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一路南下

第3章 一路南下

第三章一路南下

第一節柔情似水

對馬林西來說,參加縣裡的南繁育種,無疑是個天大的喜訊。

其實,不僅是馬林西,除了家人,鄰居們也為他高興,農科隊的隊員、大隊幹部,還有許多認識他的人,都為馬林西參加「南繁」而高興。除了榮耀,還有是羨慕。所謂榮耀,他們大隊很少有人出過省。馬林西這次,還要經過上海、廣州等這些庄稼人一輩子都夢想的天堂,還要坐海輪、乘飛機,到達祖國最南端的海南島。這還不算,還要在那裡生活半年,連春節都不在家裡過,那是多麼風光的事情啊。

還有一個因素是,這次縣裡組織的南繁,聽說有二三十人呢,但都是縣城西區稻麥主產區公社的,東部棉區的三個公社人最少,給誰去,最核心的要求是技術骨幹。

去南繁,不僅可以開眼界,看風光,見世面,還可以學習技術,結交朋友,鍛煉自己,真正是千載難逢的天賜良機啊。

那麼,為什麼要南繁呢?南繁為什麼非要到海南島,而不到其它地方去呢?非但一般人搞不懂,就連馬林西家裡人,包括他的新婚燕爾的妻子也弄不清楚。當然,從支持他個人的事業發展上,她支持馬林西去。而在心底里的某個角落,她也許不希望馬林西去。他們畢竟結婚才幾天,這一去,不是三天兩日,而是半年。半年,她獨守空房,將苦熬多少個漫漫長夜啊。

「不去不行么?」妻子摟住馬林西的脖子,柔情似水地問。

「當然不行。」馬林西輕輕吻了她的額頭。

「那為什麼要南繁呢?」她把頭埋在馬林西的胸口,輕聲問。

馬林西摩挲著她的手,便開始長篇大論地向她講起雜交水稻「三系」育種的知識來。可是,他還沒說上幾句呢,她就開始微微地打鼾了。

是啊,她也確實太累了,那雙細膩的縴手,掌心已磨起了不太明顯的繭子,虎口也有了細細的裂口,來他家才幾天呢。一個如花似玉的姑娘,未過門的時候,有父母寵著,疼著,可以在不開心的時候撒嬌,賭氣。出嫁以後在婆家,就不可能隨心所欲了。不僅要看公婆的臉色,還要與姑嫂妯娌處好關係。更重要的,光是嘴甜是沒有用的,還要眼快,手勤,搶著做事,否則,怎麼能討得別人歡心,融入這個新的大家庭呢?

跟其他農戶相比,馬林西的這個大家庭總的來說還是比較開明的。

第二節不可觸碰的權威

馬林西父親是國家幹部,在市地方劇團當編劇,屬於開明的知識分子,他一直用傳統的儒家思想治理這個屬於他的家庭。

在父親的人生哲學里,時時處處講究仁義寬容,希望一個家庭抱成一團,和和氣氣,這樣才不會被外人欺侮。所謂家和萬事興嘛。兄弟姐妹之間也提倡互敬互愛,互助互讓。因為他們馬家在中西生產隊,或者說在高陵大隊都是單姓。祖父從山東到河東,兵荒馬亂的年代在北洋軍閥孫傳芳手下當營長,孫傳芳與北伐軍交手敗北后,潰退時留下與奶奶成親。後來為了躲避日本鬼子的轟炸和掃蕩來到鄉下,父親七歲時祖父就去世了。

對高陵來說,馬家是典型的外姓,沒有根基,更談不上家族勢力。在父親的藍圖中,也盼望子孫興旺發達,在給他們取名字時,就煞費苦心,融進了這種思想。除了姐姐小平外,他們兄弟四人分別起乳名東東、西西、南南、北北,其良苦用心,可謂昭然若揭啊。

