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人常畏死

第85章 人常畏死

雲從道觀雖被封棄,但峰頂金鐘卻迎來入冬之後的第一批虔誠信客,他們著素袍白帽,內綉象徵尊貴的大角鹿紋,帶着提前到來的滄茫白雪於帝師最高的觀塔,敲響第一聲喪鐘。

與兩年前為天火焚毀而鳴起的鐘聲不同,自第一聲起,帝師哀聲沉鐘不斷,連綿延長至三萬下而止。

此為國喪,帝王駕崩,故昭告大荒,天下無不悼哀。

而被喪鐘環繞的死寂浸染的教坊司,同樣不復往日光彩瀲灧,只剩凋敝和枯萎。

「教坊司屬禮部管轄,先帝生前於喪葬一事事無巨細千叮萬囑,故而教坊司上下絲毫不敢怠慢。」

消失許久的玉蟾姬再次出現在葉子陽的面前,容顏未改,眼中卻多了點疲憊。

葉子陽端詳一陣,以朔帝為首的派系在猝然的駕崩之後碎成散沙,即便后一人獨攬大權,也難以對混亂的局面作出多少挽回,於是最擅長站隊的朝廷群臣,包括以教坊司為代表的各大暗部同樣陷入群龍無首,何去何從的尷尬境地。

「看樣子先帝只顧得上為自己操心葬禮,完全將皇朝拋之腦後。」

葉子陽並非蓄意諷刺,他只是指出帝師面臨的不堪事實。而帝師腳下的百姓,雖不乏認清實事輿情的有志之士,但膽戰心驚,安守於家的普通百姓還是佔據絕大多數,他們既不會逃走,也不會反抗,因為帝師從來都是大荒的心臟,當心臟停止搏動,那麼天下都會失去呼吸。

「殿下所召為何,教坊司雖門庭冷落,仍尚有鏖戰自保之力。」

「先帝死的蹊蹺,當時為帝診治配藥的藥王谷也已不知所蹤,禁軍翻遍整座宮城也沒有尋到任何蛛絲馬跡,而請來的卜辭術者都說其人是變化黑鴉飛出高牆而逃,因所有人都知道藥王谷的小公子飼養了無數烏鴉。」

「妄論鬼神之人已被後下令杖斃。」

即便對外宣稱的是早已久病卧床,但實際上仍然是在一個看似平常的日子選擇驟然離世,不明不白的死因之下,為了平息憂惶和憤怒,必定有一群人跟着罹難陪葬。但這些人中唯獨不包括逃之夭夭的藥王谷蘇氏,他們遠處不馴不服的滄州,饒是帝師也鞭長莫及。

「你是禮部的人,那一定很清楚為朔帝舉辦的葬儀禮制。這一套繁雜流程已被棄置許久,相比過往事事選擇擇優從簡的原則,為保此去龍眠帝陵的道路暢通無阻,先帝甚至調取所有兵力壓縮最後的防線。」

他不但想要活着,還想要長生不朽。可是想要長生,就必須進入薄北帝陵,可是要進入皇陵古墓,就必須得死。

這是死去的帝王才享有的特權。

蘇盞的話尚且在耳邊反覆縈繞,葉子陽說:「我想進入帝陵。」

玉蟾疲憊且淡漠的臉上浮現出難言的驚愕。

「殿下,即便是教坊司也做不到。」

「死人不會獨自走入墓穴。」

玉蟾的不解被突兀打斷,她隨之噤聲,跟隨帝王棺槨進入墓穴的還有一批抬棺人,他們是必死的殉葬者,在暗無天日的地宮中活不過六個時辰。

她垂眸下跪,輕聲道:「殿下務必三思。」

「人員的選擇安排皆由禮部所管,此事你們想要暗中動手腳應該不難。況且,我聽說死士並非禮部嚴防的環節,帝陵內氣息阻滯,活人踏入有且僅死路一條,為他們考慮遁逃等意外省去不少麻煩。」

「殿下尊貴,還請從長計議。」

玉蟾長久的跪在冰冷的青磚表面,葉子陽看了她一會兒,突然笑道:「若實在不解,不如你我同去。」

……

常年推演星象氣候的那群人為朔帝殯葬選了一個絕計挑不出錯的日子,雲層陰沉,有風無雨,原地枯站不消片刻就會被四周無孔不入的凄涼所感,忍不住打起冷戰。

間隔整齊筆直豎起的黃白兩色魂幡如兩隻長軍,延風緩至帝師的主幹道。持幡者蒙面斂目,攜帶不容侵犯的皇權天威為天子龍棺先行鋪路。叮叮噹噹的御鈴四面搖響,與有序鳴起的鐘聲相互呼應,鎮壓皇城腳下所有的私語和猜忌。

