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番外二 宛清

第135章 番外二 宛清

大越靈山護國寺,是越人求佛祈願之地,這裏靈氣充盈,求的心愿大多靈驗。

青碧的森森長林中透著一點雪白,百丈寬的梨樹林后,矗著大越的護國神寺。流鶯乳燕鬧在枝頭,沾染青苔的石階從山腳長長地蜿蜒到寺門口。天藍得深遠,晴空正好,萬里無雲,十七順着斑駁的樹影,便看見了她。

那是十七第一次看見她,她穿的乾淨素雅,手中執著才求來的平安符,從那一片梨樹林中走出來。十七見慣了這世間最是張揚無拘的女子,忽的看見她,只想到了「出塵」二字。後來的年年月月才恍然,她從十丈梨花中來,又何嘗不是質潔素凈的一分梨蕊白。

她看見十七,停在離十七幾步的地方,略略莞爾,一雙眸子靜如秋水,她說:「我見過姑娘。」

十七小小地訝異:「可我不曾見過你。」

她似是在回想,可眼中還帶了淺笑:「今年上元節,我路過葉府後院,姑娘白衣,坐在葉府那株被奉為神木的樹上。」十七想起確有其事,她過不慣凡世團圓熱鬧的節,自我遣懷罷了。那姑娘捏著平安符,繼續下山,路過十七身側時輕輕吐出:「幸會。」十七叫住她,看她盈盈回身,十七問:「姑娘芳名?」

「宋氏宛清,」她答:「宋宛清。」

十七頷首:「宋姑娘,幸會。」

她揚揚手與十七作別,十七又抬手止住她:「宋姑娘的平安符為誰而求,親人?摯友?亦或傾慕之人?」

「只為心求,不為人求。」

「宋姑娘女兒家,又尚年少,從這裏回城多是山路,我送姑娘回城可好。」

「如此……麻煩了。不知姑娘名姓,宛清隔日定來道謝。」

「我驚於姑娘年紀雖小卻氣質脫塵,欣賞姑娘素凈高潔又平和溫雅。何況我亦回城,與宋姑娘同路,有緣而遇,姑娘不必言謝。十七,我是十七。」

她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與十七並肩下山。山路蜿蜒悠長,身後梨林的清香飄的老遠,十七看着她纖細嬌小的身影在日光下顯得有些飄渺虛無。

自此宋宛清與十七也做了朋友,此後漫長的年月里,她也成了十七心中的一個願望。

宋宛清成婚的前幾日,十七在靈山上找到了一隻幼小的鸞鳥,這種鸞鳥養在身邊可以庇佑平安。宋宛清生在富貴之家,錦衣玉食,這世上的好東西她大多都是見過的,再貴重的,十七也是買不起的。唯有這與凡人看似並不合適的神物,這時看起來最為適當,這便是十七為宋宛清準備的新婚賀禮。

這世上沒有什麼,能比平安更要緊。

那隻鸞鳥宋宛清照顧得很好,是那些堆成小山的賀禮中,她最喜歡的。她在待嫁的時候就已經想到了深宮寂寞,或者是更早愛慕上那個人的時候就知道了,阿鸞能夠成為她寒夜孤寂中的寄託。

她時時與阿鸞說話,她想阿鸞或許是能聽懂的,畢竟阿鸞不是凡鳥。她說的話其實有些無聊,不外乎是從前承歡父母膝下的時候很是快樂,身邊有三兩好友,時時惹人開懷,而今身處東宮,許多事並不順意,才曉得人世艱難。

宋宛清生來便是溫雅氣度,宋家家風也是要與人為善,故而她比這肅和城裏的任何一個姑娘都要和善溫柔。她同阿鸞說話時也顧及阿鸞未必想聽她絮叨,說起來也就簡單。

她有許多心事不願說給任何人,為的是怕她的摯友擔憂。

她歡喜一個人,見到那個人的時候是在靈山護國寺,她躲在樹後去瞧那人,只覺得這世間一切在此刻都失了顏色。他未必就是這世上模樣最好看的男子,可他那時站在梨花樹下,任風吹過,梨花瓣簌簌落在他的身上,白色的花落在他玄色的衣裳上,顯得尤為明眼。