基於這種思想,爸爸總是千方百計想把這個家庭培養壯大。

哥哥結婚後,都生了孩子,至今仍在大家庭里吃飯,從來不敢提分家的事。按當地的風俗,男人只要結了婚,就必定要分家析產,另立門戶。因為有爸爸這棵大樹罩著,誰也不敢開口提分家,儘管哥哥嫂嫂都有著十分體面的工作。哥哥是公社農科站的技術員,嫂子是大隊的赤腳醫生。現在,馬林西也是屬於大隊里管的人了。在一個家庭里,就這麼幾個人口,縣裡、公社、大隊、生產隊都有人工作,並且都有個有頭有臉的事情做,確實是令左鄰右舍刮目相看的。

這種獨一無二的家庭就業狀況,就是一種無形的社會地位。人們誰不會羨慕呢?作為一家之主,爸爸當然要千方百計維護這種社會地位,擴大大家庭的影響,那就是要精心呵護大家庭,不能有絲毫分裂大家庭的雜音和苗頭。哥哥新婚不久,嫂嫂是流露過分家思想的,結果被爸爸媽媽罵得狗血噴頭,從此再也不敢提分家的半個字。

中國的世俗社會裡,任何大家庭內最難處理的是婆媳關係。

俗話說小媳婦難當嘛,這是千百年來的傳統。馬林西的媽媽雖說開明,但骨子裡做婆婆的那種家庭優越感還是存在的,她念過幾年私墪,能算上半個有文化的婦女。在隊里又是婦女隊長,在外面算不上官,但在生產隊里還是有頭臉的個人物。爸爸平時不在家,自然而然媽媽是一家之主,當媳婦的只有看她臉色的份。媽媽這個人思想傳統,做事認真,生活樸素、勤快。但反過來呢,在媳婦們的眼中,這些優點又成了缺點,那就是保守、迂腐、刻板,與青年人活躍、大方、風風火火格格不入。所以,嫂子也好,妻子也好,就難免有齜齬了。但她們又不敢當面表露出來,只能悶在心裡。

這天上午,鄰居張福玉來馬林西家自留地犁稻茬地,準備播種麥子。下午,媽媽帶著妻子用鐵鍬破稻茬的土垈頭。新翻的稻茬經太陽一曬,土壤表面發白,但裡面還是很潮濕,特別粘鍬。

妻子建議:「讓風吹吹,明天弄,等疏鬆些再破。」

其實,這也是實事求是的好建議。這話,如果要是從兒子或鄰居的嘴裡說出來媽媽一定會接受。可是,從媳婦嘴裡說出來就非同一般了。

媽媽聽了氣不打一處來,一邊死命破垈頭,一面頭也不抬,朝妻子吼道:「你不弄就家去,不要在人眼睛頭裡礙手礙腳的。」

妻子還能說什麼呢?她知道,不是自己的建議不合理,而是這種建議是侵犯了那神聖不可觸碰的權威。她是婆婆啊,是一家之主,還輪不到你這個剛過門幾天的媳婦說三道四哩。這才幾天,將來的日子可怎麼過?那不要造反?

妻子當然立馬意識到了這一點,非常後悔說了這句話,大氣不敢出,把湧上眼角的淚水強咽下肚,忍氣呑聲,十分賣力地叉垈頭。這才讓媽媽慢慢消了氣。可妻子的手上,卻留下了幾個不小的血泡。

想到這裡,馬林西感到很歉疚,自己不疼她,誰疼她呢?撫摩著妻子起繭的雙手,馬林西這樣想。於是,他不再驚動她,讓她好好地多睡一會,天亮了,還有很多農活等著她去做呢。馬林西這一走,家裡的千斤重擔都落在了她和母親的肩上,那將會是什麼樣子呢?

