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番外三 孤老

第136章 番外三 孤老

我七十歲的時候,王上駕崩,太子繼位,王上駕崩前留下旨意,要我輔政。我知道王上為何會有這樣多的旨意,一是因為他所信任的弟弟與臣子在前幾年都相繼離世,小輩雖然能當大任,可他心中並不放心。二是因為我的妻子早亡,我五十餘年沒有再娶,也沒有一兒半女,不需為誰謀地位,是輔政的不二之選。

可我抗旨了。

我告訴新繼位的王君,我已年老,時而混沌,難以完成先王囑託。王上沒有強迫,遵從了我的意願,沒有我,他們小輩也能制衡住朝堂,也能保我大越國力昌盛,這一點我並不懷疑。我辭去官職,卸下太傅的重擔,搬去了北方洛川城居住。

洛川城有個百年的老宅,從前的主人是洛川最有名望的人家,在七十年前,那家的女兒還做了大越的丞相夫人。幾十年過去,風雨變幻,那家人早已作古,只留下一個宅子。這處宅子在沒有主人後險些被洛川城主充於公用,可被前任琅嬛城首輔連大人制止了,他每年都會去那處宅子小住,直到他去年離世。

我搬到那個宅子旁邊,坐在我的院子裏,剛好能看見他們后府的梨花。

沒事的時候我躺在椅子上曬太陽,想起年輕的時候我與一位朋友在淮安城滿枝庭看了三日的梨花,分別的那日,她哭得很傷心。那時我強忍着想要拉住她的衝動,看她落寞地一步步走下滿枝庭前的長階,知道我們最好的時候就到此為止了。

我在洛川城住了好幾年,每日早起都要聽下人給我講一個志怪故事,我年紀大了,眼睛已經看不清,有時連耳朵都不大靈光了,下人念故事的時候需得很大聲。這些故事是我年輕的時候收集的,每一本里每一個都不重樣,可我其實並不喜歡志怪故事。

下人每日都為我煮一壺浮羅青,再為我備上一壺桃花釀,我每日都喝。浮羅青是我離開肅和時與聽水齋齋主說好,每月送來一次,桃花釀是我年輕時釀的,我請來勾欄閣釀酒的酒師,足足學了一年,才學會所謂肅和第一的桃花釀。我釀的酒從不與人品嘗,我將它們埋在樹下,只給自己喝,北上洛川的時候我將它們都挖出來,帶到了洛川。

我不知道我還有什麼是能與她相關的,只好照着她從前歡喜的一切從頭來過。

有一年洛川紅葉節的時候,我府里沒有出門玩鬧的才進我府下人問我,為何至今孑然一人,年老了身邊卻沒有妻兒相伴。我看着那孩子,告訴他,我曾經也是父母健在,還有個可愛的緊的幼弟,在我十九歲那年,我還娶了個才貌皆備,蕙質蘭心的妻子。

然後我的父母妻弟,都死在那一年。

下人聽的唏噓,然後同我致歉,他無心提及我的傷心事。我擺擺手告訴他沒關係,五十幾年都過去了,還有什麼放不下的。他便又問我,是否因為深愛自己的髮妻,所以在髮妻死後,再也沒有另娶,至今仍是一人。我見他機靈可愛,便破例給了他一杯桃花釀,同他說了一個故事。

我有個萬分歡喜的姑娘,從我五歲在街上遇見她,到我如今七十五歲,我歡喜她歡喜了整整七十年。我每一日睜眼想到的第一個人便是她,想她今日會否還去正陽街的茶樓聽人說書,想她會否忽然鬧了脾氣與小販不對付,想她今日吃的是鹽水雞還是清蒸鱸魚,想她會不會假裝不經意地路過我家門前。

我每日有那樣多關於她的想法,卻始終沒有踏出門去,見她一面。

上天給了我一個頂好的姑娘,卻捉弄我,偏要給我們許多坎坷。我們的父輩有着無法開解的仇恨,她張揚又乖張,從不在意什麼恩怨情仇,可我被父親教的板正,不肯行差踏錯,更不肯回應她,熾烈又絕望的愛。

她時時說歡喜我,我便同她說我恨她。

我不曾說謊,我無比恨她,她的每一次靠近與剖白,都在動搖我的堅定。我謹記父親的教誨不與她親近半分,她卻來招惹我,險些叫我的歡喜無所遁形,都跑了出來。我說恨她,然後冷漠離開,不能再多留一刻,讓她瞧見我眼裏藏在憎恨裏面的深愛。

