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縱穿海南島

第4章 縱穿海南島

第四章縱穿海南島

第一節故作風雅

「那就是海南島!」中年男人指著大海中若隱若現的小黑點,對身邊打扮入時的少婦說。

馬林西抬腕看錶,現在是下午兩點多鐘。

天空萬里無雲,太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海風雖不大,但很涼,吹得人有點兒吃不消。也許是大多數人跟馬林西一樣,是第一次坐海輪,第一次前往海南島的緣故,儘管路途十分疲勞,但大家不願意呆在空氣渾濁、味道熏人的船艙里,都擠到甲板上,看大海的風景。

在馬林西的想象里,總覺得湛藍的大海這種比喻有些名不符實。

昨天晚上從珠江口碼頭上船的時候,那海水非但不清,甚至有點渾濁,與藍根本就不沾邊。而現在呢,眼前的大海真的碧藍的了,像是藍墨水一般。原來,他們此前原本就沒有置身於遠離海岸線的深海區。可眼前呢,整個大海是水天相接,渾然一色,連地平線都無法分辨。那個被認為是海南島的小黑點,一會兒在浪尖之上,一會兒又被海浪拋入谷底,了無蹤影。偶爾看見的海輪,更是小得不能再小,在洶湧滔天的海浪里,它一次次地被呑沒,又一次次頑強地掙扎到波峰之巔。

此情此景,馬林西還故作風雅地硬湊了一首詞記在筆記本上。其實,他對古典文學方面的知識其實是少得可憐。

他那個年代讀的所謂高中,只有兩年半的時間,並且還有經常性的課外勞動,諸如平田整地,開河挖溝。中學西邊的那條小河,就是同學們將高高的土墩切開而成。地勢高低不一的鎮新大隊,後來成為全公社條田化的樣板,這裡有馬林西他們這些學子的汗水。

所以,課堂里的那點知識真是少得可憐,更談不上學習詩詞歌賦。心血來潮的愛好,只是依葫蘆畫瓢而已,畫得像與不像都不重要,只是當時心情一個記載。如此而已。

《清平樂·過南海》

南海浩瀚,

海鷗齊翱翔。

碧波萬頃茫蒼蒼,

環顧天水汪洋。

紅衛十二西進,

穿碎萬里銀鏡。

吾今南繁過此,

何日復道再行。

過了大約一個多小時,小黑點漸漸變成了粗粗的一條線。

再後來,青黛色的粗線之上,依稀可以看到高大細挑的樹影,那應是海南島的英雄樹——椰子樹。

很快,隨著海輪「紅衛十二號」發出的長鳴汽笛,剛才那條線愈長愈粗,椰子樹愈來愈高大,樹影中模糊的汽車和行人漸次清晰起來,一些艦船穿梭在他們海輪的前後,小舢板像樹葉一樣在海面上漂行,潔白的雲帆格外搶眼。

「秀英碼頭」四個血紅的大字躍入眼帘。

海口港到了。

第二節入駐海口

人們擁擠著下了船,出了秀英碼頭不遠,馬林西就大汗淋漓,衣服沾在身上,太陽熱辣辣的炙人。

環顧左右這才發現,他們這行人肩扛手提,好不辛苦,大包小包,壓得一個個喘不過氣來。

像他們這般如遠征打仗的隊伍,還有好幾支,看得出來,也是從大陸來島上的育種隊,只是人家不像他們穿著毛衣線褲,都是襯衣汗衫,還有統一發放的草帽。

「這是湖南省的育種隊,人家來過好幾年了。」農科所的章大友很自豪地告訴大家,眾人則投去羨慕的神情,他可是去年來過的老隊員。

街上的行人衣著,清一色夏季的裝束,看得自己身上直冒火。

從海邊的船碼頭到市區有很長一段路程,乘了一段小火車,才到市中心。他們被安頓在華僑飯店。這是一座位於繁華鬧市的三層舊樓,牆體上很多地方裂開彎彎曲曲的縫隙,里因長滿了青苔和爬山虎。