馬林西一邊想著,慢慢地進入了夢鄉。

第三節雜交水稻「三系」

雖說高陵人見識了雜交水稻是個什麼樣子,但為什麼種子只能種一次,第二年就不能作為良種了,為什麼要搞「三系」雜交,又為什麼要去海南島育種,其它地方不行嗎?等等。馬林西不得不經常向人們講解這些在育種專家們視之為「常識」的問題。因為,明年就要大面積推廣「三系」雜交育種和雜交水稻栽培,就必須讓廣大農民知道這些常識,那樣才好去運用啊。

雜交水稻的育成,是世界農業文明史上的一場偉大革命。

在育種行業里,誰都知道「自交有害,雜交有益」這個道理。兩個物種之間雜交,親緣關係越遠,雜交後代的生長優勢就越明顯。就好比人類的近親結婚,後代的智力會下降,並容易出現痴獃等先天性遺傳殘疾。而與外姓人或外種族人結婚,其子女就比較聰明,混血兒就是最明顯的例子。水稻也是一樣的道理。

雄性不育系是一種雄性退化,主要是花粉退化但雌蕊正常的水稻,由於花粉無力生活,不能自花授粉結實,只有依靠外來花粉才能受精結實。因此,藉助這種母水稻作為遺傳工具,通過人工輔助授粉的辦法,就能大量生產雜交種子。

保持系是一種正常的水稻品種,它的特殊功能是用它的花粉授給不育系后,所產生後代,仍然是雄性不育的。因此,藉助保持系,不育系就能代代繁殖。

恢復系是一種正常的水稻品種,它的特殊功能是用它的花粉授給不育系所產生的雜交種雄性恢復正常,能自交結實,如果該雜交種有優勢的話,就可用於生產。

三系雜交水稻是指雄性不育系、保持系和恢復系三系配套育種,不育係為生產大量雜交種子提供了可能性,藉助保持系來繁殖不育系,用恢復系給不育系授粉來生產雄性恢復且有優勢的雜交稻。

上世紀70年代,後來被稱為「雜交水稻之父」的袁隆平繼承了管相桓、丁穎、黃耀祥等水稻育種前輩的衣缽,並通過他的學生李必湖在湖南安江農校試驗田中發現雄花敗育的「野敗」水稻,隨後他把雌雄同蕊的水稻雄花人工去除,授以另一個品種的花粉,嘗試產生雜交品種。由此,以袁隆平、顏龍安、謝華安、石明松等為代表的育種專家全面開啟了中國雜交水稻研究的曲折歷程。

一九七三年,協作組通過測交找到了恢復系,攻克了「三系」配套難關。十月,袁隆平在蘇州召開的水稻科研會議上發表了《利用「野敗」選育三系的進展》的論文,正式宣告中國秈型雜交水稻「三系」配套。

雜交水稻「三系」配套成功后,雖然具有強大的雜交優勢,可以獲得比常規水稻高出近一倍的產量,而用種量也僅有常規水稻的十分之一,但雜交水稻的制種產量卻非常低,每畝地僅百十斤左右,難以滿足大面積生產的需要。

於是,利用湛江和海南島冬季可以種植一季水稻的氣候條件,到那裡租地進行雜交制種,次年開春收穫后,將種子運回內地,再供大田播種。

這一生產優質水稻新品種,加快良種繁育的過程,被稱之為當時育種界的新名詞——「南繁」。

早在建國初期的五十年代,育種專家們為了加快育種世代,利用海南島這個天然大溫室選育良種,加速世代,縮短育種周期。但因為是少數科研單位的極少數人從事這項工作,外界所知不多。現在,各地十數萬人去育種,就成為全社會關注的大事了。

經過這麼解釋,人們對南繁是怎麼一回事總算知道個七不離八了。

其實就租人家的田育種啊,也就是種田吧。

是啊,就是種水稻唄。馬林西這樣輕描淡寫地回答那些對南繁充滿好奇的人們。

對搞常規育種的人來說,南繁無疑是難得的好機會。於是,馬林西從農科隊的試驗田裡,也選擇了一些有苗頭品種的單株,準備帶去南繁,利用小集體揩一把大集體的油。

這兩天,馬林西和農科隊的劉雲井、程文斌、余漢華等助手們就一直忙活著,大家從成百上千的優良單株中進行篩選。

家裡人,也一樣為馬林西的南繁忙活。妻子幫他洗衣服,準備生活用品,牙刷、牙膏、毛巾、手帕,都一一精心挑選。奶奶和媽媽還忙碌著炒花生和葵花籽。平時,這都是捨不得吃的,那是要留到過年的。

