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初嫁
洛良澈與顏七夕並肩走着，從衙獄司出來，他們兄妹二人一直無話。兩樁案子，十幾年的糾葛，兩家人的紛爭，讓他們原本兄妹重逢的喜悅與歡愉都被沖淡。
蔡大人做了判決，流放也是寬恩，顏山受下，已是不勝感激，尤其是感激洛丞相的諒解。顏山與洛丞相道謝，順便託付顏七夕給洛丞相，流放北境不能再回，從此顏七夕便只能交付洛家。洛丞相自然一口應下，卻不想顏七夕懷着別的打算。
顏七夕決意去成家退婚，然後陪着父親去北境，往後餘生，他們父女還能相依為命。
洛良澈不知她到底是怎麼想的，想要勸她卻無法開口，只能陪着顏七夕回家，回顏家。將顏七夕送到門口的時候，洛良澈終於問出來：「七夕，你要退掉成家的婚事，我可以替你去，比你自己去更加合理。可二哥也想問你一問，退了這門婚事後，你可有別的打算，譬如嫁給你歡喜的人？」
這話就只差將謝遠蘇的名字給說出來了，嫁給顏七夕歡喜的人，親近她的，留心觀察過她看人眼神的人，不會不知道她歡喜誰。顏七夕想起那日謝遠蘇問她願不願意嫁給他，自己是如何回答的呢，她讓謝遠蘇別開玩笑。
是啊，嫁給謝遠蘇，是她求之不得的期盼，也是惹人不屑的笑話。
顏七夕看向洛良澈問道：「二哥，你說如果有個姑娘，她嫁過人了，要匹配世家子弟，尤其是世家子弟之中的佼佼者，能配得上嗎？」
洛良澈不知她怎得說這樣的話，但也認真回答道：「沒有什麼能不能配上的，只要願意，便十分相配。」
可是這世家之中，又有多少人願意呢？
顏七夕道：「二哥，其實許多人都不怎麼了解我，我有些秘密誰都沒告訴過，連阿離都不知道。二哥，其實我嫁過人了，在七年前，不僅如此，我那個拜了天地的夫婿還死了，我不僅嫁過人，還是個寡婦。所以二哥，我這樣的人，還能配得上楚平侯家的世子嗎？」不等洛良澈說話，她就繼續道：「莫說謝家，就是成家，也是委屈了成公子。二哥啊，我知道你想勸我留在肅和，可我思來想去，還是陪着阿爹北上最好。」
「七夕，你在胡說些什麼。」洛良澈想她許是糊塗了，就算不願意嫁給謝遠蘇，也不必說這樣的話來。
顏七夕請洛良澈進門，一面走一面道：「這些事我從未與人說過，今日說給二哥聽，也算是得以發泄。」
「七年前，我八歲的時候，嫁了人。」
「我自幼與阿爹相依為命，因為沒有娘，阿爹又憨厚，我們父女很是受人欺負。當然，其中也有我阿娘太過貌美惹得村裏的男人歡喜，導致村裏的女人因妒忌而痛恨的緣故。那些年我與阿爹雖然過得辛苦，但並不沮喪，我們始終相信，只要心懷善意，甘於知足，日子總能在苦裏嘗到甜味。」
「我八歲的時候，村裏最富有的屠戶的獨子身染重病，他聽信算命老頭說的話，要為他兒子尋一個妻子沖喜。原本能夠嫁進屠戶家也算是村裏的人嚮往的事，畢竟屠戶家是村中最富有的，可是屠戶的兒子個子矮小，模樣生的難看，又天生跛腳，便讓人不再去想，更不必說那時他身染重病，不知何時就會死去，嫁過去也許很快便會成為寡婦。」
「屠戶知道村裏沒有人願意將女兒嫁到他們家，便生出了強取豪奪的心思來。強取豪奪也有學問，一個村子也就那麼大，人與人的關係錯綜複雜，得罪了人是很麻煩的。於是屠戶想到了有一家人，被整個村子厭惡，真是欺負到頭上去也不會有人相幫，那便是我家，更巧的是，我家正好有個女兒。雖然那時我只有八歲，他的兒子十六歲，他滿心以為他的兒子長命百歲，我這樣的小娃娃長大了也就沒那麼膈應了。屠戶給了我爹五兩銀子，想要買了我，不是下聘，是買了我。阿爹自然不願意，將他趕出門去，第二天，阿爹就因為耕田的時候撞傷了屠戶家的牛而被屠戶打了一頓。那樣多的人看着，卻沒有人肯幫我阿爹，我眼睜睜看着阿爹被打得頭破血流，屠戶的妻子拽着我的頭髮，逼迫着我答應嫁給他們的兒子，否則便要將我阿爹活活打死。」
「我長大後讀了大越律，才曉得那時我是可以去官府告他們的，可是那時的我，除了妥協並無它法。他們開始籌備婚事，我阿爹被關進他們家的牛棚，為了避免我阿爹鬧事。」
「我嫁人的那一日，村子裏的人都來吃酒，我知道他們不是來道賀的，他們是來看熱鬧的，也是為了看我家的笑話。他們竊竊私語的聲音傳到我的耳朵里，我聽見他們說我阿爹活該，人家好言相勸，拿着五兩銀子來買女兒他不幹，這些可好，被打了一頓，銀子也沒了。二哥你錦衣玉食，生在世家，怕是很難想到我不過就是五兩銀子。」
