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天后宮的傀儡戲

第130章 天后宮的傀儡戲

暴雨洗心,天色十分晴。

西山島的放生橋邊,快風掃柳,竹桶中鯉魚遊動。

一幫江湖兒女萍游而來,小販立刻敲竹板,嚷道:「瞧一瞧,看一看,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

蘭芽留下兩步,硃紅色的鯉魚打挺出水。

小販陪笑,「姑娘,買一條吧。」

蘭芽抱肩說:「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小販一愣,喲道:「還有魚樂意受困呢?」

「魚不是你逮來的?」柳必柳折回來,「蘭師姐,百丈宗還在等我們商量大事。」

那條紅鯉又躍出一道水花,通靈性似的,獨不像桶中眾魚。蘭芽欲言又止,終於掏錢道:「放它自由吧。」

小販喜笑顏開,將這條紅魚撈起來,當她的面輕輕投入河光。

蘭芽心有觸動,匆匆離去。等看不見人影,小販長竿一挑,又將那條魚撈了回來,撲通丟回淺桶。

「你騙人啊?」

「魚忘性大,不管聽了什麼秘密,都是左腮進,右腮出。」

綠腰眼睛一眯,她見那瘦弱的小販賣弄聰明,連騙三五人,一邊氣不過,一邊掰餅喂橋下銀魚。不一會,恭其盛買下一隻烏龜,丟進水裡,又遊了回來。

它趴在石階上,久久不願離開。

恭其盛大為感動,朝四周的看客炫耀道:「通人性呀,知道向我感恩。」

「這還能誇到人頭上?」

綠腰心下好笑,她捋起袖子,大聲說:「喂,你放生的是陸龜!」

野貓一爪子將烏龜撥下水,轟笑聲一片,她身後忽然有人念了聲「阿彌陀佛」。定海摘下斗笠,生硬地問:「施主,小僧能餵魚嗎?」

綠腰讓出一步,新鮮道:「喲,和尚,你整天喊俗眾叫施主,今天自己也想做一回施主?」

定海提一兜棗兒,他見恭其盛忿忿離去,沒來臭纏歪,這才默念著往橋下扔一枚。

綠腰忙道:「什麼什麼,阿麥飴帶酥?」

他啞然失笑:「這是醍醐棗。」

她看這人好玩,扔盡餅餌,撣手道:「梵郎,我能摸一摸你的光頭么?」

一面之緣,梵郎搖了搖頭,「來這裡,說些什麼話,能讓當地人開心?」

綠腰豪爽道:「那簡單,誇他是小赤佬。」

話沒說完,遠處的水面清波滾滾,一隻翠頭白鴨子風馳電掣而來,橋下銀魚驚散。

它一頭扎個猛子,去啄河上浮動的包子皮。徐覆羅驚呼:「壞了,忘記吃掉肉餡!」

他連忙撒網,三收兩收,撈上來一隻準備撈魚的貓,彼此面面相覷。

嗡,蟑螂飛上臉,徐覆羅慌得兩臂大張,對天發出慘叫。野貓一跳,罩人一頭漁網。他魂魄出竅,飛得比蟲子還高。

水邊有棵烈火一樣的雞爪槭,謝皎大步來時,一掌撐住了徐覆羅的後背。

「你玩什麼呢?」

他頭頂一張漁網,叫道:「我想練水上漂。」

謝皎一把掀掉漁網,她穿著一身柔和的碧水衫子,頭頂漆發綁著柳葉青的紗帶角子。額心一點硃砂毫,眉目流轉,顧盼飛揚。

「你真是豬八戒照鏡子,嚇了自己一大跳。」

徐覆羅驚魂未定:「萬物有靈,蟲蛇除外。活熊我也不怕,但這蟲子實在噁心!我連做夢都在跟它打架。」

「那肯定是蟲子贏了。」

「我下次贏!」

謝皎肘搗他一下,催促道:「明花團重金延請杭州的勾欄班子,在天后宮唱雜劇。人聚了不少,你還閑得撈魚。」

徐覆羅收好漁網,伸手道:「我要買瓜子。」

她拈出一文錢的巨款,「拿去揮霍吧。」

「財神見了你,三過家門而不入。」

謝皎一哼:「你被孔方君耍得團團轉,就別以你淺薄的心思,去揣度孔方手段了。」

徐覆羅撅嘴道:「我能有什麼心思?我窮得呱呱叫。」

他偷折梢頭的雞爪槭,簪在謝皎髮髻。她拔掉花葉扔回去,徐覆羅翻個筋斗,興沖沖道:「這齣戲呢,是貂蟬、董卓和我來演。」

謝皎呔道:「厚顏無恥!」

撲簌簌,野鴨抖羽,人影粼粼在天。

那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走了,綠腰說:「不去互通姓名?」

定海回過神,淡笑道:「長恨此身非我有,江湖心意兩相忘。」

群魚追逐咬餌,綠腰拍拍手,托下巴說:「只要有條繩子從天上吊下來,就有人搶破頭去爭。站在池邊餵魚,真是無比快意。」

小販去飲子攤下討綠豆湯喝,綠腰見狀,躡手躡腳下橋,抬起竹桶就將鯉魚盡數一倒。小販竄出來,氣急敗壞。

她拉起和尚,拔腿就溜:「快跑快跑,人一發脾氣,五官都往下掉,真丑啊!」

定海猝不及防,回望放生橋,空水相映,紅魚飛快地游進滿月似的橋洞。

「放生就是輪迴的一半。」

綠腰語調歡快,那紅魚一躍而起,生機勃勃,一口咬下了懸垂在河面的茱萸果子。

……

……

天后宮擁擠熱鬧,入耳南腔北調。

宮外站著一具兩人高的金衣神像,身背令旗,頭頂長翎高冠。唯獨肚臍處鏤空了一塊,露出藏身其中的人臉。

他胸佩紅花,不斷甩動長袖。

行走神將手舞足蹈,樟木偶頭的臉上平靜喜樂。遠近的遊俠百姓前來看戲,一時觀者如堵。

謝皎駐足環顧,門前掛著一副金字楹聯:「有美一人,受天地生,湖平兩岸闊;有功於民,祀謂之神,花滿九州春。」

小刀在二樓的廂廡招手,徐覆羅溜過去。

謝皎念完楹聯,被一名缺齒戴花的瘦道士攔下,他漏風傳教道:「姑娘面善,天妃娘娘一視同仁,不分河海,皆得庇佑。貧道是龍虎山高徒戴勝,我有一本真經,正要找有緣人開光。」

瘦道士拿出一本藍封皮真經,上書《太上老君說天妃救苦靈驗經》。

謝皎好奇道:「天後何方神聖?」

「這天妃娘娘仙諱林默,東南稱為媽祖。你遠道而來,有所不知,朝廷去年遣使高麗的神舟遭過大風,八舟溺了七艘,全憑神女襄助,轉危為安,便封她為靈惠夫人。朝廷冊封的神靈,才能立廟吃香火,不在國朝正祀之中,就是孤魂野鬼。」

