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4章 於心不忍

第304章 於心不忍

天邊的鉛雲緩緩壓了過來,北風夾著雪粒子叮叮噹噹的打在甲胄上,疊羅支覺得渾身發冷。那一百來人還跟在後面,在偌大的戈壁上顯得稀稀落落,就像遠遠吊著羊群的狼,狡猾且耐心。一路上這支隊伍不停的騷擾,時不常撲上來咬一口,然後揚長而去,讓狼騎們始終得不到休息。

疊羅支也曾利用傷兵作誘餌想反咬一口,可對方又精又賊,只吃誘餌不咬鉤。他認出來帶隊的就是拿刀架在自己脖子上的那個瘋子,親兵們說他叫方岩。

怎麼會一步步成了這幅樣子,疊羅支有些恍惚。撤軍時他聽到了奧雲塔娜的歌聲,這是草原上送別死人的歌,然後又看到韓世諤毫無反應的僵立在原地……聖山主將戰死,兵力所剩無幾,而自己還剩一千五百騎,有著絕對優勢,所以自己決定向定北方向迂迴,稍作修整后捲土重來。

對局勢的判斷沒有錯,錯在沒有當場毀約,方岩放開自己的那一刻就該毫不猶豫的下令衝鋒。當時想的是未來的可汗必須信守承諾,如果無法讓部下心服,打下小小的聖山有什麼意義?現在明白是自己想多了,戰場上唯一需要考慮的只有勝利,沒人關心你是否守諾、你將來如何……可誰能想到那個瘋子僅僅一百人就敢偷營,誰能想到戰馬莫名其妙的都驚了?

自己還犯了一個戰略錯誤,為什麼要向定北方向行進?王庭方向只要走一天就會被狼騎斥候發現,然後發兵來救。

這仗打得連方岩都替對方憋屈。王庭狼騎是突厥精銳中的精銳,遇上疊羅支這種將領簡直倒了八輩子霉。頡利的命令是把信徒帶回來,他只消去蕭皇后那裡討一封書信就能把所有信徒都騙出聖山,到時候要殺要剮還不是隨便?想不到疊羅支這個滿腦子漿糊的傢伙居然直接開打,打就打吧,手握優勢兵力還打不出摧枯拉朽的氣勢,在那兒磨磨蹭蹭也不知道害怕什麼。

聖山再也沒有自保的能力,方岩打定主意打算趕盡殺絕。所以他不給對方緩口氣的機會,一路上毫不停歇的偷襲騷擾,尤其是對方點火取暖的時候,他會立刻下令黑信徒沖入陣中,不殺人,只是驅馬踏散火堆。

狼捕獵野牛是一個漫長的過程,不停偷襲消耗,直到野牛再無反抗之力才會撲上去結束一切。這也是方岩的策略,黑信徒有馬有補給,狼騎則是步行而且缺吃少衣,先拖垮對方,然後用最小的傷亡打殲滅戰,一個不留。

可狼騎始終沒有崩潰,在戰鬥中甚至還能保持隊列和鬥志,到後來方岩都開始懷疑對方是不是有秘密辦法能獲得給養了。很快方岩也感受到了壓力,他擔心黑信徒們會先支持不住,畢竟他們一年之前還只是些沒受過訓練的牧民,這種晝夜不息的長途奔襲、高強度連續作戰,就算是大唐精兵都未必做得到。

在這片無情的戈壁曠野上,誰也不知道捕食者和獵物哪個會先倒下。

方岩看到了地上的一截小東西,不遠處又是一截,放眼看去地上不乏這些東西。他下馬撿起來細看,居然是一些已經發黑流膿手指和腳趾。方岩把斷指遞給了何力,兩人對視一眼,難掩興奮,這顯然是凍傷不愈用刀剁掉的,對方軍中的凍傷大幅發作,戰鬥力必然大打折扣。

不讓對方點火取暖就是為了這一刻。夜襲時對方趟河逃遁,但冬天戈壁的河水是能殺人的,缺衣少食的情況下一定會大量出現凍傷,到時候不用進攻,凍和餓就能要了他們所有人的命!