「我被人摁著腦袋拜了天地，然後塞進新房裏等着我的夫君來。我聽見笨拙的腳步聲響起，房門被推開，屠戶孱弱的兒子一腳才踏進房門，便倒地不起，一命嗚呼。我嫁人不過半個時辰，我的夫君便死掉了，於是我成了寡婦。我那時沒什麼寡婦的自覺，只知道他死在我眼前，攙扶着他的是他的母親，那婦人崩潰痛哭，哀嚎著叫人來，我趁亂跑了出去。我得慶幸我那時瘦小，扔了蓋頭脫了外衣沒人瞧出我來。等我到了屠戶家的牛棚去找阿爹的時候，才發現阿爹被人救了。救我阿爹是村裏的教書先生許先生，他是唯一善待我們的人，我的名字也是許先生取的。我阿爹取不出好名字來，叫了我好幾個月的丫頭，直到許先生來到村子，阿爹便抱着我去請先生取名。那日正好是七夕節，於是先生為我取名叫七夕。我從前僅識得的字，看過的書，都是先生教的。」
「許先生本就一直在找機會救我們，正好現在死了人出了亂子，他便去放了阿爹。我們三個人頭也不敢回地拚命跑，身後追趕的人越來越近，他們發現我們父女跑了，於是追了上來。村口有一條河，過了那條河，再走幾里路，便能夠到鄉里去，到那時我們便安全了。於是我們咬着牙跑，在能夠看見河的時候被幾個人追上。他們都是村裏的年輕的男人，樂於幫屠戶做事，因為可以拿到錢。他們勒令我與阿爹回去，可我不敢，屠戶的兒子死了，他也許會覺得是我倒霉衝撞了他的兒子，他要殺我我該怎麼辦？阿爹自然也不會讓我回去，可是我們處境艱難。」
「就在這個時候，一向溫文爾雅的許先生不知哪裏來的力氣，撲向那幾個人，叫我們快跑。我嚇得走不動道，阿爹背着我平治，我回頭看見那些人毆打着許先生，而許先生攔住他們不肯後退。明明是夜裏，可我似乎看見許先生滿身滿臉的血，直到他再也不能動彈地倒在地上，我知道他死了，為了保護我，被人活活打死。」
「阿爹背着我跑到河邊，還來不及上橋就又被追上，我想我們大概都會死在這裏，卻不想阿爹決絕地跳進河裏。河水灌進我的鼻子，我覺得難受，阿爹托着我，護着我，我們就這樣飄到了下游。我不知道有沒有人來尋過我們，我只知道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另一番天地了。我們不敢回去，也不會回去，阿爹帶着我一路顛沛，最後到了肅和，才算是安定下來。我初見阿離時告訴她，我與阿爹是因為要遊歷大越才從家鄉來到肅和，其實我們是在逃命。我騙了阿離，這是我這一生唯一一次騙人。」
顏七夕說着這個故事的時候沒有波瀾，像是這個故事的主人公不過是她杜撰的，唯有她落了一滴淚，讓洛良澈知道她的悲痛。
「我不想嫁給成公子，卻不得不答應婚事，起先阿爹以為是這件事給了我陰影，後來他明白過來，他又被人用來威脅，強迫我嫁人。」顏七夕望着洛良澈，眼神有一刻的難忍：「二哥，你說我這樣的身世，還能沾上謝家公子的一片衣角嗎？」
我從來自知身世不堪，所以從未奢求，所以渴盼成了現實的時候也只能躲藏。這一切只因為無法觸碰，我怕我污濁的過去，沾染了那高嶺之花。
我何嘗不知道身份地位與過去從來都不是阻隔兩個人在一起的障礙，可是我歡喜的人那樣高高在上，他應該匹配的是一個名門淑女，所以我又怎能害他有半分的不完滿。誠然謝家公子說要娶我，我歡喜他這麼些年後終於知曉他其實也是歡喜我的，可這世上有許多事都是不能夠遂如人意的。
譬如，我與謝遠蘇的姻緣。
洛良澈此時只覺得心痛難耐，他何嘗不知道顏七夕這些年過得艱難，可他不知，竟是這樣地境。洛家虧欠七夕實在太多，她原本能夠做一個無憂無慮的官家小姐，等一個與自己心意相通的人，不管那人是什麼身份，憑着洛家的地位，哪怕是當朝皇子也是夠得着的。可是七夕被遺棄了，所以她吃盡了這人世他們世家之中都想不到的苦，卻還要強顏歡笑，告訴親近的人，自己是真的快樂。
洛二公子忽然想起了葉離，真心相待顏七夕的葉離，若沒有遇到葉離，怕是七夕在肅和的這些年也不會好到哪裏去。他找到了七夕，找到了自己失散多年的妹妹，費盡心思地彌補，去溺愛，卻還是不夠的。
顏七夕被深深傷害的過去，永遠無法抹去。
「二哥，在這世上，阿爹是我最重要的人，也是我如今唯一挂念的人，所以我必然會陪阿爹流放，不必再勸。成家那邊，還請二哥替我退婚，多謝二哥了。」
那個受盡苦難的小姑娘，這一生得了一個頂好的阿爹，得了三個心疼她的摯友，如今摯友身死的身死，下落不明的下落不明，阿爹被判處流放，自己失去所有，失去了歡愉快樂。
惟願餘生常伴阿爹，也是諸多不順遂中求得一點圓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