馬林西一行魚貫進了飯店的大堂。

看來,這裡也是專門接待育種隊員的地方。門口、大堂、樓梯口,包括進進出出電梯的,差不多都是南腔北調的育種隊員,許多人的汗衫背心,還印有「南繁育種」「海南風光」「天涯海角」等字樣,雖是褪了色,馬林西看了心裡還是很羨慕。心想,「什麼時候我們也能穿上這種具有特別紀念意義的汗衫呢?」

他們的行李集中在大堂的一根立柱旁邊,大家站的站,坐的坐,也有人到門口看好奇,東張西望,一睹街景為快。

「我的小包呢?小包呢?」一個外省的育種隊員驚謊地問身邊的同伴,兩隻手在身上摸來摸去。

大家都警覺起來,紛紛找找自己的行李和包包,好像一般瘟疫突然傳染開來,人人自危。

「剛才有個人好像張慌的樣子出去了。」沒等一旁的育種隊員說完,丟了包包的隊員就衝出門去。

馬林西和大家一樣,死死盯守著自己的行李。脫去了累贅的外套,只剩下一件黑不拉嘰的襯衫。領口、袖口早已油光發亮,散發出濃烈的汗臭。從上海坐火車,一路上沾滿了蒸汽機車飄灑出的煤灰。在廣州和海輪上,衣服都沒來得及換洗。好在大家都是如此,也就無所謂了。

打前站的人從總服務台拿來一個圓盤的白鐵皮,四周是叮叮作響的鑰匙串。然後挨個兒照表格上名單叫各人的房號。馬林西和汪長松等四人最後被點到,分在一個大房間。

房間在三樓,進出電梯的人太多,他們擠不進,只好又吭哧、吭哧地把行李搬上三樓。

房間比一間教室還要大,四周沿牆擺滿了雙人睡的上下鋪樓床,中間還加了四張,二三十個人突然湧進來,擁擠不堪。不管怎麼說,總算有個可以躺下睡覺的地方了。

住下后馬林西才發現,他們這間大通鋪里,都是各個育種隊的零客,至少來自四五個地方的育種隊。

反正都是同行,誰也不管別人,只顧自個兒忙著洗潄,鋪床,屋子裡亂鬨哄的,瀰漫著嗆人的穢氣。

馬林西準備去洗澡。

不,這裡叫沖涼。

樓層的中間,專門設有一間沖涼房,四周都是水龍頭。樓層里清一色住的是男人,肩搭一條毛巾進去,擰開自來水龍頭沖一衝,就完事了。接著又洗了衣服,吃了晚飯。這才感到渾身爽快與輕鬆。於是,下樓逛街。

太陽還沒有下山,但沒有了剛下船時的那種炙熱。

海南島四周被大海環抱,白天經太陽一曬熱得很快。但太陽一走,大氣減少了熱量供應,涼得也快。所以,傍晚的海口變得和煦起來。

高大的椰子樹成排成行,成串的椰果高懸在猶如大傘般的葉腋里,差不多有三四層樓房那麼高。奇怪的是,遠遠看去,椰子樹是那麼的苗條、挺拔。樹陰下,到處是擺滿水果的小攤,西瓜、香蕉、甘蔗、椰子、檳榔、芒果、菠蘿蜜,數也數不清,還有許多馬林西叫不出名字的水果,奇形怪狀。叫賣聲,么喝聲,討價還價聲,一聲高過一聲。

有許多西瓜是切開的,成群的綠頭蒼蠅在上面飛來飛去,不時落在上面扑打著翅膀。守攤的一邊扯著嗓子叫賣,一邊用帶葉的樹枝趕攆。西瓜皮、爛西瓜、西瓜籽滿地都是,不小心踩上去,準會摔跤。

