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死亡雲彩
C國，2069年。地球。
李長明正在導出世界各地的輻射環境綜合監測站收集的第一手監測數據。自從三戰全面爆發以來，這幾乎成為了他每天的工作。
A地區佈設的輻射環境自動監測站實時連續空氣吸收劑量率監測數據超出本底範圍；
B地區移動監測車巡測的空氣吸收劑量率監測數據嚴重超出當地本底範圍；
C地區監測點採集的氣碘樣品、地表空氣中氣溶膠樣品、伽馬能譜分析檢出高濃度人工放射性核素；
D地區監測點採集的降水樣品、地表水和地下水樣品，檢出超出標準安全劑量1500倍的人工放射性核素；
E地區無人機超低空航空輻射監測數據檢出大範圍異常；
……
由於戰爭發生后，以A國為主的戰爭發起國過度濫用貧鈾彈和其他臟彈，從戰事陷入膠着的第三年開始，地球環境變得日益嚴峻起來。
武器產生的核廢料和核沾染物不斷通過風、河流、降雨和武裝或人為因素逐漸蔓延至全球環境中，世界各地陸續監測到持續性的、高濃度的環境人工核輻射超標現象。
李長明所在的C國雖然不主張使用任何形式的次核武器，但受到A國等侵略國的貧鈾彈和其它臟彈襲擊，目前幾乎每天都有過半地區和城市暴露在核污染各項指標超出正常範圍的危險當中。
隨着戰爭持續和核污染蔓延的影響，許多參戰國目前都面臨着穩定民眾對於核污染恐慌的空前壓力。
李長明原本是該國宇宙物理領域的在讀研究生。在此之前他已經取得了理論物理碩士的學位。
由於三年前戰爭爆發等諸多因素，他幾番周折后，目前在一所剛改建不久的核污染治理策略研究中心處，成為該院總工程師，在輻射防治領域有着重要地位的羅教授的學生。
這所研究中心的前身卻是凝聚態物理研究院。但不知道出於何種原因，李長明報道時這裏已經被改造成應對核污染問題的臨時研究中心。
當然，官方是有做解析的，這是為了解決當前環境核污染的危機。
畢竟戰爭情勢之下，資源緊張。李長明想，或許事實上更多是為了照顧人們對環境惡化產生的恐慌和不滿情緒吧。
「早上有看新聞嗎？今晚終於要簽訂停戰協議了。」李長明埋頭整理着數據。
「這份協議可讓太多人等了一年又一年，」楊米看了看手錶的時間：
「現在終於還有不到5個小時就要生效了。」
楊米是正在修讀應用物理的研究生。和李長明一樣，因為時運不濟，輒轉來到這所看起來更像是應付輿論壓力的研究中心。
「我們算是幸運還是不幸？」李長明忽然問道。
現代戰爭是一場高科技的較量。基於對科學工作的敬畏，在如今的戰爭中，一般的非軍事科研設施都被列入了免於遭受打擊的範圍。
因此從事科學研究工作，以及其他一些領域的學者們，通常能夠在戰爭中得到豁免和庇護。當然了，這其中並不包括某些敏感領域專家。這些人的安全只能由各自的國家機關負責。
這是李長明提出這個疑問的背景。在過去三年的戰爭中，他們憑藉着科研者的身份，一路有驚無恐地躲避了過來。儘管有遇到過無理的對待，但至少他們暫時不用過着流離失所的生活。
但也有不幸的地方。他們只能響應和服從戰爭形勢的需要，去做一些和自己的研究不一致的工作——這是所有一心想搞鑽研的科研工作者的悲哀。
「戰爭之中，我想不會有幸運者存在。」楊米不打算繼續這樣的話題。
儘管楊米認為他也是一名熱愛本職的學生，他也有夢想和追求。但三年戰爭的洗禮，讓他着實看到了這個世界太多的無可奈何。
現在他的想法更多在於，如何為社會需要盡到自己的一份綿薄之力。無論是做什麼，只要還有需要他的地方，他就會踏實努力去做。
「還是聊聊你和安寧的事情吧。」楊米接着說。
「我和她……那還能有什麼事情。」李長明嘆了口氣。
季安寧是一年多前來到這裏的實習女生。因為研究所本就缺乏年輕的女孩子，偏偏她還是個外表看起來清純，身材又相當高挑的存在。
雖然說一般戰爭期間單身的女人在數量上都會比男人更多一些。可單論一個研究所的情況，又是另外一回事。
三年來，這裏總共只有三位女士來到這裏報道：除了安寧，其中一位是上了年紀的副教授，而另一名是位姓黃的清潔阿姨。
而據後來與季安寧熟悉的人透露，她來這裏似乎有一半的原因是為了尋求避難——當然，至於她是憑着自己的實力爭取進來還是別的什麼手段，那就沒人能夠說得清楚了。
