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番外一 十年

我回到那處待了三百年的凡世，已是十年後。

六界的時間大體相同，我在七十二天、在幻清渺林過了十年，凡世也是十年。

那日與辰止相決絕後，我原想立即趕回凡世看望七夕，卻不想有許多事絆住了腳。司戰三百年未醒，故而我先去了落夷宮看他，他睡着的時候五官倒沒有那麼凌厲，細看來竟還很是蒼白。我想我得守着他，等他醒來，可是他沉睡三百年，不知何時才會醒。

我託付與白，請他在司戰醒來後傳消息給我，我立即趕回來。託付完后，我下界回到了幻清渺林。幻清渺林還是一派山靈水秀的樣子，只是細細去看，能看見還有些未被凈化的焦土，但也足以見辰止儘力。

辰止起死回生，但凡還有一絲靈識飄蕩在六界之中的渺林族類，都被他救了回來，他用自己的修為，換了我渺林眾生。他還能維持着上神氣度殺伐果決，全在於他那些漫長年歲里積攢的修為。他只有一半的修為，用了近三百年的時間，才調養好諾大一個幻清渺林。除了尊主年歲大了壽終正寢，與一些年幼的族類沒能挺過天火外，都被辰止救了回來。

邪冥幽剎自從被辰止封住到現在，人丁凋零，辰止有一日破開封印，將邪冥幽剎劃歸明凈蒼靈管束。而明凈蒼靈得到七十二天恩典，特許將現任尊主寫在七十二天神仙譜上，拔高明凈的地位。

明凈蒼靈的現任尊主，是前些時候繼任的，說是遊歷凡世多年，立了大功的落塵。

我回到渺林，眾位長老繼續奉我為尊主，我受之有愧，不敢接任。雖然花娘喊了我十幾年的尊主，可我自知德行不配，在長老們執意不肯接受尊主之位后，將位子傳給了花娘，然後留在渺林，匡扶渺林山河十年。

這十年間我很少離開過渺林，渺林振興實在不易，這場災禍因我而起，我自當盡心儘力。我的身體在這十年漸漸好轉，大有我飛升之前的態勢。

期間我得空，去了一趟冥府，宛清已經轉世投胎，跟我有些交情的冥府陸判官告訴我，宛清投身去了一個好人家，富貴依舊，並有愛她的父母，且還會嫁給一個萬分喜愛她的少年郎，未來會兒孫滿堂，活到九十歲。陸判官賣了個人情給我，告訴我宛清現在何處，可我並沒有去看。我知她過得好便足矣，她前生識得我時磨難多多，最後因我喪命，可見我無非給她幾分厄運，這一世還是不見為好。

我在冥府轉了一圈，聽聞阿離還未轉世，她與人有約，死活不肯輪迴，又因她身上沾染着我的氣息，叫鬼差們以為她有什麼大好際遇，便留下她，在白無常大人身邊做了個灑掃婢女。我去見她的時候，她正翹著腿躺在地上發獃，見我出現她哭得傷心，絮絮叨叨全是些想念我的話。她告訴我，她這些年在冥府過得很好，白無常大人對她很是關照，在查明她的確不過是凡人一個后也沒有急着趕她去轉世，仍舊留下了她。而她名為灑掃婢女，實則過得不錯，白無常大人性子冷清卻又很是照顧她，她在冥府這些年，竟是比人世過得痛快。

得知她們都很安好，我也就不必擔心，依舊回到渺林，修養生息。

我十年沒有再踏足七十二天，曲顧與司文派了凈良來給我送過信，裏頭大致是些道歉的的話，愧疚當年他們更多幫着錦代，而不是我，最後害了我。只是司文素來與錦代交好，是萬萬年的摯友，而曲顧從前曾受錦代的恩情，為了回報錦代，才要成全錦代愛慕辰止的心思。他們都不知道錦代入魔，這才釀成我的慘劇，三百年失蹤不見。

辰止帶我回七十二天後，他們曾到清淵宮去過，與辰止一起窺探了我在凡世的記憶，這才曉得我這三百年過得也並不好。他們自知我們不能夠回到從前親睦友好的樣子，便想着要彌補我，不想我萬分果決，離開七十二天，十年沒有回去過。

而辰止這十年時時待在渺林，尊神親臨，渺林自是誠惶誠恐，不過日子久了，倒也習慣了。前些時候齡攸還乘着醉意問辰止是不是要娶我，我趕緊捂著耳朵別過頭，不去看也不去聽辰止會如何回答。

我看開了，通透了。

因為我很沒有骨氣地發現我還是愛慕辰止，多年未變。他知道我不願見他，不願去七十二天，他這十年幾乎都待在渺林，起先我趕他，怎麼也趕不走，便也由着他去了。他為我撐起渺林，替我渺林報仇，樁樁件件，不為之動容又怎麼能夠。且阿離留給我的信中告訴我，她情事上不得圓滿，所以想要我圓滿。

我終於放下芥蒂，告訴辰止，我們從頭開始。從我初初見他，狼狽不堪，卻一眼萬年，未敢忘懷的那一刻開始。辰止如釋重負，抱着他凝聚了憨憨靈識重新投放的那頭腓腓，在渺林上空為我灑下一片星河，許諾我，他必不會再讓我難過。

與辰止冰釋前嫌后的兩日，與白傳來消息，司戰醒了。我與辰止匆忙趕回七十二天落夷宮，看見司戰正端坐在正殿，黑袍迆地，是威儀萬分的神祇模樣。

他終於醒來了。

我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全都蹭在司戰的衣袖上，司戰摸摸我的頭，笑我怎麼像個孩子。我想說我是啊，我這個年歲比起他們可不就是個孩子，可我說不出來，只是更想哭。我十幾年被凡人當做個老東西，又自己變得沉穩持重想要庇護我喜歡的小姑娘們，疲累多年，受盡折磨，如今司戰說我是個孩子，讓我終於不再緊繃思緒，無憂無慮了這一瞬。

