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雪狼原之戰

第115章 雪狼原之戰

次日早晨,伊斯滕將聖主大軍集結至東北城門,徐徐進入獅衛城。衛城已無城主,迎接國王的將是聖主男爵塞繆爾·文迪。文迪復又穿上白色長袍和獅衛披肩,從隨行物品里取出法師項鏈和鍊金術師項鏈。他看著兩條鏈子思忖了一會,把鍊金術師那一條扔在一邊,戴上法師那條。

「恕我多言,大人。」雷斯垂德蹙著眉頭道,「您這麼打扮像個怪胎。」

「是嗎?」文迪又回頭看了一眼身邊的侍從,後者為難地點點頭。男爵大叫一聲,陛下馬上就要進城了,現在哪還有時間換衣服。

伊斯滕在士兵的簇擁下穿過大城門,暗紅色的街道令他發出一聲嘆息。古登跟在老國王後頭,命令士兵安頓居民,把剛剛擬好的惠民布告貼在各處顯眼的地方。

「呂訥要的是王位,卻讓無辜的人疲於奔命。」老國王看著獅衛人陸續回到城內,人們一臉茫然,他們或許還不清楚自己離開又回到獅衛城到底是為了什麼。走在最前頭的率先認出國王陛下,立刻下跪請安,身後的人跟著一起下跪,一列列人頭像骨牌一樣下沉貼地,很有戰敗者的風範。

「各位,我無意打擾你們的生活。」伊斯滕伸手扶起第一位獅衛市民。「今後還請繼續以這座城市為家園,我軍很快就會撤出獅衛城,還你們一片清凈。」

獅衛人依舊茫然地看著伊斯滕,年邁的國王顯然只是空口造了座空中樓閣,戰爭遠未結束。為了避免尷尬,古登輕聲咳嗽:「陛下,您必須要去見見兩個人。」

由獅衛士兵領路,伊斯滕徒步來到聖涅克萊大教堂。白色的石磚配上鮮血有些觸目驚心,以至於讓伊斯滕忽略了站在面前的老人。「這位是涅克萊教堂的帕拉諾神父,圍城期間他在城內守護住了大部分市民。」

「陛下。」神父躬身行禮,「我沒有做什麼,事實上,大家都是在以琳修女的庇護下才得以活命。」

伊斯滕笑著看了古登一眼,把這句話完全忽略了。「拉迪蘭陛下已經准許教廷參戰,這場聖戰我們勢在必得。」

兩人早早結束對話,又向民法廣場走去,逐漸有身穿綠色甲胄的獅衛士兵在道路兩旁出現。文迪男爵剛剛換上一身獅衛服裝,背後的披肩還沒扣好就急急忙忙上前行禮。「陛、陛下!在下塞繆爾·文迪,在此恭候大駕光臨。」

「塞繆爾卿,」伊斯滕面色鐵青,「你擅離國王近衛之職,僭用獅衛兵力,違抗命令殺死芙洛里·梅戎,我當判你絞刑。」

老國王身後兩名近衛上前半步,隨時都可能用斧頭把文迪砍死,男爵微微低頭,一言不發地看著地面。

「不過你攻下獅衛城有功,我不應治你的罪,還要獎賞你些什麼。」伊斯滕來回踱步,「賞你什麼好呢,塞繆爾卿。」

十一世陛下忽然蹲下,在民法廣場上抓起一塊石塊,那是噴泉石雕的殘骸。他把石塊交到文迪手中,後者顫抖著捧在手心,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謝陛下,謝陛下!」

「且讓我見見那位斬殺芙洛里的勇士!」伊斯滕大笑道,「什麼人能擊敗那位善戰的女子?」

文迪聞言趕緊側身,讓雷斯垂德上前來。「陛下,這位就是擊敗芙洛里·梅戎之人,名叫雷斯垂德·肯特!」

「肯特?」伊斯滕聞言一愣,身旁士兵如臨大敵,將國王團團圍住。「這位可是格雷格之子,雷斯垂德·肯特?我聽說你已經死了。」

「確如陛下所說,我僥倖留下性命,都是拜文迪男爵所賜。」雷斯垂德挺直腰板,「在下已與父親決裂,併發誓報答男爵大人,所以才將梅戎斬下。不久之後,我將會送陛下您一份禮物。」

「禮物?」

「那就是……」雷斯垂德深吸一口氣,「格雷格·肯特的首級。」

伊斯滕露齣戲謔的笑容,但還是為這個年輕人的勇氣鼓掌:「你能為大義拋棄父子之情,我很欽佩,希望你能遵守你的諾言。」

雷斯垂德低頭稱是,然後目送伊斯滕從面前離開。文迪走到雷斯垂德身邊,手裡還捧著那一文不值的石塊。「陛下看上去年邁,但神思還很清晰。」

「陛下怎麼不問我黑魔法的事?」雷斯垂德做了一個划脖子的手勢,「我以為我會被當場處死。」

「這你得謝謝我。」文迪拋起石塊,在它落下的時候狼狽地接住,這不是他想要的表演效果。

獅衛城已定,伊斯滕和他的大軍沒有多做停留,繼續收復其他獅衛領土。他遵守了對獅衛市民的約定,將所有士兵全部帶出城,但後續部隊仍需途經衛城,將它作為休息的驛站。每天早晨,提心弔膽的獅衛市民都會被鐵蹄踢踏聲驚醒,又一批聖主人或龍衛人進城來了。他們源源不斷,在公道上連成一條線,沒有人知道為什麼整個王國會有那麼多人。

聖主大軍在前線幾乎沒有受到任何抵抗,僅花了一個月的時間就要逼近審判森林。伊斯滕看到一座座獅衛城堡開門投降,以為呂訥和他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難道他打下獅衛就是拿來玩的嗎!我的聖主啊。」

「他的目的只有糧食,陛下。」古登道,「沒有糧食,就算有千萬大軍也毫無用處。」

一名法衛將軍被綁縛住,帶到伊斯滕的面前。他奮力扭動身體,企圖掙脫繩子,但被聖主士兵踩住後背,無法用力。「伊斯滕!你這個混賬!要不是陛下帶走了所有糧食,我的士兵怎麼可能如此輕易投降!」

古登蹲下來,用手拍了拍法衛人的骯髒臉頰:「那你應該去罵那個想要餓死你們的『陛下』。」

春雨落下時,獅衛正式被查美倫十一世完全收復。有了審判森林的保護,伊斯滕開始集結所有力量反攻法衛。圖道爾夫婦於之后第二天進入聖主營地,他們是為陛下掃清審判森林的大功臣,伊斯滕親自接見了他們。

