍了拍我的肩膀：「好好複習，我等你的好消息。別象今年這樣馬馬虎虎應付高考。有過一次經歷了，要知道吸取教訓，明年爭取考個好的學校。」

我點了點頭。

「還有，多輔導輔導小梅，幫我照顧一下她。」

「你放心。」

「阿混、小梅，你們多陪陪鎚子，讓他振作精神好好複習。」

「哎，我們儘力吧。」

「有空多來信。」

幹部走了。穎慧與馬丁也相繼到新的學校上課了。他們三人去上學了，剩下我們三個。送走了他們，我心裡異常的失落。

接下來的日子我不知道是如何度過的，每天除了吃飯、睡覺之外無所事事。我變得敏感而多疑，高考的失利，讓我對未來的生活充滿了絕望，我感覺身邊所有認識和不認識的人都在偷偷地對我指指點點，從老師和家長眼裡的好學生好孩子彷彿一下子變成了廢物。有時想，我寧願自己象阿混那樣根本沒有考上的機會，也就沒有了今天落榜的痛苦。

阿混、小梅約我到六中附近的蓮花山散散心。這是小時候我與阿混經常逃課來玩的地方。幾年未見，山腳下已變了模樣。密密麻麻地蓋滿了房子。蓮花山不高，現在已被闢為公園。我們沿著熟悉的小路上山。

「你們下步有什麼打算？」

「我還能有什麼打算？復讀唄。」小梅已拿定主意準備復讀。

「我不想再讀書了，讓我爸給我找份工作。鎚子，你呢？」

「我還沒想好。阿混，你不去當兵嗎？我記得你小時候的理想是當兵當警察。」

「還是算了吧，當兵太辛苦，我媽不讓去。」阿混家就他一個寶貝兒子。

小梅勸我：「你還是去復讀吧，你的基礎那麼好，再讀一年，一定可以考個好學校。」

「是呀，你爸也不可能給你找什麼好的工作。再說了，你有可能到外面打工嗎？」

三人邊走邊聊到了山頂，山頂上的法華寺已修葺一新。我們到寺里逛了逛，寺院角落裡的佛經流通處，擺滿了各種各樣的佛教書籍。我走過去隨手拿起幾本翻了翻，這些書本上的內容，都是我從來沒有接觸過的。

「師傅，這些佛經要錢嗎？」

「不用。」

我往兜里掏了掏，摸出幾塊錢扔進了功德箱。選了幾本佛經和故事集。

小梅十分好奇：「鎚子，你連佛教書籍都看呀，你能看得懂嗎？」

「不知道，我蠻看看。」

「我要去上上香。鎚子、阿混，你們也上香嗎？」

我與阿混搖了搖頭：「你去吧，我們等你。」

轉眼到了十月，被錄取的同學該上學的都去上學了。我在家裡無事可干，天天捧著佛經在看。

小梅來到我家，找到終日在床上昏睡的我。

「鎚子，你報了補習班沒有？」

我搖了搖頭：「到哪報？」

小梅一臉詫異：「我以為你上課去了，沒想到還呆在家裡。現在都十月份了，你真沒打算復讀呀？我都報名上課好幾天了。我就奇怪了，以為你報了其他補習班。」

「我忘了。」說實在話，我心裡還真沒想去復讀。

「你這人也真是，這樣的事也能忘了？你趕緊去報名。」

「你在哪報的班？」

「六中呀。」

一中沒有專門辦補習班，社會上倒是有幾家，都是一中、六中的老師兼的課。六中文、理科各辦了一個班。據小梅說，她就是在六中報的班，現在人都報滿了，一個班有七十多人，擠都擠不進去。

「怎麼辦，你還是到外面報名吧？」

「我想還是回六中去上學吧，我想點辦法。」

我找到初中時的班主任，把情況跟他說了下，讓他為我想些辦法。班主任很快就為我解決了上學的事。於是，我開始了日復一日痛苦而緊張的補習生活。社會上把我們這群復讀生稱作「回爐生」，我感覺自己如同一顆已燃盡的木碳，再怎麼回爐，也燃燒不起來了。