她若有所思,「正祀之外,即為淫祀?」

一旁的胖大和尚按捺不住,輕巧彈開瘦道士,將一本《天上聖母源流因果本》擠到她面前,笑容滿面道:「但凡同一個神仙,道門有,佛門也有。不管誰先誰后,都不分家。」

「臭和尚,誰跟你不分家?當今官家乃是教主道君皇帝,是我道門上仙,關九顆疤什麼功勞!」

僧道一言不合打起來,謝皎心說:「我看你們都像江湖騙子。」

她拿出一本彎折的竹紙簿,大振書頁,展平寶相花的封皮,好聲道:「來來來,都別急。」

僧道揎拳攘臂,齊齊轉過頭,謝皎談笑風生:「我有一本神功寶典,正要找個有緣的出家人。不過嘛,欲練神功,必先自宮……」

小刀尋來,謝皎口若懸河:「你信我小籠包教,咱們是什麼教的來著?你信我回鍋肉教……別走啊,給我一個吹牛的機會!」

僧道落荒而逃,她發出天問:「沒人要練神功嗎?東南武林無望!」

「我能練嗎?」他自告奮勇,謝皎拍撣寶相花書封,哧道:「哪有神功?是我默寫的蘇黃詩詞,連夜趕工一百三十二首。」

朱金木雕的戲台,一派光輝燦爛,與二樓齊高。

樂工班子坐在戲台正下方的一樓平地里,左右樑柱也嵌著一副好聯,上書:「一切夢幻泡影,有即非有。」下書:「眾生皆大歡喜,聞所未聞。」

笙簫一起,小鼓密如雨盛,兩旁的廂廡中座無虛席。

班頭喝了一聲「起」,三花臉蹦齣戲房鬼門道。他抓耳撓腮,賣力扮丑,惹得台下一陣鬨笑。

「話說東海,有一位泗水亭長,足智多謀,名叫尚香字子房。貞觀元年,尚香受詔進宮,手持一把青龍偃月刀,殺進朝堂,硬逼董卓退位……」

白羽書生揮著一把鵝毛扇,清聲道:「你犯了癔症嗎?」

三花臉踱方步,搖了搖頭,正經戲說道:「尚香替天行道,卻不貪戀塵世功名,從此諸侯蜂起。咸陽第一力士安祿山誓死平叛,擁護二皇子李世民稱帝,暗通金吾衛嘩變,卻被陳皇后阿嬌的羽林軍鎮壓。尚香自愧鬧得東海大亂,無顏面見阿嬌,刎頸而死。當她醒來,手中只有一把蒲扇,鍋里的黃粱飯還沒蒸熟。」