「布蘭特,莉莎。」老國王猶如呼喚自己的兄弟姐妹,並張開雙臂。「這讓我想起了參加你們婚禮時的情形,現如今你們身穿的卻是戰甲和長袍。」

「陛下……」圖道爾顫抖著回應伊斯滕的擁抱,「您變老了,是我沒有盡到輔佐呂訥殿下的職責……」

「這不是你的錯。」伊斯滕看到了古登的眼色。「從今往後你仍然可以是法衛的公爵,庫寧……就拜託你了。」

「不,不!」圖道爾緊緊抓住國王那厚重的盔甲,「我是叛臣啊陛下!我是個叛臣!」

「我知道,布蘭特。」伊斯滕拍拍他的肩膀,「現在正是贖罪的時機。」

同一時間,法衛軍一路撤回法衛地界,現在他們失去了自己的那部分審判森林和馬林莊園,與獅衛接壤的部分只剩下東面一隅。格雷格載著以琳縱馬奔向離他們最近的要塞,期間和方汀走散過一次,所幸很快又重新會合。

呂訥早已收到格雷格的信號,在要塞前率軍迎接。他看到三人孤零零地回到法衛,身後沒有帶一兵一卒,倒也沒有露出驚訝的神情。「格雷格卿,修女,萊森卿。」

「陛下。」格雷格和年輕的陛下靠近擁抱。「軍糧是否都已回收?」

「至少足夠全法衛支撐到秋天。」呂訥自通道,「現在我們有機會和伊斯滕一決勝負了。」

對於失去獅衛,呂訥沒有發表任何意見。勝敗是常有的事,今天輸一點,明天贏一點,得失就如同商場上的交易。這讓方汀頗為惱火:「陛下,獅衛城沒了!上前獅衛人就死在他們自家門口,您卻只想著糧草?您的妻子、王后已被斬首,難道您一點都不感到難過嗎?」

呂訥一言不發地看著方汀,細雨落在他的臉頰上,好像化作一道淚痕。他嘆了口氣,上前拍拍方汀的肩膀:「你說得對,萊森,芙洛里的死責任在我,我很遺憾。但正因如此,我們不能讓她白白犧牲。」

方汀瞪大了眼睛,他感覺到自己的肩頭被呂訥狠狠地捏了一把。呂訥轉身面對法衛士兵:「士兵們!聖主人殘忍殺害了我的妻子,他們死有餘辜!我發誓要把伊斯滕的屍身掛在法衛城的最高處,讓海鳥啄食殆盡!現在,是時候英勇奮戰了!」

「為了王后!為了法衛!」

法衛士兵發出震天的怒吼,紅通通的眼眶好像隨時都會滴出血來。方汀獃獃地站在原地,在他看來,這只是一群行屍走肉發出的凄厲哀嚎。

呂訥沒有注意到方汀的表情,和格雷格一同走向營地,他們必須在夏天到來之前止住頹勢。

「另外,」年輕的國王雙手環抱,「我決定讓你成為一名公爵。」

格雷格皺起眉頭:「現在封爵有些不合時宜。」

「不過法衛領地已經封完,想要找出符合你的功績的地方不那麼容易。」呂訥似乎沒有聽到格雷格的話,垂眼看著腳尖。「啊,法衛腹地或許有個好地方。那裡是法師的聚集地,經常有大師出入,做學術交流。」

呂訥的語氣平穩,猶如背誦台詞,格雷格忽然臉色發白,差點沒有站穩。他抬起眉頭看了一眼天空,然後聳動肩膀,重重地從鼻腔中嘆氣。「遵命,陛下。」

是夜,大部分法衛人在要塞營地中沉沉睡去,雨滴聲掩蓋住了腳步聲。格雷格作為當夜的巡邏隊長,能隨意出入要塞的任何角落,並接受士兵的目視。他朝一名守衛點點頭:「各位將軍都入睡了嗎。」

「是的,除了您,我的將軍。」守衛看上去心情放鬆,還顧得上開玩笑。

格雷格跟著笑笑。「今後會有更艱難的戰鬥,休整是必要的。再巡一輪就去睡吧,我會去叫下一班的兄弟。」

士兵離開原位,讓出進入營房的漆黑門洞。格雷格事先已做好調查,立刻化作黑霧湧入營房,他的目標是自己的好友,萊森·方汀。

方汀早早入睡,身為公爵他有單獨的房間,房門緊鎖。格雷格將氣化的手按在門板上,掌心就像沒入水面一般穿了過去。

方汀房間內一片昏暗,格雷格的視線卻絲毫不受阻礙,很快發現了躺在榻上的方汀。法師呼吸平穩,沒有察覺這位倒拿匕首的朋友。格雷格毫不猶豫地將利刃紮下,方汀悶哼一聲,猛地張開雙眼,難以置信地瞪著格雷格。

「格雷格……」方汀的眼睛微微發紅,「我原本以為,你會有所猶疑的。」

格雷格收回匕首。他沒有感覺到皮肉撕裂的真切感,方汀的身體正在變成片片光晶,這只是一個法術製成的幻像。格雷格鬆了口氣,在房間里找了一把椅子坐下。

兩人都沒有在餘下的時間裡開口說話。藍色光晶的光芒徹底黯淡下來,令房間重新陷入黑暗。門口有巡邏士兵經過的腳步聲,更遠處有細碎的落雨聲。往年這個時候,格雷格會在被黑魔法打掃得乾乾淨淨的房間里,和莉布絲蜷縮在床榻一角。