宋宛清踩着落花靠近那個人,在與他還有一丈遠的地方,崴了腳,摔了跤。那人聽見動靜轉過頭來,宋宛清趕緊低下頭,她暗自懊悔,遠遠看着便是了,何苦非得上前,現下如此狼狽,真叫人難堪。

這是她的教養與自尊,不過是崴了腳,卻覺得是個奇恥大辱。

那人伸手要扶她,她不敢從善如流,抬手遮著臉,自顧爬起來,結結巴巴地道謝,逃也似地跑開。她想若給那人見到了自己的樣子,來日再見的時候,她必然羞憤難當,說不出話來。她不會知道,其實那人早忘記了曾經有個姑娘摔倒在自己身側。

我記得君,並不意味着,君也記得我。

宋宛清帶着自己一見傾心的愛慕過了幾百個日夜,終於再次見到了那個人。

王君設宴,那人坐在下首,旁人喚他一聲,太子殿下。

宋宛清有些小失落,又有些小欣喜,她失落自己歡喜的人竟是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滿朝文武勛貴家的好姑娘那樣多,自己又如何才能討一個好運道,嫁的那個愛慕著的少年郎;她欣喜自己竟然愛慕著舉世無雙的太子殿下,自己也算自知並不尋常,如今連歡喜的人都非常至極。

想要成為太子的姬妾尚且不是一件容易事,更何況是要做能夠與太子殿下並肩而立的太子妃呢?

宋宛清此生最為膽大的一刻或許就是現在,因為她竟敢肖想成為太子妃,在她還沒有得到太子的愛慕以前。

她沒有把這樣的心思告訴任何人,包括自己的摯友,因為這樣得不到回應的愛慕反倒是種累贅。可是她的歡喜不經意從眼睛中跑出來,反倒叫人看得清楚明白。

肅和中第一溫婉得體的姑娘宋姑娘默默地等待着,等待着希望和絕望。她不知道該如何實現自己的心愿,該如何牽扯意中人的心弦,她只好隨着翻來覆去不會有變化的日子,等待着一個結果。來年太子選妃,選的或許是旁人,或許是自己,希望絕望,不過就在那一刻之間。

那年春天,王上的旨意下到宋家,說是要聘宋家女兒宋宛清為東宮太子妃。接到旨意的時候,宋宛清歡喜得說不出話來,眼中流出眼淚,卻是喜極而泣。她的雙親看出這樣的殊榮不過是為了他們舉家的財富,他們只盼著自己的女兒嫁給一個歡喜她的良人,和和美美過一生,決計不會是困在深宮,看不見天日。宋宛清何嘗不明白這份緣故,可她期待太久,不敢相信事實。

她的父親知道些深宮秘事,說什麼也不肯應承這樁婚事,他有自己的籌碼,既然王君看中自己的財富,那麼自己便用這財富為自己的女兒謀求一個萬全的將來。宋公面見王君,直言抗旨,王君忌憚宋公,終究還是答應了。

那日宋公回到家中,帶着笑意與宋宛清說起了這件事,不想宋宛清驚詫地將手中的茶杯摔在地上。

她如何想得到,會是這個結局。

她也快忘了自己是如何勸說父親的,她活了一十六年,這是她頭一次不願按著父親的心意做事。宋公枯坐了一夜,然後進宮面聖,重新求回了這樁婚事。

宋家姑娘滿心歡喜,自然不會知道這會斷送她的性命。

成婚的那一日,太子顧昭並沒有宿在宋宛清房中,甚至沒有與她喝一盞合巹酒。宋宛清靜靜地坐在那裏,想的是他果真不喜歡自己。也是,誰會喜歡一個還從來沒有見過面的人呢?

宋宛清想,就這樣安分乖巧地做好太子妃,也許有朝一日,顧昭看得見自己的好,也能給自己幾分情義呢,這世上多的是沒有結果的等待,她並不覺得悲哀。

東宮的處境並不好,宮娥慣會看人臉色,知道太子妃失了榮寵,也就敢欺負到宋宛清頭上。她被一個大宮女哄騙,闖進了東宮的禁地,被顧昭罰跪,她支持不住,暈倒在破碎的茶盞上,流了許多血。

