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岟(一)

第11章 岟(一)

晶藝畫室在西安街商圈中一座高樓里,跟廣大省城學子耳熟能詳的升智培訓總部是同一棟。從省實驗坐27路,不堵車,十分鐘就到。畫室里有個小房間,門外貼著塊正方形的米色牌子,上面是毛筆寫完再印上去的兩個字「山央」。

「山央」的意味,初看上去,是山群中間,又是山巒已盡。但其實,這字詞被用來代表「岟」,山腳的意思。而這個生僻的八畫單字,又源自三十齣頭的楊岟老師。老師津津有味地講過,他的名字來自父母黃山腳下的初見。

余正夏報美術班時,在海報上一見到楊老師的名字,心裡出現一陣突如其來的悸動。他見到楊姓人名,都會有這樣的反應,因為他戶口本上曾用名的開頭就是「楊」。這和他出生地、籍貫兩欄填的「江蘇省無錫市」一道,成了他對四歲之前那段時光所知的全部。不過,那已經是昨夜之前的事情了。

等悸動過去,余正夏才去看老師名字里的另一個字。好奇於這個別緻的單名,他又看了下名字下方所列的名師經歷:本科在清華美院念設計;旅居義大利米蘭兩年;八年前回到家鄉的這家畫室,從事教學工作至今。八年間,有不少被清美、央美、國美等錄取的學生,都出自他手。經過了入學考試一類的測試,他成功跟這位老師學起了一對一的畫畫,到如今已經三年有餘。

三年多過去,楊老師的形象早已深深銘記在他心。老師頭上是輕度的禿頂,髮際線已然後縮了一些。標準的國字臉上,寬寬的眉毛也隨著髮際線的后縮,變得顏色很淡,淡得像是被橡皮來回蹭了好幾次的鉛筆線條。大得極為突出的鼻子上,架著一副眼鏡,余正夏認定,這是有段時間高曉松經常在戴的那副。鼻子下的兩撇小鬍子,和眉毛一樣寬卻淡。現在是乍暖還寒時,老師外面穿著薄了些的灰黑色抓絨運動外套,裡面卻襯著薄薄的格子襯衫,如此的抗凍能力令人佩服。至於褲子,他一如既往地穿著那條普普通通的深紅厚長褲,正好配腳上普普通通的黑色男士皮鞋。光看全身的衣服,他像是位在大學埋頭講課、搞研究的工科學者,沒人能想到,他竟然是個藝術工作者,還考上了清美,還帶出來了一大群名校學生。

今天晚上,余正夏又要去見那個他無比熟悉的高大身影了。楊老師個子並不高,但他指引了那麼多學生進入心儀的美院,更把余正夏送進了省實驗,那麼,他的身影就是高大的。

「前方到站,清華路。」

上一站剛下完人,余正夏就努力在人擠人的27路上去殺出一條血路,不然,要是他聽到「清華路到了」的報站,再打算急急地趕過去,下車門可不會有那個耐心去等他。

「清華路,到了。」

余正夏剛擠到門前,就聽見了這聲報站。車門開了,司機看見前方不久處的紅綠燈馬上要變紅了,自己的車子卻還停在站點,紋絲不動。他火冒三丈,催促這站要下的好幾個人趕緊下車。

余正夏瞅見公交站旁的垃圾桶,便眼疾手快,扔掉了一個塑料袋,裡面原來裝著當晚餐的蛋糕,他剛在車上吃完。這是他專門為周二晚上準備的,以後每個周二的晚飯,都不再會是一般意義上的「正經」晚飯——盒飯或者打滷麵,麻辣燙也算——了,只會是像這樣的蛋糕。

扔掉小塑料袋,他沒時間多停留,徑直向目的地走去。幸好今天道上不是特別堵,到了大樓底下,時間還充足,不然就不是走著去,而是背著他的各科課本、作業,還有周六從對面圖書館借的《百年孤獨》去了。拋開昨日夜裡那件事情不說,今天上的一天課就已經令他精疲力盡了,再讓他背著一堆東西小跑,簡直就是雪上加霜。

來到電梯前,他按了向上的按鈕,發現電梯在從20樓開始向下跑,只好等著。終於,電梯到了,他走進去,按下18樓。電梯緩緩關門,徐徐上升。

18樓到了。走出電梯,眼前的一切還是那麼熟悉。熟悉的橙色調大廳,熟悉的晶藝畫室LOGO,熟悉的「晶藝畫室,精益求精」,熟悉的高挑的前台小姐,熟悉的鋪著大理石的走廊,熟悉的「山央」。他也熟悉地輕輕敲敲門。