聖主聯軍最終確定了參戰人數,七千二百人加一百名教廷聖衛。現在,他們正渴望一場足以擊碎呂訥最後希望的戰鬥,但無法確定對方會從哪個方向攻過來。

「一定會是馬林莊園。」一位爵爺指著地圖上的堡壘,「這原本是法衛領地,他們一定會想盡辦法奪回去的。」

「為什麼會覺得他們只會從一個方向來?」另一位在地圖上畫了個圈,「這裡都是敵人,他們會從四面八方攻過來。」

幾人爭論不休,只有古登公爵一言不發。伊斯滕提醒他參與討論:「亞德里克卿,說說你的想法吧。」

「大家說得極好。」古登笑道,「無論敵人會如何進攻,需要注意的只有一個人——我在想格雷格的部隊會在哪裡。」

自從年輕的古登公爵遭受身體上的重創,他就變得拐彎抹角起來,很多爵爺看不慣他這麼做,但又覺得他說得非常有道理,一時間無人反駁。

伊斯滕嘆了口氣:「如果克洛維在此,我就有足夠的兵力對付他了。」

另一處營地里,一位倍受冷落的爵爺和他的隨從也在審視地圖。他很想參加御前會議,但老國王並沒有召喚他。

「你覺得如何?」文迪男爵雙手撐在地圖上,「格雷格·肯特……你的父親,他會在哪裡?」

「您知道我並不了解我的父親。」雷斯垂德聳聳肩,「問我如同讓我瞎猜。」

「說點什麼,求你了!」文迪抓了抓頭皮,「你們、你們都是黑魔法師,總會有那種黑魔法,把你們聯繫在一起?」

雷斯垂德古怪地看了自己的爵爺一眼:「沒有那種東西,大人。」

作戰會議沒有討論出一個結果,最終不歡而散。如此大軍停留一日就是浪費一日糧食,聖主將領們的心情變得焦灼起來。

法衛軍早已在前線集結,但總是不發動進攻,偶爾派小股部隊襲擾馬林莊園。伊斯滕率軍不斷往西北挪動,以免敵人真正攻來時來不及防禦。

雖已進入春季,天氣仍然寒意逼人。文迪站在小坡上眺望遙遠的垂顱堡,只要過了那個巨型要塞,法衛城便如同一座孤城。但在那之前,空蕩蕩的雪狼原令人望而卻步。

雪狼原是法衛領地中唯一會下雪的地方,沒人知道這到底是為什麼。如果這兩天天氣不錯,視野就可以穿過整個平原到達垂顱堡。

文迪絞盡腦汁思考格雷格的位置時,雷斯垂德蹲在地上玩起了石子。文迪瞥了一眼這個已經十九歲的大男孩,直覺告訴他雷斯垂德不會做沒有意義的事情。

雷斯垂德把腳下的土地劃出兩道淺溝,把幾顆石子放在中間。小石子堆疊在一起,橫在一顆大一點的石子面前。雷斯垂德嘆了口氣,站起來,用腳尖掀起土塵,把腳下的一切掩埋。

「雷斯垂德……」文迪的聲音從年輕的黑魔法師頭頂傳來,「來打個賭怎麼樣?」

「在戰場上打賭,賭注就只有命了。」雷斯垂德只當文迪是在開玩笑,他抬起頭,發現自己的男爵大人正像一頭入情的獅子一樣喘著粗氣。「大人?」

「陪我賭一場,雷斯垂德!」文迪因喉頭乾澀而聲音嘶啞,那是雷斯垂德不曾見過的瘋狂與衝動。

之後的幾天里,法衛天氣陰晴不定,聖主士兵的盔甲幹了又濕,不少士兵得了風寒。大家都橫七豎八地躺在營地里,沒有力氣戰鬥的士兵和死人沒有什麼區別。

伊斯滕再度致信克洛維,希望他能儘快結束這場戰爭。年輕的鴉衛領主於信件到達的第三日集結軍隊,準備和伊斯滕的大部隊會合。

一名穿白色斗篷的男人快速通過聖徒山下的出口,來到一大片空地上,近千鴉衛士兵在這裡集結。男人的腳步太過匆忙,差點摔倒在地上。「殿下,您這是要進軍鐵鎖堡嗎?」

「不,瓦萊澤。」克洛維看了一眼南方,「我要去審判森林。」

「萬萬不可!」瓦萊澤急道,「如果此時率軍南下,很有可能讓陛下感到危險。」

「我是他的兒子——」

「正因為你是他的兒子!」瓦萊澤撲上去抓住克洛維的肩膀,「想想陛下他正在和誰戰鬥……」

克洛維動搖了,他將視線從瓦萊澤臉上移開。「那我要怎麼做。」

「往東面去,」瓦萊澤咽了口口水,「挪爾威公爵剛剛因重傷過世,您必須為他報仇,如果鐵鎖堡能破,您就能和陛下在法衛城前見面。」

鴉衛軍轉向前往鐵鎖堡,但應允會合的書信已經先一步送到伊斯滕手中。聖主大軍又等了足足十天,期間敵我雙方只在馬林莊園有過一次大規模作戰,之後便風平浪靜。

伊斯滕把克洛維的信捏在手裡,憤怒地低吼道:「不等了,現在就要進軍。」

進軍號令立即傳遍所有將領,文迪作為先鋒之一,準備前往御帳接受命令。文迪已經穿好了甲胄,就等其他營地的將領先他一步前去。他在帳篷里來回踱步:「雷,這兩天天氣怎麼樣?」

「連日陰雨,大人。」雷斯垂德透過帷幕的縫隙望著天,「應該多準備幾套乾淨衣物——啊,有將軍出來了。」

文迪聞言立刻甩開帷幕,沖著漫天的烏雲走出營帳。他已經熟識軍中所有將領,對方感覺身後有動靜,便回頭向來者示意。

「早上好,大人。」文迪像蛇一樣纏上去,「我替岳父雷文斯頓大人向您問候。」

「原來是公爵大人的女婿!」將軍的臉色一下紅潤起來,「大人他近來可好?」

「在下久隨軍旅,也很想一探父親大人近況。」文迪嘆了口氣,「如果戰事能早一點結束……」

「是啊,我也想能快點回去。」將軍搖搖頭,「但現在我們甚至不知道敵人到底會在哪裡出現,想必陛下也在為此焦心。」

「話說回來,」文迪突然換了話題,「大人剛去過獅衛城,那裡風光如何?等到戰事結束,還請您再來獅衛城遊玩。」

「來?」

將軍停住了腳步,驚訝地看著文迪。後者微微躬身,一甩披肩向前走去。

沿路文迪又遇到了圖道爾,這位前國王近衛自回到陛下身邊就沒什麼好臉色,一直板著臉,除非讓他上陣殺敵。眾人不敢靠近他,只有文迪異常親近地走上前,用肩膀挨著他。「圖道爾將軍,在下不久前剛成為近衛,有很多不懂之處想要向您請教。」

「嗯。」圖道爾似有心事,和其他爵爺接觸的事,他向來交給莉莎。

「您不想擊敗格雷格,證明自己嗎。」

聞言圖道爾眉頭一挑,停下向前的腳步:「你知道格雷格在哪裡?」

「我知道,他馬上就要率部隊前往雪狼原。」男爵故意把這個地點說得特別大聲,然後放低音量,「不過還有很多人不肯相信,所以我需要您的認可。」

「這是沒有根據的瞎猜。」圖道爾愣了一下,恍然大悟道,「你是想我把前途押在你的身上。」

「有些人空有大筆賭資,缺無處揮霍。」文迪笑道,「來吧圖道爾!我只要兩百人,贏了,史官為我等縱情筆墨;輸了,戰事就會無限延長。」

「戰事……無限延長……」圖道爾的思緒越飄越遠,心中的火苗已經升起,以至於全身打了一個激靈。文迪男爵呢,早已闊步向前,去尋找下一個目標了。

伊斯滕在帳中等待許久,與會將軍才擋開帷幕進來。他紅著臉向老國王道歉:「抱歉陛下,文迪男爵和我多聊了幾句……」

「塞繆爾卿?」說話間文迪與賽克羅並肩入內,吸引了不少目光。

伊斯滕原來想問責文迪,卻被自己的兒子吸引去了目光。賽克羅在之前的作戰中賽克羅失去了整顆右眼,長長疤痕尚未癒合,幾乎貫穿整個臉頰,這使昔日親民和藹的王儲殿下變得凶神惡煞。伊斯滕對此充滿愧疚,眉毛耷拉下來,眼神閃爍不定。「眾位,都坐下吧。」

賽克羅一言不發地坐在伊斯滕旁邊,這還是常事——其餘將軍都未落座,他們的目光都聚集在一個男人的身上,並等他率先說話。

就在三年前,文迪還是一個毫無名氣的男爵。而今,他已經能夠站在所有鼎鼎大名的貴族身前,和國王面對面,文迪自己覺得無比幸運。

會議當天下午,伊斯滕採納了文迪的建議,將大部分將軍都轉移至雪狼原,另有一百名士兵和一百名教廷聖衛隨行。參與作戰的包括米倫、古登和圖道爾,一旦文迪沒有在平原上看到格雷格,伊斯滕很有可能被逼回審判森林。