她第一次收這樣的傷,為的是顧昭曾有的,不屬於她的深刻愛慕。

宋宛清這才曉得一些深宮秘事,她從前不愛去聽那些亂七八糟的事,以至於這樣的事情她如今才曉得。原來顧昭也會喜歡人,宋宛清坐在窗邊發了很久的呆,終於感覺到一絲絕望。

沒過多久,衛國來使,衛三皇子夫婦前來越國,在宋宛清第一眼見到衛三皇妃蘭芷的時候,就知道自己輸了,輸的徹徹底底。一樣的清雅秀麗,一樣的飽讀詩書,一樣的眼中帶笑,可蘭芷比她更多狡黠的靈氣。

顧昭喜歡的從來不是個死氣沉沉的姑娘。

宋宛清恪盡本分,饒是心中哀痛也以禮相待蘭芷,不過是想蘭芷開懷些,顧昭大抵也能高興幾分。故而任憑蘭芷冷眼相對或是出言譏諷,宋宛清都一併承受。

她的好心,沒有換來顧昭的溫柔。

顧昭尋着各種法子去見蘭芷,重溫舊情,全然不顧東宮的臉面。宮娥都說,大越開國至今,還從未有過這樣悲慘的太子妃,可這樣的處境還偏偏是自己求來的,真是諷刺。

宋宛清不吵不鬧,依舊是每日只與阿鸞說話,中宮王后對顧昭荒誕的行徑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見宋宛清忍氣吞聲,便連安撫也省去了。

終於等到衛國使團離開,宋宛清換了新衣裳,熬了一盅湯,滿心歡喜地去見顧昭,她並非是要趁此機會博得顧昭的半點心意,只是她想蘭芷離開,顧昭必然難過,自己若能陪陪顧昭,說些笑話給他聽也好,叫他不要悲切。

這樣的願景雖然美好,可卻不能實現,宋宛清剛到顧昭的書房外,便聽見有人在說話,那聲音她再熟悉不過,那是衛三皇妃蘭芷的聲音。宋宛清縮在顧昭房外,蹲在角落讓自己平靜下來。她想過很多種可能,卻沒有想過,蘭芷沒有走。

這種情況其實也不難猜到,溫言公主思念家鄉留了下來面上也是說的過去的,只是大家心知肚明,不是這麼回事。宋宛清歪在牆上,看着廊上的鈴鐺被吹動,清靈的聲音鑽進她的耳朵,讓她心神安靜了下來。等到她手邊的湯漸漸涼透,她便端著湯走回自己的寢殿,一路上沒有遇到任何人。她慶幸沒有遇到旁人,不然見她灰溜溜地離開,顯得她分外可憐。

期間宋公寫了信送進宮,詢問宋宛清是否安好,宋宛清捏著家信,遲遲不知如何回信。父親的消息向來靈通,不會不知曉如今東宮的境況,自己若要哄騙父親,必然會被拆穿,可是若要說實話,怕是父親即刻便會進宮面見王君討要說法了。宋宛清思來想去,寫了「安好勿掛」回給宋公。

回信的當晚,宋宛清第一次去見顧昭,且見到了他的面。宋姑娘是個人人都說安分的姑娘,她曉得顧昭並不喜歡她,所以並不去顧昭面前湊,她深知這樣會惹得顧昭更加不喜。可今日也不知怎麼了,她心中生出一分偏執來,偏是要見一見顧昭。她到顧昭書房外的時候,顧昭正在處理政務,一貫陪在身邊的蘭芷並不在,倒是個好時候。也不知顧昭是否心中有愧,竟也沒有趕走宋宛清,同她見了面。

顧昭看着宋宛清,卻覺得陌生,他想起自己好像從來沒有認真看過宋宛清。他的這位太子妃眉眼溫柔,神情中總是帶着若有若無的淺笑,似乎這世上沒有什麼能讓她不開心,能讓她動怒的。那時她摔倒在茶盞的碎片上,也不過是微微蹙眉,然後自顧爬起來,說着「妾身失儀」,然後一瘸一拐地回到自己的寢殿。次日顧昭查明宋宛清是被人陷害,想要同她致歉,走到宋宛清寢殿外時碰巧宋宛清正要去向王后請安。宋宛清腳步沉穩,絲毫看不出身上有傷,見到顧昭時她平靜地問安,彷彿昨日的不愉快從未發生。