馬林西一邊看,一邊小心翼翼繞著走,生怕踩上這些「地雷」。

在水果攤中間,有的還夾雜著小吃攤,賣魚粥的、涼粉皮的、豬雜碎的、糖糍粑的,擠擠挨挨。不少攤點旁邊還鋪了一張蓆子,大人小孩三三兩兩或躺或坐地乘涼。

機動三輪車、人力車、拖拉機在大街上穿梭來往,好不熱鬧。

他們一行三人穿過這些攤點,拐進了據說是海口最大的百貨商場。

在裡面轉了一圈,悶熱難忍,也就沒了興趣。跟廣州珠江路、上海南京路和外灘那些地方比起來,顯然是差距太大了。於是打道回府,早早地上床休息。

剛才隊里通知,明天早上五點鐘的班車,四點半集中去車站。照這樣說,四點鐘就得起床了。

一些大件物品,他們都在一樓的總服務台寄存了,身邊只留下小的手提包,便當做枕頭。

「也沒有存哪?」馬林西問與他頭靠頭的汪長松,他們兩張床頭尾相接。

「我看你沒存。麻煩。」他順手拍死一隻蚊子,掌上粘了血,在床沿上抹了抹。

「海口也沒什麼看頭啊。」馬林西把蚊帳邊又往蓆子底塞了塞。

「那當然。剛才買了什麼啊?」汪長松雙手抱在胸前。

「我不想買,等回頭再說。」馬林西說。

「睡吧。夜裡醒睡些啊。別像豬一樣。」他提醒馬林西預防有小偷。

「沒事,哪來這麼多晦氣。」馬林西說著,瞌睡就上來了,汪長松也不再搭腔,響起輕微的鼾聲。

第三節半夜驚夢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很大的嘈雜聲把馬林西從睡夢中驚醒。

「快追。抓小偷啊——」有人大聲驚叫。

「從這個門逃出去的。快追。別讓他跑了。」

「快。你他媽醒醒。」

「媽的,吵什麼呀,我才睡著呢。」

屋子裡亂鬨哄的,有人拉開了電燈。一陣雜沓的腳步聲從走廊里往樓梯下去了。

屋子裡亂成一團,大家慌忙查點自己的東西。

「我還以為是你尿尿的呢。」馬林西說。

「我的包沒了。昨晚是放在枕頭旁邊呢。」汪長松驚訝地四處張望。

「我的包也沒了。」馬林西到處摸索,跟著驚叫起來。

「都在床底呢。」汪長松趴在地上,一隻手抓著床沿,頭埋在床肚裡上氣不接下氣。

「狗日的缺德。」馬林西翻身下床,趴在水泥地坪上,將脖子伸向床底。

汪長松用掃帚撥拉散落在床底下的東西,遍地都是。

許多人也像他倆一樣,趴在地上看床底,或是翻箱倒櫃清點自己的物品。

馬林西真是萬幸,除了十幾塊錢,其它東西都在,發票、船票、車票一張不少。雖說只有十幾塊錢,卻有著非同尋常的意義,那就是奶奶在他臨走時悄悄塞給他的,一路上都沒捨得用,就在廣州拍彩照時用去兩塊五,剩下的全都裝在包里的,被小偷洗劫一空,還有找零的幾斤全國糧票也搭上去了。