從馬林莊園至雪狼原幾乎等同於橫跨整個法衛,他們將能夠欣賞到銹海上空永遠不會散去的雷雲。古登對此頗為不滿:「恕我愚鈍,我實在不知道靠這兩百多人能做到什麼。」

「請相信陛下的判斷。」文迪從容地推卸著責任,「一切都是為了王國。」

五天後,文迪部隊抵達雪狼原。春天的氣息四散在平原各處,灌木叢生,青苔滋長,遠方的海浪聲隱隱傳來,稍一吸氣便能感受到獨特的法衛風味。

抵達平原后,雷斯垂德開始為各位士兵和將軍分發白色的披風或套衣。大家都很疑惑,古登指著青色的空地:「您覺得入春之後還會下雪嗎?」

「一定會下雪。」文迪第一個展開披風披在自己身上,活像個鴉衛將軍。古登暗罵了一聲「不可理喻」,抽走雷斯垂德手裡的披風。

文迪在平原的中央布置了三十名穿白衣的士兵,他們站在光禿禿的地面上,是個長了眼的傢伙都能看見他們,更何況他們穿得格外招搖。

「好了,各位勇士。感謝你們做出了正確的選擇,幾天後,你們就能因擊敗格雷格·肯特而名聲大噪。」文迪男爵踮了踮腳尖,「你們要做的,就是躲在這裡,等待大雪從天上落下。」

士兵們聽完這話差點驚掉下巴:「大人,現在已經入春,就算是雪狼原也不可能降下一片雪花。」

「按我說的做!」男爵大喊道,「我也不相信這裡會下雪!一切都交給聖主吧。」

從抵達雪狼原的那一刻起,文迪部隊的士氣就像一條死魚一樣,沒人願意做這種毫無意義的事情。圖道爾和古登拒絕配合文迪的計劃,並寫信向伊斯滕抱怨。「文迪就是個輕浮的人,他讓我們像鴉衛人一樣穿白衣服,然後苦等上天降雪。」信上寫道,「這絕非一名將軍做得出來的事。」

然而半天後,賽克羅自己一個人來到了雪狼原,他右眼綁著繃帶,馬術也變得不如以前自如,在馬背上搖搖晃晃。古登先來接駕:「殿下,您實在沒必要來這裡,太多將軍聚在一塊,誰去率領大軍呢。」

「我有一種直覺,亞德里克。」賽克羅的左眼望著平靜的雪狼原,「文迪是對的,誰都不會相信有人在這麼開闊的地方設下埋伏。也許這就是他的魅力,我這次選擇相信他。」

古登搖了搖頭:「您被憤怒沖昏了頭腦,殿下。」

與此同時,文迪男爵完成了布置,在穿越平原的公道沿途設下埋伏,儘管它顯而易見。幾名士兵根本不相信他們能碰上格雷格和他的部隊,便索性躺在地上呼呼大睡。睡夢中的士兵打了好一陣鼾,忽然被什麼冰涼的東西嗆住了喉嚨,猛地睜開眼睛翻身咳嗽,咳了好半天才緩過氣來。

「什、什麼東西……」士兵摸了摸臉頰,小小的冰晶從他臉上和手上化開,立刻消失不見。他見了鬼似地呼出一口白氣:「下雪了,下雪了!」

不到一分鐘的時間后,整個雪狼原下起了鵝毛大雪,這場雪非同一般,位於平原邊緣的賽克羅可以做到一面乾乾淨淨、一面被白雪附著。「我長這麼大,第一次看到這麼奇怪的雪。」

大雪持續下落,只有平原穿上了白色的衣裝。這白雪落在身上並不寒冷,即使在風中也垂直降下,看上去就不同尋常。穿白衣的聖主士兵就趴在公道旁,逐漸和周圍的環境融為一體,由於並不寒冷,他們的口中也沒有呼出白氣。

士兵們足足等了二十分鐘,身上覆滿白雪,終於看到黑壓壓的人影從北面走來,蒼白色的背景下猶如一條巨型蜈蚣。聖主士兵激動地在埋伏點顫抖起來,他們極目遠眺,死死盯住這條蜈蚣的頭部,恨不得把眼球挖出來扔過去。

一名英姿颯爽的男子坐在戰馬上引領大約有六百人的法衛部隊,在筆直的公道上大步前行。他不戴頭盔,盔甲滿是白痕,一看就是在戰場上摸爬滾打過的人。他的佩劍是異樣的黑色,沒有劍鞘掛在腰間。他看上去很有自信,一個人走在離部隊一百米的前方,放眼望著白色的世界,滿意地甩動韁繩,令行速進一步加快。

這把劍暴露了此人的身份,聖主人在心中搖旗吶喊,為首的隊長緊握埋在雪下的長劍:「是格雷格·肯特!我們只有三十人,知道怎麼做吧?」

平原邊緣,文迪和唯一沒有出動的圖道爾夫人站在一起。男爵大人看上去非常高興,腳步不安分地動了起來。「夫人,這麼美麗的雪景,您就不想翩翩起舞嗎。」

「爵爺,現在是在打仗——哦!」

文迪不由分說地牽起圖道爾夫人的手,兀自平舉、展開舞步,讓女伴不得不跟著起舞。男爵一手輕柔地攬著莉莎腰際,口中哼唱節奏呆板的舞曲緩緩轉半圈身體,莉莎的裙擺便微微飄揚了起來。

「我要向您的夫人告狀,」圖道爾夫人臉紅道,「不過您的舞姿真是令人稱讚……」

文迪哈哈笑道:「這讓我想起了當年的宮廷舞會。我為了在人群中找到雷文斯頓伯爵的位置,真是狼狽又難堪。」

「當年的日子……」莉莎的目光變得渙散,「真是美好。」

文迪微笑著:「是啊,是耀眼奪目的日子。」

格雷格幾乎與自己的部隊脫節,在這蒼白色的世界中,不可能出現任何伏兵,他可以肆意行軍,不受任何阻礙。他只是在春雨中稍稍施展黑魔法,讓雨水凝結在一起,造就了這場暴露平原上一切生物的大雪。法衛士兵雖然有些擔心黑魔法落在自己身上會不會留下什麼後遺症,不過跟著格雷格這麼多日子了,他們已經釋懷了,行進步調沒有紊亂。

聖主士兵個個像向日葵一樣面朝格雷格,後者完全沒有想到道路兩旁藏著人。以他平時狐狸般的警惕,或許能想到這一點,但看他鬆懈的樣子,劍柄遠離自己的手心,甚至連腰帶都沒有系牢。聖主人調整姿勢,致命的利刃已經從雪中現出寒光。