整個晚上,一家人都在為馬林西忙碌。鄰居建華、福友、瑞新也來他家玩,算是為馬林西明天出發送行吧。

「那邊暖和吧?」建華接過爸爸遞給他的一支「大前門」煙,他怕煙絲太緊,在大拇指甲蓋上輕磕了兩下,用手指捻了捻,這才湊過去向爸爸點火。深深吸了一口,從鼻孔里冒出兩條煙龍,自我欣賞了一眼,朝馬林西笑著說。

「暖噢。冷天也只穿襯衫。」馬林西一邊回話,一邊將妻子正在塞進行李包的毛線衣往外拉:「這個用不著。」

「冷呢。」妻子深情地看了他一眼,又從馬林西手裡一把拽過去,硬塞進鼓得不能再鼓的包里。

長長的綠帆布手提包,像一隻大東瓜,早已結鼓溜實,馬林西真擔心它在路上會破肚炸膛。

「小西西真鐵頭犟,冷了到哪塊去加衣裳啊?」一旁收拾碗筷的媽媽說。

「乖乖,海南島那塊沒得冷天呀?」建華把頭往棉襖里縮了縮,好像這屋裡真的跟海南島有天壤之別似的。

「明天幾點走啊?」福友叼著煙,湊上去給妻子幫忙朝包里塞毛衣。

「八點半到縣農業局集中。」馬林西說。

「哪要四點鐘就起來啦。」瑞新雙手攏在袖子里說。

「哎呀,這麼早啊。我們家去了,你明天還要起早呢。」建華說完就走。他一走,其他幾個鄰居也就跟著回去了。

直忙到夜裡十點半,馬林西才將行李收拾停當。

……

第四節走出高陵

迷迷糊糊中,雞叫三遍之後,窗外亮了,馬林西剛穿好衣服,妻子就端來熱氣騰騰的洗臉水。

媽媽早起來了,她專門攤了小麥麵餅。

「攤」就是「烙」的意思。

攤小麥麵餅在高陵這一帶農村算是很高級的小吃,除了招待貴客,一般人家是捨不得做這種茶點的。費錢,費功。過程不算太複雜,但做工倒是有些講究。要用上好的小麥麵粉,先加冷水攪拌成糊,不能太稀,稀了不粘鍋;水又不能太少,否則攤不開。攪和好麵糊后,然後加入少量切碎的小蔥,佐以生薑米和油,輕輕倒入鐵鍋,慢慢以文火燒熱,一邊不停用鏟子輕輕將鍋底的麵糊漸漸攤開,攤均勻,厚薄一致。待一面泛黃后,再翻過來烙另一面。兩面都呈微焦黃后,起鍋攤涼,切成一指半寬的長條,再與事先煲好的豬腳爪、蠶豆瓣湯煮。熟了,盛入碗里,再加一勺綿白糖。那瀰漫在屋裡的味道,早就令人唾涎了。

馬林西洗好臉,妻子麻利地接過毛巾,媽媽將煮好的攤餅端上桌子:「稍點吃,莫涼了。」「稍點」,就是快點兒的意思。

說完,轉身從鍋台上又端來淺的一碗:「心紅,你也吃吧。」

「我不餓。媽媽你吃。」妻子朝正在往鍋堂里添草的母親說。

見她們婆媳這麼客氣推讓,馬林西心裡暖融融的。不一會,就風捲殘雲般將滿滿一大碗攤餅扒拉進肚子。

吃完早飯,天已大亮。奶奶也已起床,悄悄將二十塊錢塞到馬林西手裡:「路上買餅吃。」在當時農村,左右鄰居出人情的份子錢一般也就一兩塊錢。因此,對於年事已高,沒有什麼收入來源的奶奶來說,二十塊錢是個不小的數目了。

八十五歲的老人了,還這麼惦記著將要遠行的孫子,馬林西不覺心中湧起一陣酸楚。這一去,不知她老人家能否平安無恙地等到他回來?