噓聲一片,施半仙坐在二樓欄杆外,抱柱嚷道:「吵什麼吵,看戲不就圖個子虛烏有?」

白羽書生強笑三聲,羞憤投袂,馬不停蹄趕回戲房。

謝皎領小刀坐在一樓耳池,低聲道:「徐覆羅不會唱戲,待會上台演樹么?」

小刀嗤笑答道:「慈師,你不知道,龍王愛看戲,特別是看漂亮小旦演的戲。師叔聽了精神百倍,說要演一流的英雄好漢。」

三花臉妙舌逢迎,高聲朝台下唱一大喏。

「什麼子虛烏有?前方應有盡有。」

……

……

台前光鮮非凡,台後兵荒馬亂,長靴連倒一大片。

鬼門道的帘子撩起,徐覆羅蹲在橫樑上,就見那白羽書生一邊走,一邊快手脫戲服。

班頭綁著兔耳似的襆頭巾子,厲斥道:「丑角被人看透強顏歡笑的底色,你就徹底演壞了!」

書生匆匆擦臉換裝,戴上癩癩頭的假套子,舉起算命用的布招子,愁容滿面地回到台前。

「連年大旱,龍王要娶妻,才肯降雨啊!」

徐覆羅掏了掏耳朵,聽不甚清,這時班頭走向一道屏風,屏后隱隱綽綽有個女子身影。

他沿樑上潛行過去,伸長了脖子。屏風一開,露出一張艷若桃李的面孔,慌得他急忙遮臉,又從指縫間偷看。

「別踩了蛇尾。」她輕輕說。

班頭兩腳一蹦,兔耳一甩,像掉進油鍋。

一條黑蛇從屏風游上她塗了蔻丹的右手,立起鱗身,朝空空如也的橫樑吐信。徐覆羅捂嘴屏息,在無人一隅落地,盯住鏡中紅透脖子的自己。

「小阿鯉最漂亮,叫她去做龍王夫人!」

台上的戲詞傳進來,這女子起身,黑蛇纏上她的手臂,慢悠悠地睡回靈蛇髻。她振了振紅衫子,微笑道:「來這人間一趟,總要看見天光。」

班頭拉開幕帘子,天光照入,阿鯉黑髮如緞。

一雙紅繡鞋,風飄長紗衣。簾外當時響起一片倒吸冷氣的動靜,私語著魔一般。

徐覆羅的心臟開始猛跳,百音如潮水灌耳。班頭朝樓下噓道:「好俏頭,給我緊著一張皮!」樂工們應是,綠腰沿側場跑過來,背著一把鐵琵琶,氣喘吁吁道:「趕上了!」

突然,一個豆眉的矮瘦戲子走近廊柱后。徐覆羅當機立斷,一掌敲暈了此人,藏在妝台下。

他照著鏡子旁攤開的臉譜,用掌心揉開胭脂,很快搓紅了滿臉。徐覆羅拾筆,飛勾兩條怒眉,戲僮刷的扯開屏風,埋怨道:「安祿山,你連戲服都沒換!」

耳池靠近樂工班子,琵琶聲透亮,謝皎神魂驟醒,心想:「女媧捏她的臉,當真上了百倍心。」

算命的術士旁敲側擊:「怎麼,醜人就不能愛上天下間最美的人?」

阿鯉抱著曬珍珠的簸箕,有些嬌俏地發惱,「我有你的臉,你有我的臉,你還會愛上我么?」

術士惱羞成怒:「你敢瞧不起我!」

他揮起布招子,大肆鼓吹道:「龍王娶妻,大旱可濟!我有東海令旨,只管發落了她!」