六中的補習班設在學校綜合樓里，沒有跟教學樓正常的學生一起上課。一個可以容納五十個人左右的教室，擠進了七十多號人，每天上課時感覺一片黑壓壓的人頭。這些高考的失敗者都心情壓抑地聚在一起，有的已經「回爐」過幾回了。考上大學，擁有一份工作，幾乎成為那個年代每個學生的夢想。

幹部他們很快就來信了，除了興高采列地說些新的校園生活之外，寄來了相片，此外還鼓勵我好好複習。我心情壓抑，所有的信都不回。說實在話，我還是無法靜下心來讀書，老師在課堂上講的知識我都懂，文科就那麼點內容，除了下苦功背誦之外，沒有什麼捷徑。我每天行屍走肉般上學，常常呆坐在教室里，望窗外白雲悠悠，盼望著下課鈴聲的再一次響起。

這一階段，我基本上沒有很好的複習，卻看了許多佛教的書籍。人生苦短，六道輪迴的觀點深深地影響了我，我把《金剛經》、《心經》、《大悲咒》背得滾瓜爛熟，晚上複習的時候，不再捧著課本，而是關起門來誦經，看佛教故事。在屋外看《渴望》電視連續劇的老爸老媽以為我埋頭念書，心裡很欣慰。我一方面覺得內疚，另一方面又沒能複習，內心中充滿了矛盾。我希望自己真能做到「五蘊皆空」，無求無欲的人就不會有痛苦，出家的想法一次又一次地佔據了我的大腦。可我一想到已經年邁的父母，我真的不知道如何面對。

穎慧每周都會給我寫信，也寄來了她的照片。照片中她穿著雪白的連衣裙，站在校園的花叢中微笑著。收到她的信，是我在這段日子中最快樂的事。我把她的信一封封地收好，經常拿出來看看。有時我也有回信的衝動，想向她表白自己多麼思念她，可是她能接受我嗎？一想到這裡，我內心十分痛苦。

阿混的父親給他找了份農村供銷社的臨時性工作，阿混歡歡喜喜地到海田上班去了。供銷社早已不再景氣，工資都沒辦法保證。他三天兩頭地跑到城關，動不動向我發著牢騷。

「海田那是什麼破地方啊，就一條街。晚上走在街上，加上瞎逛的野狗，找不到十個活著的東西。」

「你就知足吧，你好歹會賺錢了。」

「賺個屁錢啊，還不夠打一圈麻將。」

「你又開始賭錢啦？」

阿混自知失言，馬上轉移了話題。

「他們給你寫信了嗎？我收到他們的信了，一個個快樂得很呢。」

「收到了，他們真幸福。」

「嗨，早知道好好讀書，現在也同他們一樣了。」阿混感慨地說。

「工作還好吧？」

「沒什麼事干，我託人在外地買了一部小霸王遊戲，可好玩啦。沒事的時候就玩遊戲。要不，在鄉下的日子怎麼打發？」

小梅早已不再生我的氣，我們倆現在同病相憐。

「嫂子說你不給她回信，她問我是不是你現在學習緊張沒時間了？」

我搖了搖頭說：「誰的信我都沒回呢。」

「你總是這麼驕傲。」

我苦笑：「我現在還能驕傲得起來嗎？」

「灰心了？」

「灰心了。」

元旦的時候，我收到了各地同學寄來的明信片。我給幹部、馬丁和穎慧各寫了一張。我好歹得讓他們知道我還活著，雖然活得不是很開心。

寒假到了，各地的同學陸續回到家，興高彩烈地到處串門，共同分享著在外上學的快樂。

幹部穿著整齊的軍裝，氣宇軒昂地站在我家門口喊我：「鎚子，鎚子。」

「回來了啊？」

「陪我到小梅家走走。」

「來了，來了。上我家坐坐？」

「不了，去小梅家。」

小梅家在東關的一條小巷子里，她爸是建築工人，院子里到堆滿了模板、水泥和磚頭。

小梅看到幹部，驚喜地把我們請到了她的房間。房間里收錄機開得震天響，播放著小虎隊的歌曲《青蘋果樂園》，牆上張貼著小虎隊的海報，三隻小虎神氣活現地在牆上擺酷。小梅把聲音關小了點。

