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壹佰貳拾玖 素清

顏山前二十餘年最愛的人，是名動肅和的勾欄閣花魁素清，驚鴻一瞥，顧盼生輝。

顏山是在鄉野之中長大的，年少的時候跟着父母雙親來到帝京肅和，住在城郊，安安分分地過着小日子。父母死後他艱難度日，各處謀求生計，偶然機緣下路過勾欄閣，恰逢勾欄閣每年一次的百花盛典，花魁獻舞答謝貴客。

他沒有錢進勾欄閣一睹花魁芳容，可偏偏是那日素清站在畫舫露天的船板上，翩翩起舞。富貴的客人一擲千金買了離素清最近的位子，沒有錢的，如顏山般的人便只能遠遠圍着。

素清的艷名滿肅和無人不知，哪個男子不心動呢，故而顏山路過勾欄閣時聽聞是素清在跳舞，便爬上了最高的那棵樹，遠遠看着那個緋紅的身影搖曳。那是顏山見過的，最美的一支舞，那是他雖看不清素清的容貌，卻也覺得這世上他見過的沒見過的人中，不會有比素清更加美麗的。

他是個粗人，大字不識，所以並不知道，這叫做一見傾心。

顏山為見素清一面，攢了一整年的錢，到了勾欄閣時才知道，他省吃儉用攢下來的錢財，只夠隔着屏風又隔着門地見素清一面。可是那怎麼能看得見呢，不過勾欄閣主是誆他的，哄騙這個窮小子的錢財罷了。

可是執念就這樣深刻，顏山用盡錢財，只在門外站了半刻鐘不到，可他很是知足，只因他知道門內就是素清。他離開的時候笨拙地高聲道，去年百花盛典看見姑娘跳舞，我從未見過這樣好看的舞。

說完這句話，顏山心滿意足地離開，開始了又一次的擲盡家財。

顏山連着這樣見了素清三次，每一次他說的話，都一樣。素清見慣了那些迷戀她容顏又輕賤她身份的達官貴人，顏山遮掩憨厚地愛慕的人，她第一次見。

在顏山第三年到勾欄閣的的時候，素清破例，真正與他見了面，從此他們便成了知己好友。那樣多的人千金萬金地想要見素清一面都不能夠，倒是顏山白白地與素清常見，素清知曉顏山窘困，每次相見的花銷都是素清來出。

素清在這紙醉金迷的勾欄閣待得久了，什麼樣的人沒有見過，有時覺得疲累，顏山的淳樸便能寬解他。這世上不會再有人如顏山一般純粹地歡喜素清，不管是見不了面的三年，還是見得了面的每一日，顏山都是局促而真摯地相待。

愛一個人並不一定要奢求白頭偕老，於顏山而言，素清能得歡愉，他便開懷無比。

在他與素清成為朋友的第二個年頭，素清愛上了一個世家公子。那樣多的達官顯貴都不能博得溫柔一語的素清，愛上了世家之中出了名的風流公子，那時候的洛家二公子洛峌。顏山一介布衣，並不清楚那些高門顯戶之中都有誰，洛峌又是誰，只是素清歡天喜地地與他說自己愛慕上了洛家的二公子時，顏山覺得心裏空落落的。

其實這樣的事情早就該知道的，素清這樣傾國傾城的角色美人，必然會有個極好的歸宿。自己這樣的人，能與素清說上話已經不易，怎麼還能奢求呢。

沒過多久，素清便懷了身孕，有了孩子，她便想着贖身離開勾欄閣，不論是做妾還是沒有名分地陪着洛峌，她都情願。她不會想到，洛峌與她不過是逢場作戲，從未想過要與她有什麼結果。洛峌自恃身份，流連花叢卻不交付真心，素清這樣出身勾欄閣的女子，再清白，在他眼中也是遠遠配不上自己的。

配不上，便是連沒有名分地進洛家陪自己都配不上。

素清並不知道洛峌的這些想法，她滿心歡喜地告訴洛峌這件事，卻遭到了洛峌的冷臉。起初她以為洛峌是因為有孩子的事情來得突然一時無法接受才這樣，直到她登門洛府，被那時已經成為洛家家主的洛臻贈予了不少財物和一張不大損身的落胎方子，她才明白過來，是自己自作多情了。

她沒有落掉這個孩子，她愛洛峌至深，雖然洛峌無情，可她還是想將他們唯一的聯繫，她腹中的孩子生下來。她將這個打算告訴顏山，並且告訴他自己要贖身離開勾欄閣，找個清凈地方過日子。素清這些年攢下了不少金銀財寶，都是那些看她跳舞聽她撫琴的貴客賞給她的，那些貴客出手闊綽，勾欄閣也是允許姑娘自己收這些財物的，幾年下來，素清很有些財物。

顏山聽聞素清的打算，大著膽子說出了他這些年最放肆的話，他求娶素清，要給素清一個歸宿，他會對素清好，等到素清生下孩子，他會視如己出，絕不會虧待那個孩子。

素清知道利弊，她如果生下孩子，那麼就是與她從前的生活徹底斷開，任她再面容傾城，也不會有哪位世家子弟會為一個有了孩子的花魁一擲千金，更不必說真心實意沒有圖謀地娶她。嫁給顏山，是她執意要生下孩子的最好的選擇。