「阿鯉,求你大發慈悲。竹子一年沒有收成,連龍王神像都曬裂了,我們別無他法……」

「一命抵一萬條命,你不祭龍王,誰祭龍王?」

「紅顏薄命,這是你該遭的罪!」

一幫綠衣郎很快像牢牆一樣圍住她,喊天揚威,怨氣排山倒海。

阿鯉打翻珍珠簸箕,被人綁上小龍舟,琵琶大珠小珠奔如急雨。她在方寸戲台上,叫天不應,叫地不靈。

「我往哪裡去?」

「往東去,趁月亮升空之前,往東去。」

藍旗揮成狂浪,小龍舟沖岸,轟然燒起衝天大火,一時化為灰燼,被戲僮賣力地拖了下去。

阿鯉伏在戲台正中央,黑蛇遊走,她摘下發套,揚起白髮三千丈。

「此間與地獄孰好?」

歌喉未落,人群中一陣驚呼。

謝皎立刻起身,施半仙像只凍僵的鳥,從二樓廂廡重重地摔了下來。一聲悶響,塵飛當場。

……

……

一折戲演完,小刀悵然若失,他突發奇想道:「慈師,換成是你,你願意祭龍么?」

「我能為絕世美景捨生忘死,但我做不到為一幫貪生怕死之徒白送性命。」

謝皎心有不平,「不問社稷問鬼神,何時再生西門豹?一死成聖,你願意嗎?我反正不願意。」

話正說著,一塊油紙包的玫瑰糕從天而降,剛巧落在她懷裡。南柯扛一把小盾似的玉兔搗葯傘,一道煙從二樓下來,擠上她的條凳,先發制人。

「快吃,我好不容易溜出來,別叫我看戲也不盡興。」

謝皎四顧,貨郎叫賣甜瓜,小刀扶起賴在地上不動的施半仙,沒有家丁跟過來。

她低頭有些惱,南柯申明道:「我沒吃別人給的東西,我自己帶了。」

油紙揭開,玫瑰糕嵌著碎核桃仁,謝皎借問:「你有哥哥?」

「懶得提他,敗壞家門名聲。」

「我哥總敲核桃給我吃。」

她分一口給小刀,買四條甜瓜,施半仙背對戲台,渾渾噩噩坐在地上。

一條碧袖子伸過來,綠腰懷裡琵琶橫放,眼巴巴瞧著謝皎:「一回生,二回熟。」

她就勢分出去一條甜瓜,綠腰合十道:「你人真好,我吃這一口,少十年陽壽。」

「你認識阿鯉么?」

「算認識,班頭背地裡叫她『胭脂猛虎』,多威風的名號!」

綠腰抹嘴,謝皎靈光一閃,施半仙大聲嘆息道:「昨夜東海鯉魚,吞卻南山猛虎。我認得她,她找我來了。」

丐幫長老一副落拓樣子,開口也沒人信。快鼓急傳,綠腰抱琴就走,樂工班子鑼聲催人。

「咣當!」

徐覆羅金髮綠蟒袍,赤著一張大臉,體態豐滿地跳齣戲房。

他披甲上台,換了一副人皮,衣角綉滿了密密竹葉。安祿山以肥美之姿,連翻十二個筋斗,贏得滿堂喝彩。

「美人在哪?快快傳與我趙別盈一見!」

詞沒對上,小卒一時啞了,徐覆羅洋洋洒洒,又囂張道:「爺乃人中赤兔,馬中呂布。就算我惡貫滿盈,奸淫擄掠,為非作歹,死有餘辜!你們有眼不識泰山,擋我趙別盈前路,若輩都是狗子!」