汪長松的損失比馬林西大多了。他丟了一百多塊錢和二十斤糧票。其他人也都是錢和糧票被偷,車票、證件都一樣不差。

看來,小偷是要錢不要物,好聰明的。

大家罵了一陣,所幸車票都在,不影響趕路。這時天已大亮,正好收拾行裝去樓下集中。然後往長途汽車站開拔。

海口汽車站人山人海,一片吵吵嚷嚷,根本無法插足。

廣場上擠滿了人,行李堆得小山似的,高音喇叭里發出刺耳的發車班次叫號聲,用普通話和海口方言輪番轟炸。

他們集中在一排椰子樹下,人人守著護著自己的行李,生怕會長翅膀飛走,或是有壞人明目張胆順手牽羊趁亂打劫,個個都被夜裡小偷光顧弄得緊張兮兮的。

季學斌副局長在離開旅社和剛下車集中時反覆交待:「各人照看自己的東西。這裡搶劫的壞人多呢。」

「姜思貴你去哪?馬上就上車了。」

楊洪儒副縣長早沒了在縣政府大禮堂主席台上做報告的威風,這時跟普通旅客一樣,準備乘汽車上路。季副局長負責與打前站的人進站聯繫什麼時候才能發車的事了。楊副縣長的任務就成為臨時看管他們這幫人的頭頭了,比包工頭的樣子還滑稽。馬林西他們都是初出遠門的青年農民,對周圍的一切都充滿了好奇,不停地東張西望。俗話說,願率千軍,不領百夫。他這個秀才縣太爺,顯然不是率領這幫民夫的料兒。

「尿個尿就來。」油嘴滑舌的姜思貴成天在嘴上跑火車,根本沒把楊副縣長的話當回事,頭也不回地跑了。

就在這時,季局長站在大門口朝這邊大聲招手:「上車了!上車了!」

馬林西拎起行李迅速沖向門口,直聽到身後邊的楊副縣長聲嘶力竭地大喊:「姜思貴——上車了——。」

落在後面的幾個人也跟著高一聲低一聲的大呼大叫:「姜思貴——上車了——。」

馬林西把車票小心翼翼遞給檢票的中午婦女,她看也不看,接過去用鉗子打了個芝麻大的圓孔,又塞給馬林西,不耐煩地大聲叫到:「下一個。快點。」

姜思貴滿頭大汗地跑來。

「上車了還瞎跑啊?!」季局長不像楊縣長那樣風度儒雅,怒目圓睜地吼道。

姜思貴臉一紅,低下了頭,大氣都不敢出,其他人則幸災樂禍地偷偷竊笑。

海南島的交通公路主要是三條線,以島北的海口和島南的三亞為端點,分為東、中、西三條互通幹線,形成一個環島路網。東線和西線是沿海線,比較繞路,但地勢平坦,據說路況也比較好。但從海口出發去三亞的話,無論是東線還是西線,當天都無法趕到駐地樂東縣。如果走東線,須在陵水境內的興隆華僑農場或是三亞過夜;走西線,則要在東方縣城過夜。而走中線,起早帶晚,當天可以到達。但這條線大都是翻山越嶺的小區窄路,雖險,但近,也便宜,還能節約一天時間。否則,再住一宿也很麻煩的,帶隊的頭兒們早在家裡出發前就決定走中線了。

車子開出海口市區不遠,就鑽進了高大茂密的椰林。

夾道的椰子樹遮天蔽日,大客車風馳電掣般穿行在綠色的隧道里,林陰匝地,路面上見不到一絲兒陽光。透過椰林,隱約可見成片的稻田青一片、黃一片。綿延起伏的丘陵上,散落著一片一片的香蔗園、劍麻園。高高的檳榔樹,如亭亭玉立的少女;矮矮的菠蘿叢,若雕刻的盆景。一陣陣濃烈的香甜味兒,撲進車窗,令人心曠神怡。

「是菠蘿蜜熟了。」章大友指著窗外樹冠很大的樹說。章大友個頭高大,留著三七開的分頭,性格開朗,能給陌生人以親近。加上他又是在縣農科所工作,據說還是著名水稻育種專家胥賢中的得力助手,又是去來過的老隊員,理所當然在這群農民技術員隊伍中有著不同一般的親和力。