她被冤枉卻不辯解,受了委屈自己忍着,沒半分張揚,也不會惹事,顧昭想,她的確很適合做一個太子妃。

現在再看宋宛清,顧昭才發覺這是宋宛清第一次主動來見自己,他問宋宛清何事,宋宛清便帶着幾分顧昭察覺不到的哀傷開口:「前幾日妾身見到蘭姑娘,忽的想到明閣位置偏僻,她住着或許不是很方便,不如讓蘭姑娘住進東宮,妾身也能多加照拂。」

她沒有稱呼為衛三皇妃,也沒有稱呼為溫言公主,她稱呼的是,蘭姑娘。

蘭芷蘭姑娘。

宋宛清是真心實意的,並非是為了討好顧昭,或是想要暗害蘭芷。顧昭忽然覺得自己很殘忍,一件他一直以來做的理直氣壯的事情在此時看來卻十分心狠,那便是冷落宋宛清。他何嘗不知道這位太子妃是王君為他挑選的,身為太子原本就不可能像普通人家那般肆意,婚姻之事也是如此。王君看中的並不是宋宛清,而是宋家的財富,也就是說不管是宋宛清趙宛清還是沈宛清,只要她有着富可敵國的家世,就必然會坐上太子妃這個位子。這並不是宋宛清的錯,可是自己卻因為這個痛恨宋宛清,而宋宛清呢,盡數忍耐,還要從容冷靜地為自己謀划。

宋宛清不會不知道將蘭芷接到東宮會發生什麼,可她想了很久,她不是能讓顧昭開懷的人,那便不如成全顧昭。

顧昭問道:「孤以為,你會不喜歡阿芷。」

阿芷么,宋宛清想,顧昭從未叫過自己的名字,更別說如此親昵的稱呼,顧昭永遠是冷冰冰地叫自己一聲「太子妃」。

太子妃,今日孤與你一道去向母后請安。

太子妃,今日宮中設宴,你好生準備。

太子妃,衛三皇妃的住處你明日派人去清掃乾淨。

太子妃,你逾矩了。

似乎顧昭從未與自己說過什麼私事,也並不苛責自己,唯有受他責罰時,他告訴自己,逾矩了。於是宋宛清更加小心翼翼,把自己關在寢殿,不肯再惹顧昭不快。

宋宛清輕輕笑開:「蘭姑娘明慧溫雅,宛清傾慕,怎會不喜。」

若顧昭有半分了解宋宛清,就會知道她此時在扯謊,她的確不討厭蘭芷,可是絕不會喜歡蘭芷。她不是什麼完美的人,也會有自私與嫉妒,蘭芷毀了她所有美好的嚮往,她能做的,就是不怨恨。

她有時羨慕蘭芷,因為蘭芷走進了顧昭心裏。

蘭芷就此住進了東宮,顧昭也因此對宋宛清另眼相看,說來可笑,顧昭終於不再冷冰冰,卻是因為宋宛清忍着心痛的成全。宋宛清更加不愛出門,每日除了逗弄阿鸞,便是坐在窗邊發獃。她不知道這樣的日子何時才是盡頭,似乎永遠也無法結束吧。

中秋節的時候,她做了糕點差人送給顧昭,那時顧昭正和蘭芷一道賞月,聽聞宋宛清送來點心,打開來瞧,竟是兩份。

宋宛清早想到蘭芷會在。

顧昭心中的愧疚日益濃烈,他想若是宋宛清壞一點該多好,這樣自己還能理直氣壯地對她不好,可是宋宛清太好,倒讓自己的殘忍無處遁形,顯得尖刻。

若是不僅給宋宛清一個名分呢?這樣好的一個姑娘,自己是不是也能試着去歡喜呢,顧昭竟然這樣想。他轉頭看着正在摸索宋宛清做糕手法的蘭芷,又覺得自己可笑起來,他自認對蘭芷無比深情,怎能生出分給旁人幾分情誼的念頭來呢。

顧昭不再慢待宋宛清,也想着他們就做一對和美的夫妻,可是宋宛清躲着他,並不是很願意見他。他不知道宋宛清是心如死灰,他也不知道宋宛清竟然歡喜自己,他素來聰明,此時卻很愚笨。

葉丞相進獻鹿蜀的那一日,宋宛清一如往常地跟在顧昭身後,卻比往日多了幾分靈氣。顧昭想起宋宛清與葉離似乎是有淵源的,便猜到宋宛清的愉快情緒是為何,顧昭有些鬱悶,宋宛清的開懷竟不是為了自己。宋宛清站在顧昭身邊,顧昭不經意去看她,卻見到宋宛清笑着看着葉離,眨眨眼,旋即又端莊如初。