謝皎掃視台下,池座里密不透風。方才那名無牙道士戴勝,聽了頓時變色,賊眉鼠眼,抬腳就出了天后宮。他出門本往右去,似被金衣神將嚇了一跳,腳一拐,捂住道帽,往左逃了。

阿鯉拂簾出場,頭頂一張慘白面具,身上吊著三根懸絲傀儡的長紗帶子。

「我本江南孤女,今朝身不由己,來做龍王夫人。你就是東海龍王?」

「正是……」徐覆羅剛要應下,天后宮外那具金衣神像晃蕩雙袖,大搖大擺地穿過成排的觀者,步伐六親不認,高聲應道:「正是在下!」

「啊?」徐覆羅懊惱,「我打錯人了!」

南柯奇怪,「她為何在笑?」

謝皎輕聲道:「有人守護在旁,是不會強顏歡笑的。」

「東海龍王獨孤標,今日娶你為妻!」

施半仙霍然抬頭,對上金衣神將,一副「鬼見了我」的神情。那神將的胸前畫著歷歷白骨,死氣懾人,樟木偶頭的鬢毛眉宇卻依然平靜喜樂。

謝皎頭皮一麻,南柯躲在她肩后,小聲道:「獨孤標身患惡疾,不是早就被他的三個兒子殺死了么?」

她微微側首,南柯說:「你沒聽說過東極宮么?」

「活人怎麼能嫁給死人?」

阿鯉含顰帶笑,手腳被懸絲一振,慘白面具遽然下墜,扣住她艷若桃李的臉。

獨孤標大肆專斷:「你是傀儡,不是活人。」

謝皎怒斥:「你放屁!」

施半仙驀地大笑,台下醒與不醒,都像瘋魔之人。一個蓬頭稚子眼見阿鯉的臉消失,怕當真如此,哭得死去活來,正對戲台磕了三個響頭。

她袖中飛出一條紅紗,擦過謝皎肩頭,拍掉小孩的眼淚。

獨孤標堂而皇之地坐入席中,阿鯉收紗掩面:「我既想拿走你的心,又不想叫你察覺。」

綠腰屏息奏樂,為她滾出碎珠似的龜茲胡曲。

一丈紅紗漫掛頭,那新娘舉振廣袖,繞轉衣袂千百回,在螺旋穹頂下騰現出乳白色的窄衫綉褲。羯鼓猛響,她昂首振袖,流紗颯然成波。

舞女脖頸筆直,凌厲得像刀鋒。

謝皎喉頭髮干,心想:「她沒看我,卻好像在跟我說話。」

琵琶獨獨先激楚,新娘動蕩腰節,如舞似跌,現出一副鬼魅的狂態。

她一躍如虎,好像一朵兀然盛怒的大麗花,將水衣旋握在頭頂。

阿鯉呼的扔走七重紗,拋開一片斷魂,雪色藕臂招搖得像一張拉滿的弓。兩手倏然合掌,她一把揭開面具,無情眼亮如刀光。

疾風勁雨的琴聲落落滔滔,舞女的身姿酷烈決絕,腳下玉山將傾。綠腰咬緊牙關,不敢泄掉那一口氣勁,鋼弦割指也渾然不覺痛。

一聲裂帛,銀瓶乍破。

美人一下伏在台上,她慢慢抬起頭,點燃了銳利的目光,「我的命運,不該如此。」

施半仙閉著眼聽,大叫一聲好。

金衣神將的戲服十分巍峨,身後投下一片陰影。恭其盛一無所見,急得抓耳撓腮。他歪極了腦袋,就見徐覆羅將七重紗蓋在阿鯉身上,奇怪道:「他憐香惜玉,有什麼好處?」

「人間有誰非夢幻?風骨自是傾城好。」

獨孤標的詞兒在蠶蛹似的神衣里打轉,聲音似曾相識。