大家跟隨著章大友的指點,嘖嘖稱奇。

馬林西尋聲看去,那些膀大腰圓的枝杈上,掛滿了冬瓜一般大小的果實。

車子過了瓊山縣城后,窗外又換了一抹景色,顯然是進了大山深處。

大客車像蛇一般在崇山峻岭間盤旋,半天見不到人煙,偶爾有個小寨子,也如驚鴻一瞥。除了綠色連綿的山嶺,還是綠色連綿的山嶺。

窗外的景色雖然美麗,但看得多了,就感覺有些平淡。漸漸地,馬林西眼睛有些發澀,不再貪戀窗外景色,於是打起了瞌睡。這幾天很是疲勞,今天早上又被抓小偷給吵醒了,馬林西一閉上眼,竟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第四節小偷如林

「醒醒,快醒醒啊。」有人死命地搖馬林西。

馬林西睡眼惺松地咕噥:「媽的,吵什呢啊?才睡著呢。」

「吃飯了,兄弟哎。」又是汪長松。

「啊?到站了。這麼快啊?」馬林西猛地從座位上彈了起來。

「吃飯,吃飯。」汪長松急匆匆地拉著他一隻胳膊往車外走。

「吃飯啊?我以為到站了呢。」馬林西揉了揉眼睛,這才發現車廂里就他們兩人。

「這邊這邊。」汪長松又拽了馬林西一把:「你還沒睡醒啊?」

「不,我想方便一下。」馬林西說。

「就少你一個了,季局長在那邊發火呢。」汪長松說。

馬林西這才知道大家早下了車,坐到飯桌前才發現還少一個人。剛才上車前檢票時姜思貴掉了隊,現在吃飯又少了馬林西,難怪季副局長發火了。他們估計有人落在車上,讓汪長松來找他的。他是馬林西的臨時小組長。

吃飯在汽車站對面的一家小餐館,攏共就五六張飯桌,差不多都是他們的人。

那樣子,滿桌杯盤狼藉,地上滿是潑灑的飯菜,人都難以插足,兩隻大黃狗為了爭一根肉骨頭,在桌底下打了起來,嚇得滿桌子人停止了吃飯,其他人已差不多吃完了。

他們在靠窗口滿是湯水的一張桌子坐下。楊副縣長正在用手帕抹嘴角,微笑著說:「快吃吧,馬上還要趕路。」說完,起身離開。他旁邊有個位子空著碗筷,看來,該是季副局長的。馬林西今天真是睡痴了呢。不再多想,端起碗,埋頭扒飯,狼吞虎咽起來。

「急什麼啊。還有一刻鐘才發車呢。」許峰說著,雙手不停地交差抹著濕漉漉的水。他是縣農科所的育種技術員,和章大友是同事。他們兩分工不同,章大友負責胥所長的遺傳育種加代,許峰負責雜交水稻各公社制種點上的純度鑒定。這兩人,大家在路上就跟他們熟悉了。

飯碗一推,馬林西就衝出門外去找廁所。

到處都是停車吃飯休息的乘客,一片亂糟糟,髒兮兮,好不容易找到車站外面的公共廁所。

馬林西忙不迭地跑過去,邊跑邊摸索下邊的鈕扣,小腹脹得像鼓皮似的。

好傢夥,生意好得很呢。客滿。大便坑、小便池都擠滿了人,腳都插不進去,遍地屎尿橫流,惡臭衝天。

馬林西提著褲子,像踩梅花樁似的,小心翼翼地從墊在水窪里的磚頭上跳了出來,轉到廁所後面。

廁所背後就是一個張著血盆大口的糞坑,馬林西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地方便起來。

不經意間,馬林西低頭朝糞坑裡一看,躍入眼帘的情景,差點把他嚇昏了。

他瞧到了什麼?花花綠綠的錢包。

錢包啊!錢包!糞坑裡鋪滿了厚厚的一層。可見,這裡的小偷是如何猖獗呀。

也許是潛意識的條件反射吧,馬林西立馬緊張起來,一面鬆開手繼續小便,一面兩手在身上摸索自己的錢包。

先是摸屁股後面的口袋,空的。上衣口袋,也是空的。馬林西有點慌了。錢包可非同一般,不是昨夜丟的那裡只有十幾塊錢,它可是這次南繁的全部家當都在裡面呢,足足二百塊三十塊錢。