八方來客,其心各異。他們混入退步遙望的民眾之中,或許也為御眾經過的肅穆所染,竟同樣一言不發,選擇低頭伏身,做悼然狀。

帝之殯天,萬城同哀。

這支一絲不苟的軍隊將連續行進七日,將重重疊疊裹起的龍棺運送至薄北帝陵,路上由大將軍親自率領精兵護送,鳥獸不得煩擾。等到抬首能夠望見初光城舍利塔頂耀金佛光之時,代表他們已經走過了一半的路程,踏進薄州的土地,而被拋在身後的帝師正式成為一座失去帝王的古城。

這是葉子陽走過的最長的路,依靠藥物和未知的勇氣吊命,他一身黑衣沒入死士的行列,宛如從高大紅牆飛出的黑鴉,追逐死亡而去。

玉蟾姬的身形略顯矮小,她尚且不能從葉子陽一直忙碌搜查的線索中推斷出結論,如今教坊司的情報運作是一台壞掉的機器,她牢牢抓住琅琊郡王只是在抓住一片無根無依的浮萍,用荒唐的賭注做一次不可理喻的冒險。

「殿下,你很累了。」

此時開口不過是在浪費自己為數不多的氣力,對方的關心看上去也並非真誠懇切,葉子陽的目光走了很遠,落在裝點華麗沉重的龍棺上:「你有沒有辦法,讓我躺進去?」

「……」

「同為殉葬,金銀器物有車運送,有人抬行,負責禮制喪葬的死士卻只能靠一雙腳徒步往前。我見金箱內還剩不少富餘位置,且箱頂也非釘死,留孔隙供祭祀時取挪擺放,在下不嫌棄可隨時置身其中,以防疲累至極撐不到帝陵。」

「你何時所見?」

「昨日趁夜。」

玉蟾姬輕輕的笑了聲。

她的笑容異常稀奇,印象里總是一副冷漠不言的模樣,此刻笑起來到有種冰雪消融春風拂面的清新感,葉子陽是第一次看到玉蟾的笑容,忍不住多看了幾眼:「原以為不擅長笑容的人笑起來必會僵硬無比。」

「多謝殿下誇讚。」

葉子陽訝然,幾日不見,進步神速,不但會笑,甚至會開玩笑了。

他心道自己卻並非是在說笑,這才走了一半的路身體已經到達極限,雖然師門唐宗總說習武須得突破極限方能有所進益,但葉子陽絕不認為生死可以被歸為此類。

也許玉蟾已經把前程當作絕路,人總是在面對即臨的死亡時會發生轉變,葉子陽想,他不是去赴死的,但死亡於他從來如影隨形,這次也不會例外。

帝陵是大荒現存的最大墓穴。

宮中的史官每日兢兢業業,但歷史終究存在杜撰美化的嫌疑,多數人考據歷史的時候都不會完全參照宮內傳承的史記,反而更加青睞民間晦澀細碎的野史,即便同樣飽含創作者濃烈的主觀情緒和敘事熱情。

若是按照所謂的正史所載,那麼薄北的帝陵是始皇帝在位之時就開始修建的一座地下宮城。即便是以山中偶然發現的天然洞窟起始,但還是耗費大量人力物力,勞民傷財,前後延綿數百年之久修繕加固,才堪堪將整片龍眠山脈腹內掏空,完成壯闊瑰麗的地宮打造。

然後史官們會在不吝辭彙歌頌功德的同時添一筆始皇帝之過,為一傳說中的完美形象塗抹瑕疵,以顯真實不失偏頗。

不論過往如何,帝陵至今仍在修修補補,添磚加瓦,用材無不取其最,力求尊貴長久,雖不顯珠光寶氣,但花費早已遠遠超越禁城本身,而最原始的設計圖紙傳言只為歷代帝王所知,其他諸人既非天下之主,更稱不上地宮之客,無人指引也只能迷路在白骨和圭玉共同堆砌的華麗宮殿中。

以上種種都只是史官之言,無人見過地宮真貌,見過的也都死了。

或許還有一類人,那些終年徘徊於龍眠山脈之中的鐵面死靈,忠心耿耿的守衛帝陵的入口,在外圍永久的站崗巡邏,防備着外面的人,也防備着裏面的人。

葉子陽始終明白,即便大荒奇人異事無數,但所有人都遵循着不可違背的三大準則,一為命運,串聯交織過去和未來,是星象學者口中的未卜不可定之事,是為人懷疑的謊言;二為權柄,執掌權能者不容侵犯與褻瀆,其人背靠天道氣運,天平為之傾斜,與之抗衡不過蚍蜉撼樹,而權柄千年懸於帝師禁城,此後也不會偏移,故而錯的只有掌權者本身,自毀自棄自滅;三為生死,萬靈皆有始有終,有來有往,輪迴接續。最寬容的是第三條,可最嚴格的也是它,所以人們終究都在和生死賽跑,妄圖利用前兩條規則去對抗,去苟且,只是從來沒有成功過。

那反過來呢,倘若生死才是構築這個世界的基石,立於基石之上方能撥弄絲線,觸碰權柄,所以言隱王才能創造與帝陵同生共死的鐵面衛。他們並非規則之外的漏網之魚,而恰恰是嚴守規則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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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颯颯兮有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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