「上!」

一聲大吼震顫著下落的雪花,數名身披白色披風的聖主士兵一躍而起,朝格雷格的戰馬狠下短劍。格雷格根本沒有反應時間,只聽見坐騎痛嘶一聲,身體重心頓時偏移,一頭栽倒在薄薄的積雪之上。

聖主士兵見格雷格落馬,紛紛擁上前去,企圖給他致命一擊。格雷格咬牙奮力抬起上半身,用手掌接下率先到來的短刃。利刃穿透格雷格的掌心,痛得他放聲大叫,黑色的血液從傷口中迸出,濺在聖主士兵的臉上。士兵頓時感到臉上一陣灼燒般的疼痛,格雷格的血像一條水蛭一樣鑽進他的毛孔,腐蝕出食指那麼寬的血洞,深得可以看到白骨。

格雷格奪走士兵的短劍,朝四周揮舞逼退敵人。聖主人已經失去最佳機會,只好圍在格雷格周圍以防他作出反擊。然而在場的人根本不知道黑魔法師會怎麼攻擊他們,他們只是看了格雷格一眼,眼珠子就爆開血花,血液暈染著積雪,在格雷格腳邊圍成一個紅圈。

就在格雷格忙著對付聖主士兵時,一陣猛烈的爆炸在他遠處爆發,將積雪重新震至半空。圖道爾攥著長槍在法衛士兵的包圍中施展他最得意的法術,積雪停在半空中閃爍著危險的藍光,併發出「噼噼啪啪」的爆裂聲。

剛才法衛士兵看到圖道爾縱馬高高躍起,獨自一個人落進人群最密集的地方,都被嚇了一跳,往後退了好幾步。他們撞在懸空的雪團上,一股強力電流猛地擒住他們的心臟,隨著一陣劇烈的顫抖,所有人都失去了意識。

士兵紛紛倒下,格雷格也終於看清了圖道爾怒紅的雙眼。他扭曲著面部大喊圖道爾的名字,抽出長劍奔向戰陣,不料身後突然出現一片巨大的陰翳,一隻巨大的手企圖抓住他的手臂。格雷格感知到了危險,猛地轉身和米倫四目相對,足以刺瞎雙眼的光芒覆蓋米倫的全身,並向格雷格罩去。

格雷格虛弱地將自己縮成一團,連四肢都不見形狀,只留下一個黑乎乎的圓球。很多人曾有這樣的疑問:光芒所到之處是否還有縫隙?格雷格身體力行地為我們解開了疑惑——

米倫本以為聖光是黑魔法的天敵,他不顧一切地向前撲抓,把全身心都袒露在格雷格面前。黑魔法能量微微一閃,黯淡的光芒和白光夾雜在一起,扭曲成人們從未見過的物體。那就像、就像白晝之中升起一個黑色的太陽;就像把一條條黑布扔進牛奶里……奇特的景象令所有側目,一時間忘記了身邊的敵人。

米倫的腦海中突然浮現出各種各樣糟糕的念頭,他想起了那天被獅衛士兵深埋在土地下面的情景,窒息感堵在喉嚨里消耗著所剩無多的空氣。

永遠都無所畏懼的馬奎斯·米倫不由自主地後退了一步,黑色圓球立刻漲大一圈,一道尖刺猛然朝米倫刺去,在他的盔甲上留下一道白痕。

格雷格恢復人形遠離米倫,又遭到圖道爾的雷霆一擊,一桿長槍正中格雷格的后腰。圖道爾本只想令格雷格失去意識,但暴躁的奧術能量直接將格雷格轟出數米之遠,在地上劃出一道寬寬的雪痕。

圖道爾無法控制自己的力道,他看到格雷格就感覺自己的大腦停止了思考,而莉莎現在又不知道身處何處,沒人能抑制他的怒火。

格雷格狼狽地從地上爬起,抬頭又看見圖道爾倒拿長槍從半空砸過來,情急之下抬起呂訥賜給他的長劍格擋,猶如天空墮下的壓力將他碾進地里,兩腿動彈不得。

格雷格痛苦地嘶吼,燃起黑色的火焰逼退圖道爾,趕緊雙手撐地把自己拔出來,堪堪躲過米倫的斬擊。他滿臉詫異地看著身穿白衣的聖主士兵拿短劍刺殺法衛人,誤以為那是從北地千里迢迢趕來的鴉衛人。

誰能在這不會下雪的法衛猜中格雷格的妙計,讓聖主人用上化身白雪的奇襲!就像後世所有詩歌戲劇所描繪的那樣,格雷格已經有了自己的答案。他在茫茫雪地中尋找罪魁禍首的蹤影,但等待他的只有不斷劈下的藍色雷霆。

圖道爾不顧一切地出刺長槍,藍色的狂瀑中映出兩道血紅色的目光。格雷格在接連不斷的格擋中找回了自己的節奏,他發現他的對手根本沒有章法可言,這是他扭轉局面的機會。

圖道爾一次下劈之後,格雷格精準地閃至圖道爾的左側,企圖從遠離圖道爾的右側揮劍發起攻擊。圖道爾咬牙橫掃長槍,揮舞起一片白霧,那一瞬間他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格雷格在受阻的視線中消失不見。他轉頭想要去尋找對手的蹤影,但格雷格已經出現在了他的右側,並把黑色長劍刺進肩甲下的縫隙中。

圖道爾企圖扭轉身體,並將長槍從右手換至左手,猛然甩了出去。槍身撞在格雷格的腰間,差點沒把他的脊梁骨徹底打斷,他踉蹌了兩下,把一口鮮血硬是咽了回去。

圖道爾見格雷格僵直不動,立刻意識到這是攻擊的好機會,想要用最基礎的動作把槍推過去——誰都知道在敵人面前炫技會發生什麼。不料圖道爾右臂一痛,他沒有抬起長槍。

有時候圖道爾不得不承認運氣這種東西在戰場上有多麼重要,那個該死的黑魔法師已經受聖主眷顧很多次了。格雷格蹲在地上喘了口氣,將兩條手臂用黑魔法包裹住,那就像兩條毒蠍的尾部,噁心的黑色黏液從他銳利化的指尖滴落,將積雪瞬間消融。

「格雷格……」圖道爾在此地第一次與格雷格對話,「我再說一次,呂訥·查美倫不值得你追隨。」

「事何人為主是我自己的事,叛徒!」

格雷格像一個歇斯底里的女人一樣尖叫一聲,周圍的士兵不分敵我,全都耳膜爆裂昏死過去。圖道爾同樣也耳窩流血,但仍擺出了準備動作。

格雷格尖銳的黑手來得又快又狠,圖道爾察覺出目標是他脆弱的兩肋,所以他必須先下壓左腕用長槍末端擋住左側,在轉換重心腳、側身壓右腕擋住右側。格雷格不容他在腦子裡打好草稿,雙手詭異地延長出去,直取圖道爾的兩顆肺,這力道足以一舉碎裂所有肋骨。

圖道爾已經來不及思考!他下意識地壓下左腕,就算擋不住這一擊,他也要借勢偏移身體,讓右側的一擊錯過肋骨。然而圖道爾沒有在身側與任何力量相撞,左腕輕易地壓了下去,米倫在格雷格碰到圖道爾之前突然橫衝過來,把格雷格推歪,黑魔法利爪和圖道爾交錯而過。

