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岟(二)

第12章 岟(二)

「第一步,鋪大塊。」

楊老師口中念念有詞著,緩緩地拿起一支青色筆身、奶白色筆刷的小扇形筆。他看準一個格子里的起司黃,使勁地蘸上一大筆,塗在調色盤上;又看準另兩個格子里的橄欖灰和肉色,分別蘸上一點點,放到剛才那片黃色的邊緣進行研磨。筆尖在盤上磨著磨著,想要調出主人要的顏色,好畫到柜子上。不一會兒,大片黃色的旁邊就出現了一小片帶些灰、帶些棕、還帶些綠的異色。

楊老師對著小片的異色若有所思。不久,他的筆又蘸上了同樣的橄欖灰和肉色,再放到盤上的黃色上繼續磨。那小片的異色變得更大片了。他沒有猶豫,立刻用這調配出來的異色,粗粗地去填畫里作為背景的柜子。

柜子的顏色大致鋪上了,畫筆又伸向了熟褐和黑色,都碰上一點。再次到盤上研磨時,那異色的色調一下子暗了下去,還比原來的顏色略微多了些褐色的成分。楊老師用這種色調,覆蓋上了柜子這部分剛才沒被遮蓋掉的黃色。

畫筆蘸走一抹松石綠,放到前面提到的那片異色上稍作混合,在柜子部分的左右兩側輕輕點點;畫筆又蘸走一抹國美綠,直接攤到白色盤上,又跑去櫃面與茶壺、編織籃的交界處,繪上寥寥幾筆,順便又在粉紅桌布開始垂下去的桌沿上點上了看似微不足道的幾筆。到此為止,給櫃面鋪色的任務才算大功告成,畫筆終於可以換個地方了。它開始往圓桌桌面露出來的地方鋪色。

桌面、白牆、粉紅布;橘子、蘋果、白色布。等畫筆給蘋果梨和茶壺鋪完了大塊色彩,所有的大塊顏色才算是鋪好了。調色盤上只剩一半空白,另一半,則已是色彩斑斕。

「第二步,刻畫。」

蘸了白色的畫筆並沒去蘸別的什麼顏色,也沒去接受老師左手裡擦水布的擦拭,而是稍微斜過去了一些。筆頭的側面畫上了茶壺蓋的小圓把手,又輕輕畫上了線狀的茶壺嘴、茶壺把。

畫筆被主人拿擦水布擦了好幾下。之後,它卻並沒有再在白茶壺上繼續繪製細節的打算。它單足跳到兩個格子里,再在調色盤上磨蹭了小一會兒,帶著近似於土黃的顏色,去繪製水果刀的刀把。由於水果刀在畫面上僅僅顯現出細細的一條,給水果刀塗上大致顏色的工作,沒被歸到鋪色環節,而是成了細節刻畫的一部分。畫筆跑來跑去,水果刀的刀把初顯雛形。楊老師又指導著它調出一種說深不算太深、說淺不算太淺的灰色,這灰色被它拿來,去繪製刀身的色彩。

又一次被擦水布擦掉色彩的畫筆被閑置在一旁。楊老師對著此時的畫面稍作端詳,伸出食指,抹抹粉紅布、橘子、白牆上顯著不妥的幾處顏色。被手指這麼點過的幾處,的的確確生出了一些乍看看不見、細看卻引人嘖嘖稱奇的微妙差別。

「第三步,細節處理,能處理多少是多少。」

老師說這話時,整幅暖色調的畫面,已然初見雛形。茶壺、水果、刀、布料、編織筐,還有作背景的櫃面、牆面、桌面,都看得清大概的輪廓了。這節課剩下的任務,就是完成各處細節的刻畫,規定時間內越多越好。

楊老師換了支長點的畫筆,筆細細的,筆頭小小的。畫刀柄和刀身之間的白箍,就蘸取一小點鈦白,令筆身與畫紙呈六十度角,先緩后急地點出;畫筐身密密地織著的花紋,就塗上一小撇深色,筆垂直著站到畫紙上,輕輕地在筐身上滑,滑一下跳一下,滑一下跳一下,不大一會兒,筐身上便是道道橫紋。畫大桔子的暗面,就去結合深黃和檸檬黃來畫,像平時寫字似的,拿著筆的後半部分,大筆點出;畫粉紅布上小筐投下來的陰影,就把桃紅和紫丁香調配好,畫筆握在右拳里,描繪出陰影應有的顏色。

完善好框邊小麻花辮般的編製紋路,楊老師停了一會兒,小心謹慎地看整幅畫。突然,他發現框邊的左側角的陰影,好像還刻畫得不夠深。於是,他輕車熟路地配好一種新的深灰色,往陰影處極輕地點幾下。

楊老師又審視這畫面,審視了幾十秒鐘。

「好了,畫完了。你先看兩分鐘,我再給你攏下畫色彩的整個思路。」

畫紙上大師奏出的鋼琴曲,劃上休止符,樂章在畫室里迴響。整片調色板已全然不見白,取而代之的,是暖色系的斑斕。此時離下課還剩十分鐘。余正夏希望,到時候真上了考場的自己,上起色來也可以像這樣,又快,又能拿高分,又不落俗套。他記憶里,滿滿地裝著短短一小時五十分鐘里,眼睛記下去的所有。他是塊還小著的海綿,老師畫畫的時候,一直都泡在大大的水缸里吸水,吸到海綿沒法再漲大了。現在,他要複習接近兩個小時的全部記憶,要擠出海綿裡面所有的水分,擠到海綿縮成扁扁的、乾乾的一小塊。

「好了,剛才我給你演示的聯考題……」

余正夏隨著楊老師慢吞吞的聲音,有條不紊串起他腦海里關於作畫的記憶。串完了,下課時間也到了。余正夏和老師道過別,就披上駝色的輕羽絨,背上書包,快步走出小間,再快步走進18樓的電梯,和幾名同樣一臉倦容的補課班學子一起,出了大樓的旋轉門。

出了大樓,是星期一八點半的西安街。這麼晚了,天氣又冷,天剛暗時還繁華熱鬧的街景,也在凜冽的寒風中冷下去了。一輛紅色的小公交,亮著溫柔的橙紅色車燈,頭頂著橘紅色的「安大北校-27-安大南校」,來迎接它的小客人,小客人身旁還有五六個年齡不一、但都背著不輕書包的小客人。剎車的時候,小公交「呲」的一聲,發出不小的動靜。

進了末班車透著絲絲冬日寒氣的車廂,少年才驚覺,剛剛過去的兩小時里,他竟沒分心去想昨夜的遭遇。

一遇上畫畫,哪怕僅僅是坐在旁邊看別人畫,余正夏就不再去回想前一天的此時了。繪畫,一直是他最結實的避難所。從七、八年前,被班上偽裝得最好的壞孩子變本加厲地嘲笑開始,他就發現,隨意畫畫是他最好的慰藉。無論什麼不開心的事,只要手拿起畫筆,都會暫時被他忘卻。

不,不,他對自己說,他們從來都沒那麼對他過。從來都沒。

能這樣下去,就是最好。畫畫,研究畫畫,看別人畫畫。令人不快、悲傷、迷茫、心煩意亂的事,統統不存在。明知桃花源不許任何人久呆,他卻還固執地在落英繽紛處原地不動,不去想這世外之所何時消失不見,儘管它終究要消失不見,再不重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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蛋糕店的美術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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