謝皎疑心又是生迦羅作祟,卻聽台上徐覆羅一聲驚叫。他跌坐在阿鯉腳邊,一條黑王蛇沿朱金色的樑柱遊了下來,吐出火苗似的舌尖。

「我有你的臉,你還會愛上我么?」

她臨風站在日光下,垂眸看向陌生人,徐覆羅張口結舌道:「敢、敢問姐姐芳名……」

「小心!」謝皎低呼。

金衣神將的木俑砰一聲炸裂,跳出一個包頭蒙臉的漢子。嘭嘭嘭,這三步極久,謝皎搶步上台。徐覆羅面如土色,一把抓護阿鯉,蒙面人的短刀冷冷地朝他后心扎去。

一朵金字羅盤傘蓬的張開,謝皎旋傘一揮,短刀沿傘邊滑了下去。

蒙面人一擊不中,笑得眼尾炸花。

她凜眉躍起,左臂勾住他涼膩膩的脖子,將人拐下戲台。兩旁邊廂站出七八名蒙面人,烏壓壓地跳下二樓,場中一時大亂。

天后宮出口無人封守,觀者沸沸揚揚,哄然似鳥獸散了。恭其盛連推帶搡,率他兩個嘍啰逃出大門,立刻把門關死。遊俠翻牆而出,在牆外接住鄉民扔出去的孩子。

謝皎繞柱飛回戲台,俯視這幫刺客,沉聲道:「你們對虎落平陽的戲碼趨之若鶩,但我有一問,人傑都不足以自保,你有什麼本事自保?」

「趙別盈的命很值錢,人也大有名堂。讓他無法自保,就是我的自保。」

為首的蒙面人陰陽怪氣,徐覆羅送走阿鯉,手忙腳亂脫下臃腫的戲服。他跟謝皎背靠背,低聲說:「魚上鉤了?」

她朗聲道:「你見過趙別盈?」

「寧可錯殺,不可放過!」

「你究竟是誰?」

「我是誰不重要。」

徐覆羅裝模作樣,「『誰不重要』閣下,你死也讓我死個明白!」

蒙面人啐道:「我乃紅毛獅子生迦羅,記住這個名字,下輩子找我報仇吧!」

那幫人亮出明晃晃的短刀,嗡的圍攻過來。謝皎右手收傘劈頭,左手扣腕,膝蓋一頂,順勢扯臂抱摔,一下子解決兩個。

徐覆羅左閃右閃,抱柱踢胸,飛出去的刺客轟隆隆砸垮了三排條凳。

他腰傷沒好,很快被人踉蹌踹倒。謝皎拋傘一張,蓋住徐覆羅,短刀劈上烏皮布毫無划痕。

冷鋒攻背,她揚腿踩刀,腿彎壓臂彎,一手摟住脖子,重重摜開了刺客。一番打鬥之後,四下儘是呻吟聲。

蒙面人冷眼擺開架勢,兩手各持一把三頭銀叉。

「生迦羅?」謝皎嗤之以鼻,「你沒他瘋,這副陣仗,借刀殺人,演給誰看呢?」

她腳邊一踩,翻上來一把短刀,把手是個小骨朵。鈍器能破重甲,蒙面人兩刺不中,反手用骨朵砸向謝皎的天靈。她矮身掃腿,蒙面人麻利跳開,砰的一聲破門而走。

謝皎追出天后宮,門右赫然坐著一具漢子屍身。那人胸口赤紅,死了不久,想必是金衣神將原本的戲子。

刀截秋光,從左刺來。她錚的一聲擋住,左手立刻扣住蒙面人手腕。

短刀對三股叉,謝皎橫臂一劃,蒙面人訝然後退。他摸向腹部,掌上一條血線,右手銀叉憤然投向謝皎。她側頭避開,右手短刀正被那人踢飛。

謝皎躲無可躲,欺身上前,雙手扣雙手,兩回拚力反身之後,叉尖終於壓向他的蒙面。

這男人眼尾炸花,一個過肩摔,把她甩出一丈遠。謝皎騰空落地,烏髮迸散,刨花水的香氣一下轟然。