她名冠肅和，勾欄閣主怎會輕易放走她，知道素清要自己贖身，便開出了一個極高的價錢，耗盡了素清這些年來所有的積蓄。贖身之後，肅和必然是待不下去的，素清這樣的人，認識她的實在太多，必然過不安穩。

為了求平靜，顏山帶着素清一路奔波，最後到了靖陽城三十裏外的小村子定居下來。素清貌美，男人見了歡喜，女人瞧了妒忌，他們二人過得並不太好。顏山敦厚，不與人交惡，也竭盡全力保護素清，全然不在意他們其實連夫妻名分都沒有。

他們自稱夫妻，卻並未拜過天地，更不必說夫妻之實。

素清生下一個女兒后便不知所蹤，顏山抱着剛出生的孩子找了幾日都找不到，想要歷遍天下尋找素清，卻顧及不便奔波的孩子只能作罷。村裏的人都說，興許素清已經死了，不必再找。

素清失蹤后，顏山的寄託便只有一個小女兒，他最深愛的人，也從素清變成了這個孩子。他果真沒有辜負自己的承諾，將這個孩子視如己出，埋藏着有關這個孩子身世的秘密，從此以後，那便是他的親生女兒。

他們父女相依為命，艱難度日，倒還算過得下去。到了顏七夕八歲那年，顏家出了一樁大事，他們父女不得不離開小村子，一路顛簸，顏山帶着顏七夕，又回到了肅和。

顏山遲鈍，並瞧不出顏七夕一直便有愛慕的人，只是洛峌為顏七夕定下了一樁其實極好的婚事後，顏山瞧出顏七夕並不開心。這世上不會有人比他更了解自己的女兒，他能看出顏七夕不願意，卻不知個中緣故，顏七夕為何明明不願卻還是簽了婚書。帶着這些困惑，也為了請洛峌替顏七夕解除婚事，顏山便登門拜訪了洛峌。

他很不喜歡洛峌，因為洛峌始亂終棄，傷害了素清，可是為了七夕，他還是低聲下氣地請求洛峌，請洛峌順從顏七夕真正的心意。

豈料洛峌並不願意聽顏山說話，他知道顏山這個人，早在十幾年前。他與素清曾是親密無間的關係，又怎會不知道素清有個很特別的朋友，一貧如洗，但為人耿介。只不過洛峌並不屑於知道這樣身份的人，所以從未見過顏山，也沒有打聽過顏山的名字，直到洛良澈查出顏七夕的身份，他才知道素清當年離開勾欄閣，竟然是跟那個窮小子在一起。

洛峌油鹽不進，顏山十分着急，反反覆復地問洛峌他與顏七夕究竟說過些什麼，為何顏七夕回答應婚事，洛峌說：「我與我女兒的事，不必你多問。」

是啊，七夕的身世大白，自己不過是她的養父，饒是這些年他們與親生父女無疑，可不是血親終究不是血親。

顏山跪下來，求洛峌不要逼顏七夕做她不願意的事，卻遭到洛峌冷眼，說着還要讓下人將他趕出去。顏山沒有辦法了，氣得與洛峌起了爭執，甚至還翻出舊賬來控訴他背棄素清，害的素清鬱鬱寡歡，整日都不見喜色，最後還落得失蹤的下場。

顏山越說越激動，素清如何深愛洛峌，知道洛峌不要她的時候有多難過，他都憤慨地說給洛峌聽。洛峌聽得不耐煩，與顏山爭吵起來，一時失了理智，失口說出了素清十五年前曾回來找過自己，也是與自己起了爭執，最後自己失手將她從閣樓上推下來，讓素清當場斃命的事情。

顏山等了十五年，一直告訴自己，素清還活着，只是不知道在何處罷了。如今被洛峌這樣直白地告知死訊，他徹底崩潰了。他這一生最愛的兩個人，一個被逼着簽了不願意的婚書，一個被自己深愛的人害了性命。

眼見着秘密被顏山知道，洛峌也不再隱瞞，他告訴顏山，素清死後他派心腹安葬了素清，隱瞞此事十五年。他還告訴顏山，不要將這件事說出去，否則被人曉得顏七夕的生父背着人命案子，她一定會被人唾棄。

這樣的威脅讓顏山更加憤怒發狂，氣得與洛峌扭打起來，無意間將洛峌摔倒在地，洛峌的腦袋磕在尖銳的石頭上，沒了性命。

洛峌失手殺了素清，他失手殺了洛峌，因果循環，報應如此。

他殺了洛峌后，心中恐懼卻也坦然，他回到家中，告訴七夕洛府的一切，然後前去衙獄司自首。他憨厚半生，眼下是最聰明的，大約猜到這個世上若還有什麼是能用來逼迫七夕的，必然就是自己了。如今洛峌死了，自己也要償命，七夕大抵是能夠順遂心意了。

這便是這樁命案的始末。

想要查清此案並不難，顧暶一個養在深宮的公主都能查到，更不必說蔡尋，哪怕是洛峌已死，也能查個水落石出。只是眼下的問題，是洛家是否要諒解顏山，這關乎顏山是死是活。

洛丞相被這件事驚得暫時說不出話，顏七夕擲地有聲，順便道出了自己答應婚事的原因。洛丞相沒想過自己的弟弟心狠至此，也終於失望，選擇寬恕顏山。

執金吾蔡大人宣判結果，革去顏山官職，判處終身流放北境。

顏七夕再度叩首，拜謝洛家的寬恕，與蔡尋的秉公執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