李長明對她是有心思的。這一年來，他多多少少和季安寧見面的時候都有意無意主動接觸過。雖然接觸機會不多，但在看到她遇到困難的時候，李長明都會變着法子去幫她一把，就為了讓她有個好印象。
——他相信這些季安寧也都看在眼裏。他打算只要等到戰爭正式結束，就找個機會向她正式表明自己的心意。當然他沒把自己的小心思告訴楊米。
而今晚如果沒有意外，持續三年的第三次世界大戰也終於可以落下帷幕了。
他還記得讀書時閱讀二戰史時那種置身事外的不真實感。儘管後來憑着接觸到的一些影視作品，時不時有令他感受到當時戰爭的緊張和殘酷。
——但這遠遠沒有三年前一顆導彈落在李長明附近幾公里處爆炸時那種感覺來的強烈和震撼。
那是一種瞬間的衝擊，從震動的地面突然連接上既感覺冰冷又真實灼熱的空氣，最後震撼到心靈深處，極具恐怖和緊張感。
當時爆炸的那一刻，他腦子忽然被震得一片空白。
他完全忘記了當初國防教育課時學過的避難技能。當空襲的警報反覆拉響，他卻只能獃滯地盯着遠處爆炸的地方，半響后才終於想起來自己必須找個安全的地方進行躲避。
三年前那刺耳的空襲鳴叫聲，至今都依舊清晰無比。
「戰爭都結束了，你打算什麼時候才跟她說？」楊米打趣問道。
「我肯定會說的，不過感覺還不是時候。」李長明顯得有點靦腆。
「那你還有什麼打算？」楊米見李長明還沒有思想準備，便換了個話題。
李長明抬起頭，瞧了瞧正在認真做着輻射測試的楊米。他沒想到楊米會突然問這樣的問題。
老實說，他一直有參與到理論和宇宙物理的研究團隊當中的打算。其中由司馬崆院士領銜的華林凝聚態物理研究院更是他一直夢寐以求的聖地。
但數年前社會對理論物理的發展爆發出了詰難，一場寒冬令理論物理界蒙上冰霜。許多國家因此削減了理論物理方面的經費和扶持。李長明現在所在的研究中心前身正好是一所凝聚態研究院，這或許能說明一些問題。
對理論物理的詰難起源於一些學者對理論物理現狀的擔憂和質疑。雖然這種擔憂一直存在，但因為質疑聲中加入了一些有着一定權威的專家，這種後院起火的方式就顯得有點尷尬。
疑問主要集中在比較重要的幾點上：
第一，當前粒子物理學標準模型存在無法解釋中微子以及自身的三大難題。引力子又尚未發現；
第二，幾十年來，大型強子對撞機（LHC）反覆提高能級進行對撞，卻始終沒有找到暗物質的跡象，沒有希格斯玻色子的兄弟姐妹，沒有額外維度存在的痕迹，沒有輕子夸克。預想中的超對稱粒子也沒有出現；
更優美的M理論為此飽受質疑；就像過去相對論沒有出現之前，人們陷入牛頓力學的泥潭中各自迷失，做着查漏補缺的工作，而無法自拔一樣；
第三，自從量子糾纏被證實至今已過去將近百年，但對於量子糾纏成因的研究，甚至是光子分裂的根本性探討一直處於幾乎停滯的狀態；沒有人能夠證實自己的結論正確，也沒有人能從實驗當中得到更多的新現象和啟示；
換句話說，理論物理正陷入假設和想像的泥潭當中，就如同量子世界的疊加態一般，不可確定，甚至產生越來越多類似泡沫的可能以及假象；
第四，相對論讓物理世界限制在光速以下，信息傳輸的有效性被鎖死；即便假設更高維的結構存在，但基於物理世界確定的物理性質局限，人類似乎也永遠不可能超脫出去；
人類將無法獲得更高維度的任何信息，即便有超光速，恐怕也只能在大腦中想像一下，而難以變為現實。
第五，在浩瀚的宇宙中，文明要想獲得持續發展，那必須具備兩個根本的屬性：可傳承性和可進化性。可進化性保證了文明發展的內在動力，而可傳承性保證文明的進化不被中斷；
可是如果上述兩個條件成立，那麼百億年來如此浩瀚的宇宙，必然能夠出現一個達到三級星系文明的存在；
如此高級的文明在宇宙趨於穩態的漫長歲月中幾乎不存在突然消失無蹤的可能性，就好像現在我們可以肯定，地球上的任何自然災難都不可能將人類全滅的道理一樣；
這個文明理應像人類征服陸地一樣，踏遍宇宙的每一寸疆土。即便他們沒有注意到偏僻的地球，但這種文明級別的行動也必然要在宇宙中引發足以讓人類觀察得到的痕迹和效應；
但此刻，人類遙望上百億年尺度的宇宙時，卻始終只能看到一望無際的星空，我們沒能發現任何人為的痕迹：