黑信徒們士氣高漲,兩眼放光的跟在後面,果然很快就有狼騎走著走著一頭栽倒在地,而其他狼騎麻木前行,渾然不去理會。同袍倒地而不顧,這說明對方的士氣已然崩潰,方岩開始尋找對方隊形里的薄弱環節,規劃衝鋒的切入點。

等方岩過去察看時這人還有微弱的氣息,他小臂齊肘而斷,粗粗用布條止住了血。這人聽見有人過來,張眼看了看,嘴角無力的翕動了一下,然後就閉上眼睛聽天由命。方岩伸手一摸額頭燒的火燙,怕是堅持不住了。

這人怎麼辦?何力詢問的目光看著方岩,方岩也不知如何是好,只是揮揮手示意繼續追擊。路過的眾人都低頭看這個狼騎,先前欲殺之後快,現在卻有些不忍。

倒在地上的狼騎多了起來,大都是受傷發燒體力不支的,也有腿腳被凍壞走不了路的。

怎麼辦?殺了吧實在下不去手,救吧又擔心婦人之仁貽誤戰機……方岩打了這麼多年的仗頭一次碰到這種情況,只好硬起心腸往前走。

終於,疊羅支下令停止前進,就地列陣。不走了,決一死戰!死也要死的有尊嚴。

沒有出現任何意外,一切都在預料之中,勝利在望。方岩默默抽刀前指,黑信徒緩緩提速,用狼騎最擅長的騎射戰術發動了攻擊。

這戰術猥瑣是猥瑣了一點,但是仗沒打完就不能大意。蒼鷹搏兔,亦盡全力,絕對不能給對方任何翻盤的機會。

一百騎在對方陣前五十步處來回賓士,將一枚枚羽箭射向對方,狼騎沒有還擊,因為沒有弓箭。弓在不用的時候是要取下弦的,否則會增加弓的疲勞,當初夜襲之時來不及給弓掛弦,只好棄弓逃跑,結果幾乎所有的弓箭都落到了黑信徒手中。

不但沒有弓箭,還沒有戰馬、盾牌、甲胄……狼騎們一個個中箭,但他們雙臂鉤在一切牢牢站在原地,希望能替後面的兄弟擋一擋箭……

黑信徒機械的進行著騎射,眼中儘是漠然,彷彿收割的不是人命。方岩終於明白他們身上是什麼詛咒了,變強的同時也喪失了感情,慢慢的在變成只知殺戮的機器。這就是為什麼黑甲等人寧可變成石頭人,他們發現自己人性在漸漸泯滅,只好主動陷入沉睡。

夠了!方岩用感應命令黑信徒停止進攻。黑信徒退回到方岩身邊才恢復了些許表情,離方岩越近黑棺神符的感應越強,他們也越正常。

命黑信徒原地警戒,方岩單人獨騎走到了狼騎陣前,然後收刀等待。疊羅支也從狼騎中騎馬而出,到方岩面前,兩人對立無言。

「王庭狼騎讓人欽佩。」方岩先打破了沉默,並未盛氣凌人。狼騎雖然是敵人,也是勇敢的戰士,不過是陣營不同。

疊羅支原本梗著脖子準備說幾句硬氣話,這時卻不知該說什麼好了。出來談就是不想死,他還什麼都沒來得及做,不甘心就這樣死。

「你回不了王庭了。」方岩語氣平靜。如此敗仗依突厥軍紀定然會斬首,頡利即便是他父汗也絕不會仁慈。

疊羅支回頭看了看那些狼騎,「我們都回不去了。」

「去聖山吧。」

「聖山?」

方岩思索良久,終於道,「我不能保證他們不恨你們,甚至不能保證他們會接納你們,但我能保證他們會給你們一口飯吃,哪怕他們自己也沒多少吃的。」

「你為什麼不殺我們!」疊羅支有些不理解。

「下不了手。」方岩一路上想的就是怎麼全殲對方,就等著死戰到底,可他沒想到對方這麼憋屈這麼慘,以至於事到臨頭他下不了手。

為將者怎能婦人之仁?