所以圖道爾等同於在原地對著空氣比劃了兩下,看上去有些滑稽——當然現在沒有人有空看他笑話。格雷格在地上翻滾兩圈重新站起,接著就要面對充滿溫暖氣息的衛冕者。

在戰場中央的聖主人不超過五十個,卻把六百法衛士兵攪得天翻地覆。聖主人手裡只有短短的劍刃,本能地猛撲上去,用最快捷的方式解決戰鬥。法衛騎兵手中的長矛變得異常累贅,時常打在敵人身上卻造不成傷害,而聖主人卻可以照著目標的喉嚨能紮下去,然後看著血液井噴而出。

古登公爵在一分鐘後接近戰場,他帶來了所有剩餘的聖主士兵。年輕的公爵命令士兵從兩翼攻擊敵人,就像女士編的穗花辮子一樣絞住他們。法衛人本在行路,根本沒有時間列陣,聖主士兵順利從兩側衝出,然後把長條狀的法衛部隊殺散。

格雷格必須儘快回去指揮部隊,聖主人人數不多,他還有機會扭轉局勢。米倫顯然不想讓他回去,橫在他和戰場中間擺開架勢。他身後一道雷光竄出,圖道爾快到化作奧術能量的一部分,眨眼之間就在格雷格正面炸開。格雷格咬牙接住了這一擊,差點被炸得失去形體,黑色的人形物質四散開來,又被某種力量強硬地聯繫在一起,最後重新結合成格雷格的樣子。

「怎麼回事,格雷格!」圖道爾一邊使出刺擊和旋轉一邊吼道,「你已不像之前那樣遊刃有餘了,難道是不在狀態?」

格雷格苦笑道:「的確如此,可否……通融兩天?」說完便一腳踹開圖道爾,平舉左手施展法術。

格雷格的影子不隨陽光指引擅自扭動起來,直直逼向圖道爾,後者根本不知道腳下發生了什麼,剛想站起來繼續戰鬥,兩道尖刺突然從他腳底刺出,將整個腳面徹底貫穿。

「啊!」

圖道爾慘叫一聲重新跪倒,鮮血流了一地。米倫趕緊過來救援,但格雷格已經操縱影子回到腳邊,好像剛才的事情不曾發生。

米倫被徹底激怒,他快步沖向格雷格——想象一下重裝騎兵全速衝鋒的樣子——格雷格想要做些什麼進行迴避,但一股酥麻感從腳尖竄向全身,連思考都停止了一個眨眼的瞬間。

圖道爾的法術終於生效了,連他自己都不敢相信這件事,一回頭果然看見莉莎正站在戰場邊緣。米倫大喝一聲,用他平生最大的力量撞在格雷格的身上,格雷格痛呼一聲飛了起來,雙腳完全離開地面。他在虛空中掙扎了兩下,想要使用法術穩定住身體,但他的喉嚨里都是血液,根本發不出聲音,手腳也不聽使喚。

格雷格飛到了離戰場更遠的地方,現在他不能再管什麼法衛士兵了,最重要的是怎麼活下去。黑魔法佔據了他的半邊身子,這是他站在的極限,所以他選擇褪掉左手上的黑魔法,將右身完全武裝起來,直到脖頸處出現一個斷層。

「確保格雷格周圍沒有活著的東西!」一個在眾多老練將軍中略顯稚嫩的聲音不知從哪裡發出,格雷格憤恨地轉頭去聽,卻發現那聲音就在頭頂。

「你們這群牲畜!」格雷格的聲音尚是他自己的,「就這麼喜歡從天而降嗎!」

一道紫色的閃電從頭劈下,這不是圖道爾的法術,卻令格雷格分外熟悉。他驚訝於這奧術能量的顏色,但紫色閃電落地之後沒有完全爆裂開來,而是順著雪地折了一個直角,平貼地面朝格雷格刺去。

格雷格用被魔法包覆的右腳縱身一躍,夾雜著雪花的風將他吹成一片黑霧。在場所有人都沒有見過這樣的法術,只有撲了個空的閃電法術又一次發出聲音:「注意腳下!」

米倫聽力不佳,還在愣愣地望著天邊的黑霧,沒想到格雷格已經從他腳下逃出雙手。圖道爾將米倫撞開,一槍扎在地上,格雷格只得狼狽地逃竄開。他從雪地中爬出來,張開布滿血絲的雙眼:「黑魔法師?聖主軍里有黑魔法師?」

「格雷格,你可知眾叛親離的滋味!」

圖道爾站到黑色魔法能量的旁邊,一個英俊的年輕小伙從中爬出,這姿態和格雷格簡直一模一樣。老黑魔法師瞪大了眼睛,看著那個紫色雙眸的少年完全站起來,喉頭滾動了兩下。

「雷……雷斯垂德……」

莉莎·圖道爾已經率最後一撥法衛士兵抵達戰場,也就是說文迪也在附近。他縱馬橫穿雪地,去尋找戰鬥最激烈的地方。

第一批奇襲的聖主士兵出色地完成了他們的使命,手中的短劍大多破碎或折斷。來不及更換武器的他們即將承受敵人瘋狂的反撲,沒有人為他們舉起盾牌。一名聖主士兵徒手將法衛士兵拖拽下馬,拉扯產生的力量將他的肩膀移位,他沒有發現自己已經脫臼,仍想騎在敵人的身上給他最後一擊。法衛人發現他沒有任何置人死地的手段,隨手抄起一把無主的劍推進他的身體里。

另一邊,聖主騎手從法衛人背後衝出,將他們毫無防備的後背擊穿。法衛部隊混亂不堪,殿後的士兵只看到大雪中有條條白影來回攢動,根本不清楚發生了什麼。

文迪男爵親眼目睹了這一瞬間,但這不是他想要看見的景象,很快將它遺忘。忽然他發現雪地里有一圈血跡,它在地上組成一個比太陽還要圓的圓圈。除了黑魔法師無人能做到這個,所以他立刻勒緊韁繩令馬匹轉向,現在他已經開始越過戰場,朝他的目標接近。

周圍戰鬥的人數越來越稀少,空氣中瀰漫著屍體的復仇,一圈圈黑色的波紋從某處盪開,割斷了文迪坐騎的四蹄。文迪的身體向前一衝摔在地上,眼看第二波黑紋就要襲來,卻在文迪肩膀前停了下來。男爵鬆了口氣,低頭看了看滿是鍊金術符號的白色盔甲。

「雷斯垂德!」

文迪在遠處大喊,他已經看見那個跟隨他多年的小伙兒,但對方聽不見。紫色和黑色的劍光激烈碰撞,地上的波紋就是拜他們所賜。雷斯垂德用蠻力將格雷格逼得後退,但一次交錯之後,格雷格突然鬆開劍柄,漆黑的手抓住雷斯垂德的劍刃。