「請進。」熟悉的聲音慢吞吞。

余正夏打開門,跟楊老師問聲好。

「今天老師給你演示下咱們省的聯考,色彩怎麼畫,」楊老師說起話來從不著急,「我現在就照著這張照片臨摹,你在一旁看著就行。」

他人生中第一次有機會近距離地觀看,被清美本科錄取、又帶出多屆八大美院學生的楊老師,是怎麼畫安嶺省聯考色彩題的。這段時間,他所接觸到的藝考題目都是省內聯考的素描、速寫,那些卷子都需要用上一堆套路才能拿到高分,令他提不起勁來。有段時間,余正夏曾深深懷疑,以自己現在的程度,是不是根本不需要做這種無聊透頂的專門訓練,他就能在聯考當中穩穩拿到及格——畢竟他雖然需要一個省內聯考的及格分數去讀美術專業,但聯考考高了對他來說也沒什麼用,因為那些個不自己單獨組織考試、需要聯考高分的學校,壓根就沒有他心儀的。有回練習速寫坐著的青年男性,他稍微顯露了些這心思,就被楊老師語重心長地批判了一番,大體意思無非是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先給他老實學聯考。余正夏仍不是很清楚,把那麼多精力放到聯考上,到底有什麼意義。但他選擇先相信楊老師,楊老師說他要多準備聯考,他就去多準備聯考。好在楊老師就是楊老師,畫起那些不走心的老師絕不會好好教、只教給學生各類套路的聯考試題,也會是一種美的享受,名副其實。前幾天的素描聯考教學里,余正夏已充分領略到了這點。即使是相對來說較為藝考套路的聯考題,楊老師也能教給他一些考試時能從各路套路中脫穎而出、而又不會討閱卷人厭的東西。

「今晚只弄色彩,色彩的起圖先略過,看我用色就行,畫完咱就下課。」

余正夏拿到了一張照片。

帶自然木紋的深棕色圓桌,靠在棕色柜子附近,圓桌和衣櫃又都靠在白牆左側。圓桌上是張皺皺巴巴的粉紅色布料,布料沿著下方桌沿垂了下去。布料上面放著紅彤彤的小蘋果,還放著個橫著的編織筐,筐邊的花紋和筐身截然不同。編織筐上方又被放上一個由花藤花紋來裝飾的白色瓷茶壺,還有個大大的、軟軟的、帶著片小綠葉子的橘子,靠在茶壺把手下方。編織筐裡面,不知誰塞進一塊白色布料,跟粉紅色那塊一樣皺皺巴巴的,一樣垂下桌沿。白布料上躺著兩枚水果,一枚是顆不太紅的蘋果,另一枚是個帶上些許麻點的蘋果梨,和它旁邊的蘋果一樣大小。蘋果梨的側下方、白布料的正上方,還躺著一把水果刀的刀身,而這把刀扁扁的淺色木製刀柄,則躺到了深棕色的桌子上,柄上面還雕刻著精細的花紋,那花紋彷彿是片窄窄的、附帶著些許脈絡的葉子。

細究起來,照片上內容還真挺豐富,學美術的人能輕而易舉看出來的豐富。若是把照片拿給貝程橙、言道明、郭冰舞或者臧曉宇,問問他們照的是些什麼,他們幾個絕對沒法一下說出這麼多內容來。特別是臧曉宇,他只會往照片上迅速瞅個一眼,然後不明所以、不耐煩地脫口而出「一茶壺,一橘子,一蘋果梨,倆蘋果,一把刀,問我這幹啥」,回答完,立馬就接著忙他自己的,把剛才被問到的問題甩到一邊去:低著頭對著手機研究比賽錄像;或者是刷萬度貼吧,嘴裡哼著「你是我的小呀小蘋果,怎麼愛你都不嫌多」;再或者是翻出一個個抖音符小視頻,看著美麗漂亮的小姐姐變換幾副嬌憨的表情,說幾句俏皮話,像「小豬蕾琪身上紋,你我都是社會人」之類的。試著讓這位粗人去理解這種細緻、精確的美妙,無異於對牛彈琴。

楊老師拿出一塊薄薄的大木板,放到畫架上。木板的左上角,用白色的半透明紙膠帶貼著一副草圖,草圖上鋪上了整片黃色,在黃色之上,老師又用碳條輕輕打出了各個物體的大致輪廓;而木板的右上角,一個大大的鐵架子夾著圓圓的塑料大調色盤。整間畫室里十幾名老師,恐怕只有楊老師會這麼放調色盤了;至於畫板本身,隨時光流逝,隱隱顯出點泛舊的顏色,上面全都是大塊小塊、斑駁陸離的顏料,大多是水粉,也混進去了幾塊顏色不一的丙烯。

他把一盒水粉顏料放在畫架上顏料專用的位置。那是盒56色的果凍水粉,放盒中的一個個方塊里看,好似一顆顆規規矩矩切好了的水晶果凍。果凍格子與果凍格子間,全是一道道顏料印記,五顏六色。接著,老師又拿出一張跟余正夏手中那張一模一樣的照片,豎直著放到畫架旁,一個稍微矮一點的小鐵架子上。

畫色彩的好戲就要開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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蛋糕店的美術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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