時間在急,容不得再多想。馬林西背起沉甸甸的黃帆布旅行包,匆匆上路了。

走出兩塊田遠的南小格時,回頭一望,妻子在屋后的棉花田邊正在朝他擺手呢。奶奶拄著拐杖,靜靜地佇立在廚房的西山頭,左手搭成涼棚,注視著馬林西遠去的方向。老人家早就看不清很遠的地方了,但她心裡一定清楚,孫子是從那個方向去海南的,那是他家通往縣城的唯一的一條小路。

馬林西鼻子一酸,差點掉下淚來。手一揚,頭也不回地走了,任由路邊小草尖頭上的露水打濕褲腳。

第五節過江南下

馬林西趕到縣農業局大院時,里裡外外早已站滿了人。

人們三五成群地圍成一團,熱烈地交談著,地上滿是鼓鼓囊囊的大小行裝,一看便知,都是同路去海南島的育種人員。互相打著招呼,即便原本不熟悉的人,也都是一臉的微笑。他們即將同行去一個神奇而美麗的地方,並將在一起共同生活。新鮮,好奇,把平時的那種陌生與拘謹消融得無影無蹤,誰也抑制不住這趟遠行的幸福與快活,激動,喜悅,興奮之情溢於言表。

不一會,育種隊員集中到二樓會議室開會。

簡陋的主席台上坐著三個人,除中間的那位外,兩邊的人馬林西都認識。左首的是縣農業局副局長季學斌,右首的是縣種子站站長程厚伯。沒等馬林西猜測到中間的是何許人呢,長得有些非洲人模樣的程厚伯站長首先講話了。

「大家靜靜。我先介紹一下,這是我們的楊縣長。」程站長話音剛落,全場就響起熱烈而快活的掌聲。

程厚伯也是南墩人,說起來還算得上是鄰居,他的家在三星大隊,與高陵僅一河之隔,說話也是地道的南墩方言。聽起來格外親切,馬林西使勁地拍巴掌,也是潛意識裡為他鼓掌的。馬林西感到某種自豪和榮耀。

「程站是我們南墩的。」馬林西一邊用勁拍巴掌,一邊用胳膊碰了一下鄰座的秦仲榮。

「哦?!」秦仲榮驚訝中帶著幾分羨慕瞄了馬林西一眼。

「這位是我們農業局的季局長。」程厚伯接著介紹。說完,下面又是一陣掌聲。只是比上一次時間短了些,分貝顯然低了點兒。

程厚伯站長說:「出發前,我們開個預備會,把有關情況和要求跟大家先講一講。縣政府對今年的南繁工作十分重視,專門由楊縣長負責帶隊,我們的季局長擔任這次南繁育種隊的隊長。我嘛,是副隊長。下面,請季局長講話。」

季學斌副局長其實也算是半個南墩人呢。

他老家雖然是新洋港河北青墩公社的,但在調縣農業局的前幾年在南墩公社病蟲測報站當站長。測報站屬縣農業局的派出機構,受上面的條條農業局和地方公社黨委的雙重領導。由於工作成績突出,他被選為國家支援非洲農業科學的水稻專家,專門脫產培訓了一年。然而,天有不測風雲。正準備出發時,國際關係發生重大變化,國家取消了這批援外專家。由於脫產出國培訓,測報站新派了農藝師董躍接任站長。他無法重回南墩測報站,加之鍍了金,就被留在局裡,不久提拔為副局長。對這段經歷,同事們人前人後跟他開玩笑是「出口轉內銷」,他從來不介意,大大咧咧地一笑了之:「也是的啊」。

「我們今年的育種隊共挑選了三十五名隊員,主要承擔「南優二號」的雜交水稻的制種任務。南繁是要吃苦的,大家思想上要提高認識。經濟上,我們要講清楚,賬算在明處,縣裡只發給每個南繁人員二十五塊錢,另外九塊統交生產隊計工,途中差旅費照付。我們縣組織的水稻南繁也不是第一次了,算起來這回是第三次,前兩次的人數比較少嘛。這次的人數比較多,育種地點在海南島的樂東縣沖坡公社塘豐七隊。打前站的同志已經在五天前出發了。散會後,我們馬上就上車。今天趕到上海,明天下午坐火車去廣州……一路上,大家要維護集體榮譽,搞好團結。途中要注意安全,服從命令聽指揮,相互搞好團結……」季學斌副局長清了清嗓子說。