好吧,我就是一個普通人。

「感謝你沒有侮辱我們。」疊羅支認真的撫胸一禮,感謝方岩從頭到尾方岩沒說過投降、戰敗等字眼,可他不知道方岩平靜的表情下全是內心戲,猶自心懷感激對狼騎大喊,「扔掉武器,不打了。」

方岩也對黑信徒道,「收起他們的武器,留下一些馬匹和吃穿。」

疊羅支用配刀割開手掌,高聲立誓:「長生天在上,疊羅支若與聖山為敵,必五馬分屍而亡!」說罷雙手捧刀遞給方岩。

方岩點了點頭。手上的大馬士革刀冰冷沉重,心情也如此,他相信此刻疊羅支是真誠的,也世間總有很多不得不,讓五百王庭狼騎去聖山可能是害了奧雲塔娜。

只有一百黑信徒壓抑不住興奮,大馬士革刀的花紋閃著絲綢般的光芒,他們如虎添翼。

「如果沒有你們的消息,頡利可汗多久會再派人來?」方岩憂心忡忡。頡利當然不會就這麼算了,下一波攻勢不知什麼時候開始。

疊羅支道:「不必太過擔心,明天是王庭皈依長生天的大祭祀,也是父汗大婚的日子,短時間不會再發兵。」

大婚!方岩只覺血都涌到了頭頂,他深吸一口氣對何力道:「你們帶特勤去聖山,我有點事要辦。」說完打馬而去。

「方大哥,那……」何力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一扭頭只見疊羅支也莫名其妙的看著自己。

……

哈奇第一次負責這麼大的慶典,雖說是蕭皇后居中謀划,到底是他施行,而且幾乎整個王庭的人都可以調動……

所以他這幾天無比興奮,幾乎晝夜不休,而且事無巨細必親力親為。是的,他享受這種被承認被關注的感覺,他不但能蕭皇后眼裡看到讚賞,還能從義成可敦眼裡看到關切。

尤其是義成可敦,從小她就對自己嚴厲,現在終於把自己看做一個會做事的特勤,不再是需要耳提面命的孩子。明天就是大婚和大典,按照中原習慣夫妻是要喝交杯酒的,義成可敦很是細心,仔細詢問的各個細節,還親自查看了所有器皿,確保萬無一失。作為整個王庭的主母,這是她樂見其成的大喜事。

已經是半夜了,哈奇還是興奮的睡不著。已經變天了,明天很有可能是風雪天氣,雖然早已想到天氣問題,大典在金帳中舉行,可他還是怕有什麼遺漏疏忽。轉輾反側半晌還是全無睡意,他索性起身去大典現場走一走。

金帳外十步一崗、五步一哨,戒備森嚴。哈奇的目光一一掃過所有人,悉心捕捉他們對自己的感覺,欣喜的守護所有微小的肯定,畢竟自己做的事情很多,誰都能看得見,這種感覺真好!

金帳內是重地,決不許人進入,怎麼會有人?

哈奇定睛看去,正是義成可敦。他連忙上前行禮問候,義成溫言勉勵幾句,也回帳篷休息了。

哈奇心情很好,雖說平日里也能感覺到可敦和可汗的關係緊張,可畢竟是一家人,這種大喜事的日子裡也免不了關心。哈奇背著手在金帳里隨意查看,突然發現明天可汗喝交杯酒用的金壺被挪動了,沒有放回原來的位置。

哈奇笑著搖了搖頭,隨手把金壺擺正,心中暗笑自己怎麼跟老婦人一般眼中儘是這些事情。天氣確實冷,自己的口鼻中的呵氣讓光潔的壺面蒙了一層霧。

壺上怎出現幾個指印!這活乾的太粗,怎麼不擦拭乾凈?哈奇有些惱火,旋即反應過來這是人手上的濕氣,剛才有人動過這金壺!

哈奇仔仔細細察看金壺,終於在壺蓋內側發現粘著一枚小小的蠟丸。王庭里的酒不純,一到冬天總會因水分上凍,所以明天會給金壺加熱,然後這枚蠟丸就會受熱落入酒中……

如果這是毒藥,豈不是能毒死可汗和公主……

剛才一個人在這裡的只有義成可敦……

義成可敦說過,大不了再換一個可汗……

義成可敦已經換了四任可汗……

所有這些一起浮上腦海,哈奇如墜冰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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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淵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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