「我給你織了件毛衣，還打了條圍巾。」小梅有些羞澀地對幹部說。

「快拿出來讓我看看。」我厚顏無恥地說。

毛衣是棕紅色的馬海毛織成的，打得結實而且時尚，裡面還縫了一層襯布。圍巾是藏青色的，是當時最流行的時裝顏色。

「北方比我們這冷，所以毛衣加了襯布，這樣會更暖和些。」

「小梅，什麼時候給我也打件啊？」

「會有人給你打毛衣的，你著什麼急？」

「情哥哥，你看小梅多好，我好羨慕。」我扭過頭笑著對幹部說。

幹部抓著我的脖子，狠狠地掐了一把：「羨慕啦？羨慕了叫嫂子給你打一件。」

「哎呀，好痛，你們兩個欺負我。」我誇張地大叫。

「要死！」小梅笑著捶了我一下。

寒假馬丁回到鄉下老家，阿混還在海田上班。幹部天天忙著找小梅去了，我不好意思去找穎慧。這個寒假，再也沒有大家聚在一起的快樂時光了。

春節過後的一個晚上，穎慧獨自一人來到我家，她約我到外面走走。

「這是新出版的路遙的長篇小說《平凡的世界》，春節有空的時候你看看。」

穎慧給我帶來了新書。路遙是我喜歡的作家。我曾看過他的許多小說，還看過電影《人生》。

「謝謝啦。」我不知道她為什麼這個時候還給我小說，但是我還是很高興地收下了。

我倆並肩走在幽靜的小路上，我不知道如何開口與她說話，偷偷地側過著臉看她，她的臉柔和安祥，讓我怦然心動。

「嫂子，你真好看呢。」我情不自禁地讚歎。

「你無聊不無聊，人家找你談正事呢。」穎慧有些氣惱。

「複習得怎麼樣啦？」

一提到學習，我的頭馬上低了下來：「沒怎麼複習，沒了心情。」

「還象原來那樣嗎？」

「是的，這個學期我根本念不了。」

「為什麼啊？小梅說你現在天天研究佛學？」

我張了張嘴巴，不知道要說什麼。

「我不想看到現在的你，如果你不好好複習，以後我再也不理你了。」

「我怕現在努力也來不及了，這麼多的功課。」

「你的理想呢？你不去努力，理想永遠都不會實現的呀。你再這麼混下去，會把自己毀了的。」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她的話。

「這是我給你寫的信，我想說的話都在裡面，如果你再這樣混下去，對不起，我會永遠看不起你，你好自為之。」穎慧氣鼓鼓地往我手裡塞了一封信，頭也不回，大踏步地離我而去。

「鎚子：

你好。

每次提起筆來給你寫信的時候，彷彿又看到了你快樂的樣子。

從小梅的來信中我了解你的一些情況，這半年來，我每周給你寫信，你始終沒回，我一直以為你在埋頭讀書，內心裡很快樂，因為我相信你永遠是最好的。小梅告訴我並不是這樣的，但我寧願相信小梅是在騙我，也不相信這是事實。可是寒假回來的時候，我了解的情況讓我覺得自己是多麼的天真。

我們是一起長大的朋友。唯有你，是我從初中到高中六年同校同班的同學。我對你的了解遠遠超過了所有的同學。在我的印象中，你開朗、樂觀、上進，具有許多男生沒有的優點。我常常想，能有你這樣的朋友，是我一生中最幸福和驕傲的事。

去年的高考你失利了。我想這是你迄今為止人生當中最大的挫折，相信你能很快地從這次挫折中吸引教訓，重新開始。我希望你重新振作起來。是真正的男子漢，就永遠不會被困難打倒，你說對嗎？我希望你象《平凡的世界》里的孫少平，在逆境和挫折中永不低頭，永遠向前。

我知道你對我的想法。我在前方等著你，你要努力才能牽住我的手，如果不努力，就再也沒有了牽手的機會。

鎚子，加油！

穎慧

一九九0年春節」

黑夜裡，我捧著這封信，淚流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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