上車前,馬林西還檢查了,在身上的。現在沒了,難道我們車上也有賊?我們車上基本都是長途旅客,育種隊的人多,中途也沒上下客……馬林西腦子裡亂糟糟的,兩手渾身上下亂摸,弄得無人駕駛的把兒將褲子尿濕了。

「什麼東西丟了,這樣急啊?」姜思貴抖活了幾下,然後提著褲子,跟馬林西站了並排。

「我以為錢包被偷了呢。」馬林西終於從貼身的上衣口袋裡找到了錢包,打開一看,分文不少,這才鬆了一口氣,笑笑對他說。

「車上還有小偷啊?」姜思貴問。

「你看看下面。」馬林西抖了抖把兒,示意他朝糞坑裡看。

「不得了。這麼恐怖啊。」姜思貴看了糞坑一眼驚叫起來。雙手趕忙在身上慌亂地摸索起來。發覺沒少什麼,這才說:「乖乖,小偷真多啊。快走快走。」

現在馬林西才弄清楚,他們停靠的這個地方叫瓊海汽車站,在縣城的邊上。聽別人說,中線的長途客車,差不多都在這裡停車,吃飯,加油,加水。在海南島,瓊海雖說不大,但卻是重要的交通樞紐。

帶著不安和驚懼,他們很快上了車。

車子從縣城中心大街經過。

第五節棺材街

在一個岔路口,遠遠就可以看見右前方矗立著一座雕像紀念碑。

車上有人開始議論起來,說那就是紅色娘子軍紀念碑。紅色娘子軍馬林西當然是知道的,吳清華、洪常青的名字不僅熟悉,就連《紅色娘子軍連歌》現在還可以一字不差地唱出來呢。但不曉得紅色娘子軍的家鄉就是瓊海,並且現在就近在眼前。

心中的好奇與敬意由此油然而生。

跟其他人一樣,馬林西趕忙將頭整個兒伸出窗外,不靠窗口的人,則紛紛離開座位,也扒到窗口看外面的風景。

「沒什麼好看的啦。就是個石頭像啦。」駕駛員帶著濃重的海南方言,講著他們似懂非懂的普通話。一手握著方向盤,一手換檔,油門一踩,汽車快速從雕像旁邊擦身而過。

是啊,是確是一尊石頭雕像,而且看上去很粗糙,依稀可以分辨出是一位娘子軍的全身像,有點黑不溜湫。

這讓馬林西很失望,跟電影和招貼畫上的娘子軍形象簡直是天壤之別。

跟馬林西一樣,大家都悻悻的收回了目光,誰也不再說話,似乎剛才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一樣。

過了路口,大客車鑽進了店鋪林立的小街。

小街很窄,路邊攤點連著攤點。司機是想抄近路快些出城的吧,沒想到適得其反,像蝸牛一般爬行,不停地捺喇叭,沒人理會,大家正好欣賞外面的風情。

車外,不時有人死命拍打車身,大聲直嚷嚷:「媽的,沒長眼睛啊,快碰到我攤子啦。」更多的人罵罵咧咧,從車頭前橫穿過去,誰也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終於看到了盡頭,再有百十米就可以擠出這條小街了。

忽然,兩邊的店鋪令馬林西驚訝不已。一路看下去,差不多家家店鋪都經營一種貨——木頭棺材。即使不賣棺材的,也是與死人有關的店鋪,花圈、壽衣、冥品和木材、木雕,要有盡有。