雷斯垂德無法揮劍,咫尺之間的四目都聚焦在了正在下落的黑色長劍上。情況對格雷格不利,他必須用外側的左手才能拿回他的劍,所以他索性繼續向左側旋轉身體,將雷斯垂德的劍奪了過來。作為代價,雷斯垂德得到了黑色長劍。

兩人各退一步,就像是說好的一樣。雷斯垂德得意地露出笑容,刷了刷手中的劍刃。呂訥賜給格雷格的劍很重,雷斯垂德還不太適應。漆黑的劍身毫不反光,就好像是一條狹長的深淵。

雷斯垂德竟看得有些入迷,一時間忘記了眼前的戰鬥。突然一道黑色尖刺從劍身中竄出,雷斯垂德瞳孔一縮,根本沒有時間反應,但充滿腐朽氣息的攻擊堪堪劃過他的臉頰,留下一道細細的傷痕。

雷斯垂德下意識地鬆開長劍,劍刃懸停了一會立刻回到格雷格手裡。雷斯垂德跌坐在地,看著米倫和圖道爾上前與格雷格顫抖,不停地大口喘息。

「雷斯垂德!」文迪終於趕到現場,一把將雷斯垂德撈起來,「沒事吧?你怎麼自己跑出去了,不是說聽我指令的嗎?」

雷斯垂德沒有說話,一直看著前方的戰況。格雷格像幽靈一般在米倫和格雷格之間躲閃,後者根本無可奈何。文迪看到雷斯垂德痴痴獃呆的樣子,立刻將巴掌揮在他臉上:「臭小子,看著我!」

文迪抓住他的肩膀:「我們這次來不是為了殺死格雷格,孩子,他還是你的父親。」

「他在我最需要他的時候拋棄了我!」雷斯垂德狠狠地咬牙,「我與他已沒有任何關係。」

「你這個——」文迪氣得把雷斯垂德踹倒在地,他很想把一切都告訴這個年輕氣盛的小夥子,但時局不容他這麼做。「這件事你必須聽我的,否則我就把你關在營地里!」

雷斯垂德不知道文迪為什麼會發這麼大火,只好乖乖點頭,他不想失掉立功的機會。

年輕的黑魔法師面前三人已經纏鬥了好幾分鐘,場面過於混亂,不給他人插手的機會。圖道爾每一招都用儘力氣,莉莎已經無法從遠處控制住這股暴躁的奧術能量。他開始極速喘息,身體跟不上他的想法,視野在不自覺中變得越來越小。

格雷格一把抓住刺來的槍尖,圖道爾虎口一痛,竟鬆開了自己的長槍。索性他離開得及時,他的手套像一片片玫瑰花瓣一樣裂開,再晚一步,他的整隻手也會是同樣的下場。

格雷格奪下長槍,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掛在槍桿上的六劍十字旗割下。米倫不知疲倦地再次攻來,格雷格旋轉手中的長槍,用槍桿末端把旗幟揮過去,阻擋住米倫的視線。米倫惱火地扯開旗幟,迎面而來的就是漆黑的劍尖。

劍尖在米倫的眼前,起初只不過是一個小黑點。他從不害怕刺進臉內的任何事物,他是身負聖痕之人,聖主的人間代理人。

格雷格的劍尖確確實實地刺入米倫臉中,米倫只覺水灑在臉上般的冰涼,眼前的一切就被無盡的黑暗全部吞噬。他驚訝於這個虛無的世界,左右扭動兩下脖子。

格雷格抽出長劍的時候,臉上開出血洞的米倫仍直挺挺地站著。格雷格不知道米倫什麼時候就會痊癒,他必須迅速找到米倫身上的聖痕。

強大的黑魔法師抬起左腳,竟然很快又踏了下去。他能感到褲管中的腿部正在掉下沙粒一樣的東西。他的身體就像一個追趕時間的沙漏,所以必須抓住一切機會,格雷格奮力向前躍至米倫的背後,後者顯眼的盔甲凹痕恨不得大聲朝所有人喊「嘿,聖痕就在裡面」,格雷格立刻把手指塞進凹痕之間,企圖把米倫的盔甲掰開。

米倫失去意識、圖道爾跪在地上喘氣,文迪急得猛拍雷斯垂德肩膀:「做點什麼!米倫將軍有危險!」

雷斯垂德聞言平舉雙手,一支紫色的箭矢憑空出現在他的手臂上,箭頭和他的手指指向同一個方向——正在齜牙咧嘴、憋紅臉頰的格雷格,但不知道為什麼,雷斯垂德一直在顫抖。「我做不到!我很有可能會誤傷到米倫將軍!」

「打中米倫也沒有關係,快點!」

雷斯垂德硬著頭皮瞄準前方,他翹起大拇指,紫色的魔法箭便沿著手臂飛了出去。奧術能量留下一條筆直的線,它切開雪花,在空間中形成一個斷層,但很快又被落雪覆蓋。雷斯垂德的顫抖眼中影響了準度,魔法箭擊在米倫的小腿上並將它貫穿。雷斯垂德見狀一拍額頭,用手掌把自己的臉遮住。

米倫失去了小腿的支撐,彎曲膝蓋跪了下來,好似一座大房子崩塌。格雷格本來專心卸甲,米倫一動改變了盔甲的位置,他不得不把手指縮回來,然後不受控制地摔在地上。

所有人都已非常疲憊,空中的雪不飄了,遠處的喊殺聲漸漸變小。最後一名法衛士兵被長矛從背後刺死,死前他滿口鮮血不停四顧,應該是在尋找格雷格的身影。

米倫稍微恢復了一點意識,傷口在眾目睽睽之下自行癒合。那就像是有人正在用針線縫補,文迪無法移開視線,用手肘碰了碰雷斯垂德:「你說聖主在創造人類的時候也是這樣的嗎?」

「書上說聖主和大地結交的時候——」

「你也信這個?你不是黑魔法師嗎?」

雷斯垂德不知道擺出什麼表情才好:「大人,現在是在戰場上。」

一百名教廷聖衛從主戰場中快步趕來,他們全身本來都是內臟和血液留下的污跡,但經過太陽的照耀便消失地無影無蹤。格雷格自認現在的狀態無法從那麼多聖衛手下全身而退,便最後看了一眼雷斯垂德準備離開。

「格雷格·肯特!」

不遠處又傳來一聲暴喝,格雷格暗罵文迪到底帶來了多少強敵。失去一隻眼睛的賽克羅揮舞著釘鎚縱馬馳來,壓低身體準備給格雷格來上這麼一下。格雷格趴在地上挪動身體,他的手指已經開始像粉末一樣飄散開,無法動用任何力量。

賽克羅在馬頭越過格雷格的一瞬間向下揮動釘鎚,鎚子上略顯鈍感的突起砸在格雷格的後背上,他能輕易地聽見骨頭碎裂開來的聲音。格雷格身上輕便的甲胄被刮翻開來,內襯也一併被撕扯壞。這次格雷格沒有再飛出去,直接趴在地上滾了兩下,爛成肉糊的後背現在又沾滿了沒有化開的積雪。