若這一生不能與自己歡喜的姑娘結個良緣,那活着也不過是空殼一具,所以我從未期盼過來日我身邊會站着一位怎樣的淑女,因我知道,不論是誰,都不會是她。既然不會是她,那麼,是誰都一樣。

在我還沒有成為太傅的時候,我曾三次領兵出征邊境臨棠城,一敗兩勝。我戰敗的那次,險些喪命,我朦朧中看見一個紅女子,在漫漫黃沙中離我越來越遠,等我醒來時,已經被人救了。救我的姑娘告訴我,她不是我真正的救命恩人,她離去匆忙,並未告訴我那是誰。等到後來再次見到那個姑娘,卻是在一派死寂之中,我終於明白那時我眼前的紅衣女子是誰,救了我的又是誰。那個時候我心中生起的念想,是我該死。

人世間美好的事情這樣多,我卻一直在等待死亡,我等了五十又五年,卻還沒死。

我十九歲那年,父母為我尋了一個好姑娘做我的妻子,我心中暗暗抵抗,卻仍舊聽從父命。在商定這樁婚事前,我回了母親的母家,在淮安城遇到一個朋友。她循循善誘地藉著說故事的機會告訴我不可被並不存在與兩人之間切實的仇恨阻擋了腳步,我告訴她,她可以不,我不可以。

那許是我這一生最靠近她的一次,只要我說一句歡喜,她便能越過荊棘走到我的身邊,輕輕地抱住我的腰,將臉埋在我的胸口,告訴我餘生有她陪着我。可我沒有說歡喜,只是望着她漸漸遠去,便看到了我們的緣分也越走越遠。

我成婚的那日,前來道賀的賓客送來了或真或假的祝福和貴重的禮物,我聽見管家拉長了聲音念著禮單,卻始終沒有聽到我想聽到的名字。我自私又心狠,巴不得把她的真心挖出來,看着她鮮血淋漓,才曉得她是否還對我心存歡喜。若她不再喜歡我,我所飽有的感情還有什麼用;若她還是喜歡我,我便可仗着她的喜歡貪婪地要她捧出一顆真心給我。

後來我的父母妻弟先後亡故,諾大的一個府邸變得空落落,我跪在靈堂前,聽見身後的腳步聲,回過頭看見了我最想看見又最不願看見的人。我掐着她的脖子,恨不得掐死她,她生在與我註定是不同道路的家裏,她愛的無拘無束,她不明白一切血淚,在我遍體鱗傷的時候還想要靠近我。我尖酸刻薄地諷刺着她的愛意,只顧我那時悲憤的宣洩,假裝看不見她眼裏的悲戚,叫她終於放下對我的歡喜,我追悔莫及,可這世上沒有後悔的良藥。

我家中有幾樁慘痛的命案,為了報仇,我在當時的王君暗示下,痛擊了當時的左丞。細想來我那時愚不可及,可那位大人卻包容忍耐,他的施政理想被記載在史書上,說他有着大越百年難見的才氣。這樣一位才智過人,養的出大越第一首輔的大人,選擇平靜接受死亡。

我這一生只做錯過一件事,便是害死了左丞大人。

因為我枉顧了忠良,也害慘了我愛慕的姑娘。

我那姑娘死去的那一日,強撐著最後一口氣,說了好幾句話,可是沒有一句,是留給我的。我跪在她的身邊,想聽她對我說一句恨我,都不能夠。

她徹底放下我,當我陌路。

蒼天有光,疆域遼廣,我曾心懷海清河晏的夢想,要用手中的刀劍庇佑著芸芸眾生,到頭來,卻不過是祈求那個姑娘平安喜樂。可惜鉛華洗盡,白駒過隙,回頭再去看年少時的荒唐,才發現這一切不過是黃粱一場。

我日漸蒼老,雙目渾濁,耳邊總是想起那個清靈的聲音喚我的名字,我大夢初醒,孑然一人。我那個姑娘與人有約,說好奈何橋上等他五十年,故而我得好好活着,至少活過這五十年。因我知道,她必然不願在黃泉遇見我,我這一生從未為她做過什麼令她稱心如意的事,只這一件,我得努力做到。