最後,副縣長楊洪儒又提了幾點要求,會就散了。

過了一會兒,所有人員上了早已停在縣農業局圍牆東門外街面上的大客車。

迎著初升的朝陽,馬林西一行沐浴著清晨的金輝,帶著滿心的興奮與喜悅,向我國最大的城市,也是馬林西多次夢中見到的城市——上海進發。

一路上,可以說是行色匆匆。

上車后,馬林西兩眼一直骨碌碌地盯著窗外。當「台城」的路標從窗外閃過以後,馬林西又是一陣激動。現在,他已經離開河城地區的範圍了。因為台城鎮是河城地區的東南門戶,再往南就是通南地區了。

時近中午,車到江邊,長龍般的車輛一眼望不到頭,一個多小時后,他們才上了輪渡,幾乎所有的人都下了車。馬林西一直爬到二樓的瞭望台,扶著欄杆看那渾黃的江水滔滔東去。

長江下游的江面開闊,五層高的長江客輪也顯不出多大來,許多小船,真如飄落水中的樹葉,在江面上隨波逐流。

水天之間,人是多麼的渺小。

馬林西想,要是有相機,能倚著船舷拍張照片留念,該是多麼有意義啊。然而,這個想法太奢侈了。還好,這讓馬林西沉浸到古人「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的古韻之中。

過了江陰渡口,一踏上江南的土地,馬林西驀然發現,江南原來是如此的美麗與富庶,僅僅一水之隔,江南至少比他的江北家鄉要先進二三十年吧。

放眼看去,整齊的方塊條田,猶如一塊五顏六色的水彩,精緻地鑲嵌在河網縱橫的小橋流水之間,連綿的水稻田,青一塊,黃一塊,沉甸甸的稻穗在輕風裡點頭彎腰。縱橫交錯的二層小樓,粉牆黛瓦,點綴在田野上,充盈著殷實的那份靈氣。

「快看啊。那是日本鬼子留下的地堡。」

不知是誰眼尖,驚叫起來。馬林西跟大家一樣,扒在窗口,仔細捕捉著當年戰上海時留下的歷史遺迹。鋼筋混凝土澆築的堡壘,靜靜地蹲伏在馬路兩側的農田裡,那黑洞洞的射擊孔如獅子的血口般張著,只是早已沒了牙齒,成了威風掃地的廢物。

有人說,這是郊區,馬上就進市區了。

馬林西一行順利到達上海北站。他們是買的第二天下午的車票。這樣,寄存了行李后,誰也顧不上一整天坐車的疲勞,立馬逛起街來。

馬林西買了份地圖,按自己對上海的了解,從車站前面的天目路出發,挨個兒往南京路、淮海路、國際飯店、大世界看過去,直到深夜十二點多才回到旅社。

第二天一早,馬林西和路上剛結識的青墩公社農科站技術員汪長松一起,拿著地圖,樂顛顛地去逛外灘、城隍廟、中共一大會址和西郊動物園。

所有這些見識,不僅是馬林西平生第一次,也是他們馬家,他們中西生產隊,甚至全高陵大隊的第一次。接下去,將會有更多的全大隊第一次在馬林西眼裡看到。

下午三點,馬林西隨潮水般的旅客湧進了南下廣州的列車。

第六節廣州風情

出上海不久,馬林西就研究新買的全國地圖,看窗外的站牌,每經過一個城市,就用藍圓珠筆在圖上相應的地名上划個圈。

很快,再過去兩站,就是杭州了。馬林西感到眼皮直打架,實在堅持不住,就對自己說,閉目養神一會吧。

當馬林西醒來時,車窗外黑古隆冬,問同座的汪長松才知道杭州過去兩個多鐘頭了。深更半夜,再美的風景也被夜幕籠罩了。無奈,睡吧,好好地睡上一覺,明天可以看更美的風景。

於是,倚在又硬又涼的座背上,回想著一天來看過的那些精彩景緻,伴隨著車輪滾滾的哐當聲,美滋滋地進了夢鄉。

當馬林西醒來時,車窗外面陽光燦爛,群山連綿起伏。

馬林西就像長了翅膀一般,在綠水青山之間穿行。一會兒在山谷中飛奔,一會兒在田野間馳騁,一會兒在隧洞內風馳電掣。從未見過大山的他,被眼前的秀美山川所深深吸引。馬林西貪婪地看著車窗外一掠而過的風景,眼睛都不眨一下,生怕忽略了什麼精彩。