原來宋宛清也能有幾分俏皮。

那日變故突生,鹿蜀發狂,眼看那鹿蜀要去撞上一個小姑娘的時候,宋宛清飛奔下長階,顧昭反應過來要去拉住宋宛清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他的手與宋宛清的手在一寸之隔,沒有拉住。在那樣混亂危險的時候,他想要保護宋宛清,只是來不及。

他眼看着宋宛清奔向那個小姑娘,那個小姑娘被葉丞相的隨從救下,宋宛清便又驚詫地想要去那隨從身邊。他聽見葉離聲嘶力竭地叫那隨從的名字,十七,十七。然後宋宛清停在十七幾丈外的地方,臉色慘白,神情獃滯。

顧昭發現自己一點也不了解宋宛清,譬如此刻,他才發覺那是宋宛清的朋友,可自己從不知宋宛清還有朋友。

十七被蘭芷身邊的隨從落塵救走後,生死未卜,宋宛清更加鬱鬱寡歡,更加不快樂。宋宛清像一隻籠中鳥,關住了自由和笑容,這座牢籠般的東宮,沒有一個人願意開解她。

顧昭想了許久,該怎麼讓宋宛清開心,卻沒發覺,自己開始在意宋宛清的情緒。顧昭想來許多法子,還未踐行,便再沒有機會了。

那年春天,蘭芷勾結了離將,給顧昭下毒,顧昭中毒昏迷危在旦夕。宋宛清得知此事,去求蘭芷給她解藥,豈料蘭芷面目猙獰地看着宋宛清,有一種大仇得報的快感。她告訴宋宛清,她無比痛恨顧昭,因為顧昭的愛微不足道,不過是掛在嘴邊的虛偽。

當年越國與衛國和親,在蘭芷遠嫁之前,顧昭去求越王,越王告訴顧昭,蘭芷和儲君之位,他只能選一個,顧昭選了後者,蘭芷遠嫁衛國。愛之深恨之切,在衛國的每一個日夜,蘭芷都在想要如何報復顧昭,報復他虛假的愛意。她留在越國,勾結了離將,想要顧昭的命。顧昭還以為蘭芷舊情難忘,其實不過是她步步為營。

宋宛清頹然地跌坐在蘭芷面前,仰頭望着蘭芷道:「可是蘭姑娘,殿下睡夢中會喊出口的名字,是蘭芷。你恨他沒有選擇你,可他身為太子,本來就肩負家國重擔,不能只困於兒女情長,由此說他不愛你,對他並不公平。他比這世上任何人都要愛你,可是他不能愛你,他為你發怒生氣懊悔不已的時候,你看不見,蘭姑娘,你傷害的,是他捧出來的一顆真心。」

你踐踏了他的真心,他對我的真心視而不見,說到底我才最可憐。

宋宛清找到落塵,希望落塵幫她,落塵反問她自己為什麼要幫她,宋宛清想了想,告訴落塵,十七說落塵是個好人。落塵便笑了,覺得十七的朋友與她一樣愚笨。

落塵告訴宋宛清,這世上只有一個辦法可以救顧昭,那便是以命換命,顧昭活,她死。宋宛清想了想,還算划算,顧昭是太子,事關國祚,自己不過是個太子妃,死了以後顧昭還能再娶,所以這很划算。

聽得宋宛清的決定,落塵微不可見地皺了皺眉,然後施法,將顧昭的毒盡數過到宋宛清體內。結束的時候落塵告訴宋宛清,她還剩半個時辰,宋宛清點點頭,最後看了顧昭一眼。顧昭還沒醒,昏睡的樣子比平日溫和多了。

宋宛清搖搖晃晃回到自己的寢殿,合衣躺在床上,她感覺自己的肺腑如被火燒灼,她緊握的雙手漸漸發冷。她忽然想起那時摔倒在顧昭身後,顧昭向她伸出手,她沒有接過。她這一生還沒有牽過顧昭的手,唯一的一次機會,她放掉了。