「格雷格·肯特、格雷格·肯特……」

賽克羅自信自己命中了格雷格,那種手感他今生不會忘記。他喘著粗氣朝格雷格走去,不顧文迪男爵的勸阻拎起格雷格,發現他雙眼已經完全變成了沒有眼白的黑色。獨眼的王子其實被嚇了一跳,但還是緊抓格雷格的衣領不放。

「格雷格,你弄瞎了我的眼睛,我現在就要你還我一隻!」

賽克羅發出乾澀的笑聲,企圖鬆開一隻手去拿背後的什麼東西。格雷格奮力掙扎,企圖從賽克羅手中奪回身體的控制權,不料後背突然傳來一陣鑽心的劇痛,圖道爾不知何時拿起落在地上的長槍,一舉刺進了格雷格的心臟。

遠處的雷斯垂德看到這般情景,喉嚨里痒痒的的,想要說些什麼。

包括文迪在內的所有人都在用盡全力關注格雷格的狀況,只要格雷格動一動手指,第二把、第三把利刃就會相繼刺進他的身體。賽克羅終於空閑出一隻手背至身後,竟然逃出一把又尖又長的錐子。

「我等這一刻很久了……」賽克羅已經完全拋去一位高貴王子應有的外衣,把蒼白扭曲的面容展示給所有人看。這一次文迪沒有錯過,他不小心把視線從格雷格身上移開——有時候他會因注意力不集中而丟掉騰達的機會——看見賽克羅極力忍耐心中的狂熱,嘴角顫抖著向側臉拉扯,還流下一條渾濁的口水。

這就是王儲……這就是一個未來登上王位的男人?

文迪疑惑之間,賽克羅已經果斷地開動手腕,尖銳的錐子朝格雷格的眼窩直直刺入。

圖道爾拔回手中的長槍,黑色的血液從格雷格身上的空洞里流出來。

賽克羅的錐子完美地避開了格雷格的眼球,從外眼角斜斜沒入,在鮮血溢涌而出之前,整顆眼珠已經有向外彈跳的趨勢了。

格雷格本跪在地上大張著嘴巴,發白的嘴唇圍成一個圓圓的圈,不停地用嘴角抽搐。賽克羅徹底放開另一隻手,專註與剖出眼球這件事,專業得像是給病人看眼疾的大夫。

格雷格沒有發出一丁點聲音,但賽克羅可以從黑魔法師的左眼裡看出痛苦。它直勾勾地盯著賽克羅,瞳孔中倒映著年輕的王儲的面龐。賽克羅也用自己的左眼回應了他,然後露齣戲謔般地彎起睫毛:「我找到它了。」

賽克羅找到了什麼?他的手腕微微扭動了一下,那就像是螞蟻跨出一隻腳,但格雷格可以感覺到深處眼窩內的冰涼感。現在,只要賽克羅把錐尖一挑,格雷格就會失去他的右側視力,這是只有兩人之間的小秘密。

格雷格鬆了口氣,他只能閉上左眼,右眼有一半已經在眼眶外了。「這就是你的志向嗎,我的殿下?誰讓你失去了眼睛,你就只讓他也失去眼睛嗎?」

聞言賽克羅漲紅了臉,幾次喘息之後發出大吼,口水噴在格雷格的臉上:「格雷格!」

「——傳送!」

黑色的魔法能量盡數退去,露出剔透的湛藍光芒,賽克羅驚訝地發現自己手背上莫名出現了一個魔法陣。圖道爾驚到失去臉色:「傳送魔法!阻止他!」

格雷格使用黑魔法用了整場戰鬥,到最後,最讓聖主眾位害怕的卻是普通的奧術。賽克羅腦筋急轉,法陣在他手上,主動權還在他這邊,他翻動手腕將格雷格的眼球徹底剜出來,兩人齊聲大吼,賽克羅的吼聲慢慢變成爽快的笑聲。他把完整的眼球甩在地上,然後縮回手臂,一連倒退十步跌坐在地上。

其餘眾人一擁而上,格雷格閉著空洞的眼眶,一拳砸扁文迪的鼻樑,躲過圖道爾側面的襲擊,長槍戳進了文迪的大腿里;只有米倫沖還來壓制住格雷格,柔和而威嚴的光芒包覆住格雷格,白色火焰升騰而起,在黑魔法師身上灼出絲絲蒸汽。

格雷格似在不停掙扎,米倫坐在他的身上,明明可以確實地感覺到格雷格的身體,卻仍然無法阻止他變成藍色的奧術能量。

捂著鼻子躺在地上的文迪驚慌地扭頭去看賽克羅,後者也一臉茫然地愣在原地。文迪大叫道:「不可能!就算是黑魔法也不能違背規則!」

在場所有人都有可能成為傳送法術的犧牲品,而格雷格已經從米倫身下徹底消失,整個雪狼原在白色的恐怖中沉默、僵直。雷斯垂德一遍又一遍地細數人頭:「賽克羅、米倫、圖道爾、男爵……還有我,一個人都沒少。」

「格雷格不會聰明到提前做準備,我不相信。」文迪因鼻腔受傷,說話聲悶悶的。「到底是少了什麼?大家、大家身上有少什麼嗎?」

眾人互相檢查身體,米倫一臉茫然地站在原地。文迪以為他又沒聽見他們在說什麼,不過看他還健健康康地用雙腳站立,應該沒有什麼大礙。

這場戰鬥,文迪和將軍們合力剿滅了法衛六百人的大部隊,美中不足的只有讓格雷格逃跑了。幾人互相攙扶著回到平原中央,厚厚的積雪正在消融,竟沒有留下一絲雪水的痕迹。

古登公爵已經著人打掃戰場,繳獲物資無數。他看到法衛部隊正在運送大量硫磺、硝石,著實令人費解。

「公爵大人。」文迪紅著臉向古登道歉,「我……帶走了所有將軍,卻沒有殺死格雷格。」

「我甚至懷疑各位是否真的會帶兵打仗。」年輕的公爵完全沒有把圖道爾和米倫這樣的前輩放在眼裡。「你們全都去計較私人恩怨了,誰來指揮士兵作戰?我還以為我們帶了一千名士兵。」

文迪一邊流鼻血一邊笑道:「所以在下請您來了不是嗎,呵呵……」

恢復春色的雪狼原充滿了血腥味,是用屍體平鋪開的勝利之地。現在,聖主大軍可以從平原長驅直入,並同時阻止了呂訥的下一步計劃。

文迪還沒有走出原地,他的事迹就已經傳出千里之外。吟遊詩人們抱著五根琴弦的木琴歡快地躍動起來:「來啊!快來聽那前線傳來的歡歌——」

「哦,別吹什麼聖主的小小男爵了!」一名喝醉了的龍衛人不滿地拍動桌子,「這場戰鬥是我們古登公爵贏下來的,大家都這麼說。」

「好啦好啦,都是你們龍衛的功勞。」詩人將這句話一同編進了詩歌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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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國悲歌——偽王之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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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 雪狼原之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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