到了廣州,仍然是夜裡。因為有打前站的事先安排,他們住進了珠江碼頭附近的一家旅館。稍事洗漱,馬林西就鑽進被窩,美美地睡了一覺。

領導已經交待過,他們是晚上乘八點的海輪去海南島。這樣,在廣州就有一天的時間到處看看,仍然是以小組為單位。

有了在上海遊玩的經驗,到達廣州的馬林西就有些不屑一顧了。加上一路對那本地圖冊的反覆研究,廣州的主要名勝古迹景點已了如指掌,成竹在胸了。馬林西成為理所當然的導遊。他們幾個夜裡已合計好,起床后,馬林西與汪長松幾個人,神定氣閑地開始遊玩。

廣州出口商品交易會、農講所、珠江大橋、越秀公園、秋菊展覽、白雲賓館,一路玩下去。

馬林西又帶大家到郊外的黃花崗七十二烈士陵園,以及三元里。憑現學現賣的一點知識,馬林西跟大家介紹七十二烈士的事迹,三元里抗英的故事。一撥人被馬林西說得一楞一楞的。

汪長松還誇:「小馬還有兩下子啊。」

不過,真正令大家開眼界的,並不是馬林西一知半解的介紹,而是在景點看到的一切。

除了馬林西,沒人對歷史感興趣,而是對當地的風俗充滿了好奇。

從三元里的那座大廟出來,大家不由自主地逛起了農貿市場。除了少數認識的農產品,更多的是稀奇古怪的各種香噴噴,甜絲絲,讓他們直咽口水的水果,可誰也捨不得掏錢買點嘗嘗。口袋裡的這點錢,絕對經不起揮霍。

在一個賣肉的地攤前,他們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

緊挨著賣豬肉攤子的,是剝了皮全身血淋淋的老鼠,有的還時不時抽畜一下。

當地人對這種鼠肉很是鍾情,接二連三的有顧客來買。看著那些衣冠楚楚的市民將鮮血淋漓的老鼠肉放進菜籃子,跟魚呀蝦呀豬肉的放在一起心滿意足的離開,又想象著鼠肉如何放進鍋里烹調,而後端上桌子,大塊朵頤放進嘴裡,馬林西怎麼也咽不下去,都塞在喉嚨里,噁心得直想吐,趕忙逃也似的離開了三元里。

經過廣州火車站廣場時,馬林西被滿街跑「的士」吸引。

在馬林西的詞典里,還沒有「的士」這個詞。後來才知道,「的士」是個泊來詞,是一種花錢就能做的高級轎車。

小轎車在他們的縣城還很少見到,印象里只有縣委書記有一輛黃帆布篷的北京吉普車。大城市就是不一樣,有錢就可以招手乘坐。

一會,有人招睞生意拍攝彩照。

彩照,這在上海外灘也沒見到的啊。一激動,一狠心,花兩塊五角錢照了一張。為了顯擺,馬林西騎在一輛嘉陵摩托上,支架都沒敢放下,旁邊是一輛停著待客的紅色「的士」,背景是廣州站,多風光啊。拍照花了兩塊五,就捨不得再買其它東西了。

晚上,馬林西他們上了紅衛十二號海輪。

海輪駛出珠江口不久,海面上風大浪高,顛簸得非常厲害,頭昏噁心,又想起白天血淋淋的鼠肉景象,如梗在喉,於是嘔吐得一塌糊塗,昏天黑地的睡了過去。

沉沉的夢奤中,有人大聲叫馬林西:「海南島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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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一路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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