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誤殺

院子裏靜悄悄的，沒有聲息，一個人躺在院子的一角，後腦枕着一塊石頭，流出了許多血來。那個人衣口散開，身邊還有碎開的茶壺，顯然是與人爭執。身上沒有其他的傷痕，腦後的無疑是致命傷。

執金吾蔡尋蔡大人來此勘驗的時候，得出這樣的結論。

蔡大人着實是個運道不怎麼樣的人，眼見着肅和清平日久，多年沒有大案，他從上一任執金吾大人手中接過這個位子，日子過得很是輕鬆。眼看着這樣的輕鬆日子能過到他告老還鄉，卻不想這幾個月接二連三出了不少事，先是前太傅蕭家滅門，然後清算了前左丞相葉準的案子，這才消停了沒幾日，肅和城裏又出了一樁命案。

死者是個顯貴之人，生前做的最後一件事，是與人交談，登門的客人走後，他被下人發現死在家中後院。這原本不是什麼大事，肅和城裏年年都有不少命案發生，誤殺或是故意殺人實在常見，蔡大人審理得也見怪不怪了，可是這樁命案讓人頭疼的緣故，是這次死的人並不尋常。

那個一身名貴袍子，帶着雍容氣度的死者，是洛丞相的胞弟，洛家二爺洛峌。

洛二爺家中的下人說，今日一早，便有客人登門，二爺屏退了下人，獨自與客人在後院說話。約莫一個時辰后，客人便離開了，二爺沒有送客的習慣，所以客人是自己走的，他們做下人的也沒有在意。又過了一個時辰，到了二爺用午飯的時候，二爺年輕的時候肆意慣了，落下了胃疼的毛病，所以現在必須按時用飯。平時沒有二爺的吩咐，是不敢去打擾的，但是現在該用飯了，下人也就不得不去請二爺。誰知一到後院，便發覺不對勁，四處沒瞧見二爺的人影，最後在角落假山旁看見二爺倒在地上，腦袋磕在石頭上，流了一地的血，已經斷氣了。

下人嚇得不輕，連忙到衙獄司去請執金吾大人，蔡大人匆忙趕來，才有了眼前景象。

這個案子很是明朗，那位登門的客人十之八九便是疑兇，還有那十之一二也不排除有作案手法高明的人栽贓嫁禍。只是若真是那位客人所為，的的確確倒是很愚笨了。

蔡尋問道：「今日登門的那位客人，是誰？」

下人答道：「是趙將軍麾下偏將顏山顏大人。」

這個名字蔡尋並不陌生，洛家千金的養父，幾個月前洛家千金回到洛家一事，便讓這個原本名不見經傳的偏將在肅和城裏出了名。有眼紅的人尖酸說，顏山也是運氣好，撿了個閨女偏偏是洛家的女兒，靠着洛丞相的關係，自此便可平步青雲，官拜將軍了。

可是幾個月過去，顏山安安分分，依舊做着他那個其實來之不易的偏將，也並不依仗洛家的關係，是以蔡尋雖沒有見過，但對顏山的印象倒也不錯。所以他萬萬想不到，那個帶着嫌疑的人，竟然是顏山。

蔡大人當即下令去逮捕顏山，又命人收拾了洛峌的屍體，派人去丞相府通報，然後回到衙獄司。豈料蔡大人剛到衙獄司，便聽見有人通傳，說是顏山前來自首。

蔡大人這是真奇了。

此案非同小可，洛峌雖身無官職，但確是洛丞相的胞弟，如今葉准身死，百里央行蹤不定，文官之中洛家獨大，若是沒有一個好的交代，怕是洛丞相不會善罷甘休。蔡尋自然不怕洛丞相不同他好過，可是秉公辦案是他堅持的原則。他讓人暫時收押了顏山，然後等著洛丞相來，這個案子，還是洛丞相一同聽審為好。

不多時，洛丞相帶着洛家大公子與二公子前來，蔡尋有些困惑，洛丞相帶着沉穩持重的大公子前來並不奇怪，可是帶着二公子前來是為何？

這邊還沒有想明白，那邊派去顏家的的人卻帶回來一個人。

按說顏山前來自首，蔡尋派去的人應該一無所獲才對，怎麼還帶回來一個人呢？蔡大人定睛一瞧，原來如此，衙役帶回來的人是洛家小姐顏山養女顏七夕。

人齊了，蔡尋便要提審顏山，卻被顏七夕攔住。

「蔡大人，此事因我而起，可不可以不要審我阿爹，將這件事算作是我的行嗎？」

衙獄司里所有人都懵了，蔡大人着實弄不明白這位顏小姐在弄什麼玄虛，洛丞相原本一臉怒氣在此時轉為疑惑。

洛丞相很是生氣，洛峌是他唯一的弟弟，雖說這個弟弟缺了些世家子弟的氣度，年輕的時候風流成性，做的許多事不合自己的準則，可是那畢竟是自己的弟弟，就這樣死於非命，他如何不憤怒？