棺材店大都是兩間店口,一間展示成品,大大小小,有多種型號,材質也不一樣,有的材質細膩,深紅或深褐,質感較好,一看便知是上好的原料。有的施以黑漆,油光錚亮。也有的就是天然材質展示。有的在棺材頭精雕了圖案或是繁複的花紋,甚至還有描了金的,十分考究。緊挨著的另一間則是加工場,還有人在談生意,說不定是為死者量身定做的呢。因為,顧客戴著黑紗,神情憂傷。

馬林西留心數了數,足足三十多家。夠氣派。看來,在國內也算是獨一無二的了吧。厚待死者,讓其安息,也許是生者對死者的最好交待吧。

出了棺材街,往右一拐,就上了寬闊的柏油馬路。

原來,這條街是直通城外的,只是車大街小,反而耽誤了不少時間。馬林西忽然想起古人常說的一句話,許多時候,聰明反被聰明誤啊。

第六節穿越五指山

翻過幾座小山以後,左前方出現一條河谷,細長的河水在陽光的照耀下,披金戴銀,波光粼粼,似一條銀蛇消隱在東南的遠山峰巒之中。沿著大沙河沿岸,是椰子樹織成的綠色林帶,呵護著成片的稻田。馬林西猜想,這該是萬泉河了吧。

翻開地圖一看,果然是五指下大名鼎鼎的萬泉河。

在海口新華書店,馬林西用兩角錢買了一本《海南島》的書,一路上反覆翻看。按書上的介紹,萬泉河發源於海南島中部的五指山。根據現在大客車行駛的位置推測,他們已進入海南島的中部腹地了。這裡,也是海南島海拔最高的地方。

果然如書上介紹的那樣,萬泉河驚鴻一瞥之後,就沒有了影子,滿目是高聳的大山,路況也愈來愈險峻起來。車子在山腰裡像捉迷藏一樣繞來繞去,太陽一回兒在左邊車窗里照進來,一忽兒又從右首的車窗里射出去,一會兒又出現在前方,一眨眼又落在後屁股後面。

有時,車子在山腳下急駛,一會兒又吭哧、吭哧地爬坡。油門一次比一次大,開車的師傅不停地換檔,不停地踩了剎車又緊接著踩油門,連馬林西他們坐車的都感到車子爬不動了似的。他們乘坐的是大馬力的山地柴油大客車,有八十多個座位,也許是馬林西見的世面小吧,在大陸上,就從來沒見過這種能裝近百人的大力士。儘管它的馬力很大,但現在看起來顯然有些力不從心,幾乎是一步步艱難地往上挪。

好不容易才停止了爬坡。

大客車重重地喘了一口粗氣,車屁股後面的排氣聲響得有點嚇人——吭——吃!

馬林西鼻子貼著窗玻璃朝外一看,好傢夥,他們又到山頂上啦。下面的公路像條疊放的飄帶,從上到下,足足五層,好險呀,他心裡說。

想到什麼,就有什麼,車子又下山了。

所謂下,差不多像是脫韁的野馬往下衝去一樣。

一車人全都提心弔膽,雙手死命抓住前面的鐵拉手。拉手早已磨去了油漆,帶著汗漬與油膩,滑溜溜的。

抬頭看去,他們像是自由飛翔的山鷹,猛地向山谷中的獵物撲去,也像是衝下萬丈懸崖。個個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可就在將要衝下深淵的一剎那,車頭猛地右拐,貼著犬牙交錯的石壁轉到山的另一邊。滿車人的身子都摔到了右邊。雖是有驚無險,還是嚇得渾身是汗。

車上的人,出瓊海的時候大家樂翻了天,現在個個神色嚴峻,都成了一言不發的啞巴,面如土灰。也許,所有人的心情跟馬林西一樣,希望這提心弔膽的路段儘快地結束。

然而,大山像是偏要揶揄他們一樣,前方不時有「急彎危險」的三角形黃牌警示。可是,駕駛員就像根本沒有看見一樣,依然不顧滿車人的一驚一乍,悠然自得地握著方向盤,一路往前。