司戰蘇醒，我心中放下一塊大石頭，轉眼卻已過了十年，便又馬不停蹄地趕去那處凡世，看看七夕可好。

我到的那日楚平侯府正在設宴，我循着七夕的氣息，便尋到了楚平侯府。我瞧著一處院子裏人不算多，男男女女都是熟悉的面孔，便落在那裏現了身。一個抱着嬰孩的婦人聽見響動，轉頭看見我，便哭着向我跑過來，連着手裏的孩子，一齊撲在我懷裏。

這婦人便是七夕，這滿園子的，都是昔日我見過的，與我那三位姑娘很有些糾葛的人。

七夕引我坐下，與我說起我離開這十年的事，我才知變化極大。

我離開后一個月，花朝封府，月淺離開肅和，說是對勾心鬥角悲愴太多的人世失望，要去尋一個成仙的法門。次年，越王崩逝，太子繼位，大赦天下。原本流放無期的顏山也得蒙恩赦，返回肅和。而各地城主皆帶着首輔大人來朝覲見，唯有琅嬛城主百里央沒有帶着連崢來。

越王崩逝之後，蕭衍戰勝反朝，與新王一道，雪洗了葉家的冤屈，葉家的冤案沉冤昭雪，葉准成了人人惋惜的忠良。葉家的宅子現在留給了七夕，做了顏府，這是顧昭的高明之處了，這宅子給蕭衍還是給連崢，他實在拿捏不出，故而折中，誰都不給。而蕭衍與連崢對於這個決定都很是滿意，若要他們來選，也選不到比七夕更合適的人選了。

因為越王的這些惡事，三年的國喪被新王取消，於是同年，楚平侯世子謝遠蘇迎娶了洛家小姐顏七夕。

他們有情人終成眷屬，琴瑟和睦，像是擁有了這世間所有的歡樂。婚後九年，生下了兩兒一女，我今日來的很巧，恰好是他們小女兒的百日宴。侯府宴請了朝中大臣，他們夫妻便躲在這個小院子裏與朋友說話。

前幾年老侯爺尋了個山林住着，謝遠蘇承了侯府的爵位，七夕做了侯府夫人，她也沒想到，自己的結局竟是這樣。有時覺得是在做夢，可是碰到謝遠蘇涼涼的雙手后，又切實覺得，這都是真的。

我看着院子裏的人，十年過去大都嫁娶，顧曄娶了江家二姑娘白芷，被新王顧昭封為王爺，出宮建府，不久生了個小世子，一家人很是和睦。洛良澈娶了如今羽林衛將軍的胞妹榮氏，這位榮家小姐性子開朗，隨着洛良澈也十分疼愛七夕。就連十年不曾來到肅和的連崢與百里央，也在前兩年成婚，消息從琅嬛傳來，都說百里城主得償所願。

這些我識得的舊人中，唯有蕭衍，至今沒有再娶。

聽說顧昭也為他尋了好些官家小姐，才貌雙全，又很傾心蕭衍，他都一一回絕了。其中的緣故七夕不說我也清楚，可現在做這些姿態又有何用呢，他這些愧疚不舍，換不回一個活生生的阿離來。他的深愛是阿離無法承受的，既然當初沒有踏出一步，現在也不必追悔莫及。

我不知會遇上百日宴，也沒帶什麼好東西，只好送個小嬰孩一個護體的屏障，有了這個屏障，她這一生都不會生病受傷。我的祝願，是她長命百歲，平安喜樂。

七夕夫婦覺得我這份禮太過貴重，不敢收下，我好說歹說說服了他們，他們便拉着我喝了幾杯。酒過三巡，七夕問起我這些年的際遇，我大致說了說在渺林的趣事，逗得七夕笑得開懷。見她開心，我便告訴她我去了冥府，宛清轉世，阿離做了個愛折騰的鬼，總算都有好的結局。七夕聽說她們都很好，也坦然許多。

我見七夕如今萬事如意，心中牽掛也沒有了，便與她道別，我們一人一靈，原本就難以常伴，如今我責任在身，她又得到幸福，就此別過，有緣總會再見。她萬分不捨得我，我只好安撫她，我每年都會回來看她，這才止住她的眼淚。

我離開侯府，沒走幾步便發覺身後有人，回過頭去竟是蕭衍。方才我與七夕說話他都聽見了，他追着我出來，是要問我更多阿離的事。我想想不論是生前還是死後，阿離都有許多事沒有告訴蕭衍，現在我何必多嘴。我告訴他，他洗清葉家的冤屈，阿離知曉必然歡喜，至於其他，他們沒有緣分，也沒有仇恨，不必多問。

蕭衍落寞地站在原地，不難想像他這十年是如何支撐自己過下去的，我勸他好好活下去，別讓阿離在冥府遇見他。他自嘲笑笑，跌跌撞撞地離開。

我繞到靈山去看梨花，歲歲年年物是人非，只有那片梨花林，得靈山靈氣庇佑，並無變化。我抬眼望過去，忽然瞧見辰止從梨花林中走出來，不知他怎會在凡世。

他走到我身邊，替我拂去發上的落花。我瞧他目光繾絹，彷彿是昆崙山上的萬年積雪盡數消融，帶着一派盎然的春意。

我想他該有什麼好聽話要同我說，因為我們說好要重新開始。他循着我的腳步不叫我知道地從渺林跟到了凡世，然後等着我走馬觀花地來到靈山，從一片白色的梨花中走出來，他的白衣上綴這梨花，平添幾分溫柔。

他道：「我來等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