不知是否上天聽到我的心愿,想要成全我可悲可憐的期盼,在她死後,我又活了五十又五年。我七十歲的時候,正好是她死去的第五十年。那時候與她做了約定的人已經離世,我想她大抵也投胎轉世了吧,既然不會遇見,也到了我該結束性命的時候了。

那時恰逢楚平侯夫人的朋友去看望她,她的這位朋友是個神仙,能夠窺知許多我們這樣的常人不能窺知的事情。我問那神仙,我那姑娘現在投去了何處,這話並沒有什麼其他的意味,我也並非想要來世還追着她不讓她好過。我只是想知道,她這一生悲苦至極,來世能不能換一個好人家,有一個不會踐踏她真心的良人。

若她安好,我便也能安心赴死。

可神仙告訴我,那姑娘還沒有去輪迴,她留在了冥府,與她約定的人已經投身了一個好人家,可她還沒有走。她有了新的機緣,留在冥府做了個小小的鬼差,或許再也不會為人。

那日我在院子裏枯坐了一日,心中生起的全是悲哀,她不肯離開,我又要如何去死呢?我這一生罪孽深重殘破不堪,要如何才能結束這慘痛的一生。

那孩子喝了我的桃花釀,聽我說着故事,便昏昏欲睡。我並沒有回答他的問題,沒有告訴他我沒有再娶是為了誰,但他若聽得認真,必然就會明白。

我的心很小,這世間這樣多的淑女,我只能裝得下一個。我從前身不由己,傷害了一個姑娘,又辜負了一個姑娘,現在我終於可以聽從自己的心意,便再不能忍受身旁站着的人不是她。

到我八十一歲的時候,我已經不大能走得動路,可我還是讓下人攙扶著坐上馬車,一路顛簸,回到了肅和。

楚平侯家的主母顏老夫人病故,從前先王贈予她的葉家的宅子如今空置下來,如今的楚平侯不知如何處置,上報王君,王君拿出先王留下的,說是等到顏老夫人離世后再宣告的旨意,發現先王遺旨,要在顏老夫人離世后,將葉家的宅子留給我。

先王大恩,這是我幾十年來最歡喜的一刻。

我拖着孱弱的身子走進葉府,一晃眼卻覺得自己回到了十七歲的時候,我那姑娘剛剛及笄,穿着鮮紅的衣裙笑得開懷,她有三兩好友,紓解她的煩悶,我也有三兩好友,看穿我的心事。如今時過境遷,當初的少年人,現在只留下一個行將就木的我。

她的院子裏靜悄悄的,似乎原本就該這樣安靜,像是幾十年都不曾變過。我坐在她院子裏的鞦韆上,高大的樹冠連成遮天的樹蔭罩在我身上,有些陽光倔強地透過樹冠落在我的衣服上,卻並沒有讓我感到暖意,我見着只覺得刺眼。

人在陰暗中等的太久,便無法忍受溫暖。

鞦韆搖搖晃晃,她當年坐在上面的時候一定是歡喜地叫着人推得高高得,讓她看清高高院牆外的世界。她曾熱切愛着山河土地,如她熱切愛着我。

我以為她那樣的姑娘會長命百歲,活得長久,可她死在十八歲的時候。而今幾十年過去,反倒是我活得太久,我終於深刻體悟,我才是個禍害。

我的意志漸漸混沌,雙目卻越發明晰,我看見天空掠過飛鳥,一路向北,沒有留下一絲痕迹。我看見拈花帶笑的姑娘抱着一束扶桑向我伸出手,讓我靠近她。我看見一生愛而不得且自顧困頓,作繭自縛還要怨天尤人。

她沒有輪迴,所以我死後還能見她一眼,告訴她我的愧疚。我自不會說出我那些深埋於心的愛意,因為那骯髒不堪,不值得她聽到一絲半點。

我這一生都在等著這一天,我恨它來的太遲,正如我恨那個姑娘。我們錯在相遇的美好,錯在糾葛了太久,錯在明知不能在一起,還要奮不顧身,飛蛾撲火。

等我見到她,我會輕輕喊她的名字,帶着這些年的珍重,帶着我的不能宣洩,帶着我的期盼渴望,至死不休。

她笑語晏晏望着我,而我說,阿離。

我終於喊出口,這一生未及開口的親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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肅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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