衙獄司的獄卒到洛府來告知此事的時候，洛丞相正在與洛良深下棋，得聞噩耗，手中的棋子落下來，壞了棋局。他問來人蔡尋可鎖定了疑兇，來人答說已有同伴去拘捕顏山顏大人了，洛丞相這些算是五味雜陳，他心中唯一所想，是怎能是顏山。

衙獄司看見顏七夕是一點兒也不奇怪，這樁案子審理起來委實麻煩，蔡尋請自己來坐鎮也是合理的。可是偏偏顏七夕進了衙獄司后說的第一句話實在匪夷所思，這件事要如何，又為何算在她的頭上呢？

蔡大人審案多年，奇奇怪怪的事見的多了，一面使眼色讓獄卒去將顏山提來，一面問道：「顏姑娘何出此言？此案尚未審理，顏山有罪無罪該作何刑罰都還未定，顏姑娘卻先將事情攬在自己身上，恕本官直言，本官有些糊塗。」

顏七夕望着自己的大伯與兩位兄長，心中掙扎。她這樣素來軟弱慣了乖巧慣了的姑娘，事到此事唯一能想到的便是將所有的罪責攔在自己身上。

「蔡大人，我阿爹是因為我的婚事所以去與我父親商量，起了爭執才失手......所以蔡大人，此事因我而起，七夕願意承擔此罪。」

「七夕，別胡鬧。」洛良澈出言制止，卻看見顏七夕發紅的眼眶裏除了悲傷，還有怨恨。

蔡尋道：「顏姑娘，你一顆孝心本官可以理解，可是辦案講求公正合理，嚴守律法，理大過情，你明白嗎？」

顏七夕聽着蔡尋的話，頹然地跪倒在地，洛良澈上前蹲在她身邊，焦急問道：「七夕，到底怎麼了？」

顏七夕咬着嘴唇微微發抖，她知道自己阿爹會受到什麼樣的刑罰，阿爹自行前來自首，承認殺人罪行，按照大越律，應當被判處死刑。可是不該是這樣，顏七夕想着方才阿爹匆匆忙忙趕回家與她說的話，阿爹說他失手殺了自己的父親，要去自首，顏七夕無論如何也不能相信一貫敦厚的阿爹會殺人，便聽見阿爹說出了一個更讓人驚懼的秘密。

阿爹讓她莫管此事，殺人償命，她找到親人不易，不該為了這樣齷齪的事，繼續活在黑暗之中。

顏七夕看着洛良澈道：「二哥，對不起。」

「什麼？」洛良澈不解，卻看見顏七夕跪直看向蔡尋：「蔡大人，七夕有疑，望您解惑。七夕想問，按我大越律，殺人者該當何罪？」

蔡尋答道：「且看是否有意為之。」

「有意何罪？無意又何罪？」

顏姑娘這個問題讓蔡尋心生不解，聽這意思，倒是顏山殺害洛峌是無心之舉。蔡大人耐心解釋道：「圖謀殺人自然以命相償，手段惡劣便判處極刑，若是無意為之，且死者親屬諒解，便只判流放。」

顏七夕繼續道：「蔡大人，您身為執金吾，司律法，掌公平，若這世上有一樁命案，十幾年都無人知曉，死者含冤而亡無處申辯，您覺得，該當如何。」

蔡尋皺着眉道：「這世上每一日都會出一樁人命案子，不在此處，也在他處。衙獄司存在的意義，便是保證這肅和城內的每一樁命案都能申辯，執金吾存在的意義，就是要這些案子都得到公正的判決。別的人本官不敢妄加揣測，可是本官一日為執金吾，便要秉公執法一日，若真有十幾年未能昭雪的案子，本官一定會查個水落石出。」

得到蔡尋如此肯定的回答，顏七夕彷彿有了底氣，朗聲道：「那好，蔡大人，小女子顏七夕今日便要狀告我父親洛家二爺洛峌，殺害我母親前勾欄閣花魁素清。還望大人秉公辦理，為我母親昭雪！」

說完顏七夕重重地俯首磕頭。

堂上皆驚，尤其是洛丞相與洛良澈，這樣的驚駭反轉他們見過一次，上次他們得知自己的君上黑暗無比，這次又聽及自己的胞弟叔父手染鮮血。洛良澈這才明白過來，顏七夕的道歉是為了什麼，若她所言不假，二叔真的殺了素清，且隱瞞十餘年，便是罪大惡極。這件事一旦被翻出來公諸於眾，洛家的名聲必然不保，且洛丞相也極有可能受到牽連。雖說此時朝中文官裏面洛家獨大，太子殿下與自己交情也尚可，可是多少會有責罰，且百姓又會如何看待洛家？

顏七夕語出驚人，這件事便不僅只是顏山殺害洛峌這麼簡單了。顏七夕久久地俯首不肯抬頭，阿爹知道洛家眾人對她很好，希望今後她能安穩地在洛家過完一生，顏山自首，一是因為他敦厚正直，知道殺人償命，二是因為他想帶着他們父女所有悲痛的過往結束此生，從此七夕便可做一個明媚爛漫的官家小姐。

可惜他忘記了，他那個憨憨傻傻的女兒一夕長大，也學會了取捨抉擇，和孤注一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