這不得不讓人懷疑，人類在宇宙難道真的屬於孤獨的文明？還是說，所有文明其實都根本沒有辦法進化到脫離本星系的程度？因此才永遠遙不可及，不能知道對方的存在。
……
當上述言論在社會矛盾激化，即將爆發三戰的背景下，出於諸多原因的需要，不斷被故意放大、引導到輿論的風浪中。猶如一顆沉入水中的炸彈，在浮躁的現實中炸起了千層的漣漪。
最終的結果當然是這些研究項目，比如更大型粒子對撞機等被喊停，預算更多地流入到擴充軍備的競爭中。
李長明對此愛莫能助。當前理論物理確實面對着許多艱難和挑戰。很多理論都充滿漏洞，尚有不完善的地方。但正是因為如此，才更加需要人去填補這些方面的空白，或者另起捷徑，找到真正的出路。
「先說說你的吧，我想做的事情可能並沒有那麼容易。」李長明還沒想清楚答案，於是換了個話題問道。
「你了解紅汞核彈嗎？」楊米也沒有回答問題，而是先拋出一個新疑問。
「就是這幾年戰爭中傳的沸沸揚揚的，小型化核聚變導彈技術吧。」
受到戰爭的影響，紅汞核彈是這幾年被討論得最多的一個話題。這種核導彈其實早在前蘇聯時期就被提出研製，但一直以來都沒有真正實在的報道。
直到三戰爆發后，這種理論上幾乎可以製成手提箱大小，並且可以用於鑽地核彈研製的小型化核武器才再次被公眾認識和討論。
「我之前的導師他是聚龍四號的工程師，聽說他們現在正在為研製紅汞核聚變的團隊開發聚龍5號。」
楊米抬起頭，用殷切的目光看向李長明說道。聚龍4號是C國流體物理研究中心自主研發的、達世界頂尖水平的超高功率脈衝強流加速器。是新時期核武器研究的綜合實驗平台。
「原來你對原子能感興趣。」李長明站了起來，伸了伸懶腰。
整理和分析數據是件繁瑣的工作，他們不知不覺就熬到了晚上。李長明走到靠窗的位置，透過東邊的落地玻璃從7樓向外張望。
窗外幾近漆黑一片。
他們所在的城市是一座靠近K國邊境的城市，與K國目前被佔領的海港連接着同一片海域。這裏城市的電力系統因為局部戰事的原因，經常會處於癱瘓的狀態。
戰爭之下的黑夜，沒有什麼值得欣賞的夜景。只有半空忽然閃動起來的火焰，那是引導死神的光輝。
李長明還記得，過去每當夜晚來臨，他們最擔心的就是突然在夜空中看到閃光的東西——這意外著新的一輪攻擊又開始了。
李長明深呼吸了一口空氣。
他看着漆黑無邊的夜空，又看了看時間，現在是晚上7點35分。
還有不到五個小時，停戰協議就將正式生效，到時候就再也不用擔心這些黑夜裏突然竄起來的死亡閃光了。
李長明打算轉身回到工作的位置。
然而這個時候，前方、黑夜的盡頭處、地平線的位置上——忽然升起一顆宛如黃豆大小的熾光，就如同一個小型太陽忽然從黑夜裏炸開一般詭異。
那個光點幾乎是在爆閃過後瞬間就突然暴漲起來！顏色旋即由血紅的橢球狀快速變化為柱狀光團，緊接着一圈金紅的光幾乎是在瞬間就衝擊而來……！！
「不止是原子能，等離子、反物質、甚至是負質量。反重力我也同樣感興趣——我希望將來有一天能成為參與星際引擎開發的工程師。」
楊米上一秒鐘還咧著嘴，露出憨厚的微笑。
可他剛想再說些什麼，實驗室的燈便忽然唰的一下子全滅，同時一陣強烈的白光將漆黑一片的實驗室硬是射的通亮，而後只聽見「砰」地一聲巨響，這是玻璃炸裂的聲音！
李長明當時恰好轉過了半側身子，光線並沒有直射入他的雙眼，他只能憑着對危機的本能感覺進行躲避……
當突如其來的衝擊過後，他踉蹌地站起來，發現身上有了不少的划傷和淤傷。
李長明分明感覺得到，剛才整棟加固過的實驗樓都震動了起來！
楊米也跟着爬了起來。當他們清醒一些再次望向被衝擊波震碎的窗外時，看到的儼然是地平線的那一邊，原本寂靜的黑夜裏，一朵衝天而起的柱形蘑菇雲燃亮了天際！
爆炸的地方應該是K國的邊境方向。K國在一年半前已被A國攻陷，並建立了重要的軍事基地。此後C國和A國一直處於局部的搶奪和對峙當中。
李長明如果沒有記錯的話，前幾天報道里曾經說過，那裏還駐紮着A國準備撤退返回國內的第十七、二十六集團軍、一七八、二零六坦克裝甲師、五個炮兵團、兩艘航母以及三個航空兵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