腦海中走馬觀花地浮現起許多事,她明白,這是將死的徵兆。

她想起自己還沒有寫下遺信,沒有告訴父母摯友她的遺願,她想要撐著身子起來,卻很艱難。她喚來守在門邊的宮娥,留了幾句話給父母和阿離。她沒有話留給七夕,她知道阿離會替她照拂七夕;她也沒有話留給十七,因她不知十七這樣的精怪還需自己囑咐什麼。

她合上雙眼,再沒有睜開。

死亡原來是這樣的感覺。

她想起那時在護國寺祈願,主持見她久跪不起,上前問道:

「姑娘所求何事?」

「不求何事。」

「姑娘三拜諸佛何故?」

「無故。」

「姑娘看來,深陷紅塵。」

「眾生於世,幾人看破紅塵?」

她自以為靈台清明,不過是為自己的執念找到借口,她窮極一生,還是沒能得到那一句等待許久的「喜歡」。她再也無法等待下去,所有的希望成了這一世的遺恨,在萬物生機的春天,她失去了自己的生命。

太子妃薨逝,國喪三日,幾個月後,葉離離世,十七離開凡世,顏七夕北上。一年後,越王崩逝,太子繼位,顏七夕回到肅和,嫁給楚平侯世子謝遠蘇,同年,新王追封已故太子妃宋氏為後。

一直到顧昭離世,他在位的四十九年,再沒有冊立過王后。

這許多事情,都是十七告訴葉離的。

那時候葉離在冥府白無常大人手底下當差,剛剛收了一個百歲老人的魂,躺在忘川河邊同前去看望她的十七閑聊。葉離對顧昭不再立后的事情嗤之以鼻,叫嚷着顧昭死的時候她定要親自去收他的魂,罵他幾句解恨。葉離罵罵嚷嚷,身後的白無常大人拎起她讓她噤聲,葉離委屈極了,做鬼可太難了。

十七笑着從白無常手裏解救葉離,眼神卻有意無意望着輪迴台那邊。

陸判官告訴十七,宋宛清走向輪迴台的時候很坦然。

宋宛清死後在冥府待了七年,因她身中妖毒而死,所以無法立即轉世,她被收在判官殿,用了七年的時間洗凈她周身的妖毒。

她轉世那一日,站在忘川河邊,一朵朵曼珠沙華開在她的身邊,極致妖冶。葉離看着她,便知此去便是永別,不論自己還要在冥府待多久,宋宛清何時再度輪迴,她不會有這一世的記憶,所以她們不會再相識。

從此以後,皆為陌路。

葉離覺得自己是應該抱一抱宋宛清的,可是她沒有,她只是說了「珍重」,便看着宋宛清漸漸走遠,奔向有着完滿結局的下一世。

「十七,你活了這麼些年,可知生死離別是這樣的。顧昭身後哀榮給的夠了,寬了他自己的心,卻早已無用。」葉離有些悲戚,不知想到了什麼,垂著頭,竟沒有發覺白無常大人將她拎走。

十七悵然坐在忘川河邊,想着她前些時候去見顏七夕,不知為何顧昭也在楚平侯府,年輕的王君一言不發,靜靜聽着十七與顏七夕說着趣事。這是宋宛清轉世的第四個年頭,十七已然不怎麼與顏七夕說起宋宛清了,因為她也不知道顏七夕現在如何。

那日分別的時候,顧昭跟着十七走了很遠,十七想起蕭衍也是這樣跟着自己,想要知道不必他知曉的一些事。顧昭問起宋宛清現下如何,聽聞她已然轉世,不知這一世可好。

有關顧昭對宋宛清的情愫,十七從顧曄那裏聽得一二,不過是不曾珍惜,失去之後卻來不及追悔。顧昭未必歡喜宋宛清,只是宋宛清一顆真心捧出來給他,消散了性命,他才知宋宛清有多重要。

十七卻想,顧昭萬不能歡喜宛清,他的歡喜骯髒不堪,並不能匹配宛清。她告訴顧昭,宋宛清很好,不再深困牢籠,比誰都過得好。

她辭別白無常,再三請求白無常關照葉離后,離開了冥府。走出冥府的一瞬她似乎聞到了花香,卻又十分縹緲,她好像回到了二十餘年前,眼前出現的是通往靈山的長階,上面站着一個姑娘,那姑娘眼中帶笑,溫柔繾眷。

十七不曾記得那時的天色與風景,只記得她淺淺的笑,輕輕的話。

她說,她叫宋宛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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肅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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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5章 番外二 宛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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