漸漸地,太陽從西邊的山頭滑了下去,山谷里升騰起黛色的霧靄,景物的層次開始模糊,路況也不似此前那麼險峻,漸漸平緩寬闊起來。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那令人驚心動魄的三角警示路標沒有了蹤影。路邊的樹木粗大雜亂,青苔滿目,取而代之的是接二連三的橡膠園。

看樣子,車子已駛出了五指山原始森林區,進入了比較安全的南部丘陵地帶。

這時,馬林西才理解駕駛員剛才拚命趕路的真正原因,他也許是想趕在太陽下山前通過事故多發的五指山主峰區。可謂用心良苦啊。心裡不由升起一般感動的暖流,司機的心真好哪。

夜幕籠罩著天空,車子在黑魆魆的森林中穿行,偶爾閃過星星點點的燈火,那便是大山深處的村寨了。

四周一片靜寂,空靈。除了汽車馬達的轟鳴,大地只有天籟低吟。

前面出現一片光亮,馬林西的精神頓時為之一震,瞌睡蟲也跑得精光。遠遠看見有塊路名標牌,在車燈照耀下倏然一現,馬林西從座位伸長脖子去看,還沒看清是什麼字呢,那牌子便黑乎乎地從頭頂滑了過去。於是,趕忙把臉貼近窗玻璃,仔細分辨沿街商店的招牌。

原來,這是經過三亞市區了。

第七節車過山亞

三亞是海南島除了海口以外最大的城市,也是海南島南部最大的城市。

然而,夜色下的街景,馬林西無論如何都無法與名氣不同凡響的地名聯繫起來。也許,他從上海、廣州、海口一路上大城市看下來,那先入為主的繁華景緻消融了這座城市的優美了?不管怎麼說,它雖是名氣很響的城市,還沒有家鄉縣城漂亮哩。或者說,比他家鄉南墩鎮都好不到哪裡去。除了路邊的樓房多一點,街道長一些,就沒有什麼值得驕傲的了。馬林西想。

最使馬林西想不到的是髒亂差。

不寬的柏油馬路坑坑窪窪,兩側擠挨著參差不齊的房屋,破舊、低矮而雜亂。絕大多數商店門口沒霓虹燈,黒呼呼的,連招牌也無法辨認。門口至路邊的人行道,是足有半個馬路寬的沙土地,滿是垃圾、雜物,擺攤的桌凳、擱板、鐵架、貨櫃,亂扔的口袋、紙箱、瓜皮,一堆一攤的甘蔗皮、椰子殼,沒賣完的碼在路邊的西瓜、甘蔗堆得像小山似的,蓋在上面的蛇皮袋被風吹得呼啦啦地響,骯髒的氣味混著咸濕的海星味撲面而來,讓人窒息。

快樂的是那些似乎無家可歸的牲口,不時可以見到悠閑覓食的雞呀豬呀。它們友好相處,嗅嗅,聞聞,用爪子在垃圾堆里刨,可能也被濃烈的氣味嗆著了吧,居然也打起噴嚏來,頭搖搖,尾巴擺擺,又繼續它們的尋覓。或者,它們並不是因為晚餐沒有解決好,而是天氣熱得難受,出來乘涼消遣的吧。那神情,不像是飢腸轆轆的樣兒。

馬林西感到熱了,有點兒悶,車窗從海口出來就一直沒關,車屁股後面的灰塵被卷進車廂,人人身上都是一抹一手污漬。

車頂上,黑不溜湫風扇呼啦啦轉個不停。咸澀的海風吹來,雖有涼意,但是不能使他們涼快。也許,是他們心裡過於盼望早些到達目的地使然?反正,大家都熱得只穿一件襯衫了。馬林西感慨:「我們國家有多大,剛出發的那天,家裡都穿了兩件毛衣還嫌冷呢。」

不知又過了多長時間,車子右拐了個大彎,有人興奮地叫道:「前面就要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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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繁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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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縱穿海南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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