「你戾氣太重。」

蒙面人轉身重系黑布,擦掉鼻頭汗珠,出言挖苦。她的發梢像鋼鞭一樣,打在臉上火辣辣發疼。

「沒戾氣的人,不是躺在地上了嗎?」

謝皎直截了當,站起了身。他變了臉色,不得不承認道:「你聰明得過頭,還喜歡撒野。這樁仇,我記下了。」

「正怕你忘,省得我去找你。」

「聖人不死,大盜不止。但說到頭來,信徒比大盜更置聖人於死地。我要殺趙別盈,倒不是為了這個,更不是為錢。他算不上什麼聖賢。今天是我饒你一命,靠水吃水,不在天后宮見血。」

謝皎一怔,蒙面人的手下從天后宮趕出來,他在撤退前,說了最後一句話:「小鬼咨言大鬼,人間由誰稱王?」

「下次再來,刀不留情。」她揚聲道,「我從小的心愿,可不是長大了活成鵪鶉!」

雲暗青天,空翠的樹影在謝皎身上很快黯淡,涼風吹得她薄汗發冷。

南柯和小刀一左一右扶著徐覆羅追來山道,就見蒙面人像歸林的烏鴉,三兩下就沒了蹤影,揚長而去。

「你受傷了。」南柯驚呼。

謝皎低頭自顧,徐覆羅上前,小刀咦道:「你們倆的后腰都在滲血,傷在同一個地方。」

她伸手一摸,是一條細血跡,抽氣道:「破了皮,不是大事。」

徐覆羅嚷道:「你不關心我嗎?我差點離開這美好的人世間!」

謝皎接過施半仙的羅盤大傘,「沒事,傘好好的,沒破。」

「沒人問你要傘,算命的去追戲班子啦,」南柯心有餘悸,一陣一陣地反胃,「你們說打就打,嚇了我一跳。這些裝神弄鬼的東西,白天瞧並不害怕,夜裡便叫人心裡發毛。」

謝皎解下右手腕的紗帶角子,重新綁好頭髮,「南柯,你回明花團吧。」

「怎麼,我是累贅嗎?」

「我這兒不安全了。」

南柯扛起玉兔搗葯傘,「我不在乎!」

「我在乎。」

「吃過我的玫瑰糕,你還出爾反爾。」

南柯扭頭就走,沒幾步忽然回頭怒喊:「你們都是小豬!」

謝皎失笑,「她連爛話也聞所未聞。」

她拾起草叢裡的三股叉,交給徐覆羅:「查一下它的來歷。雷潮電輝哪位都好,你幫過他們,有交情吧?」另外吩咐小刀:「送南柯回去,我四處走走。」

徐覆羅憂心忡忡,「既然殺手奔著趙別盈的名頭來了,那我還安全嗎?」

「我幫你求過人,必定萬事大吉。」

「誰啊,這麼厲害?」

「觀世音菩薩。」

徐覆羅耷拉著臉,謝皎調整腰帶,蓋住了血跡,「如果刺客真有十足把握,方才就不會多嘴,只會直接滅口。」

他眼前一亮,「有好消息?」

吳雲浮綠水,映出怦然綻放的金字羅盤傘。

謝皎答非所問,沉吟道:「眾耳難瞞,李鬼生事。生迦羅的名頭大了,這不太妙。」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蓬刀人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台言古言 蓬刀人
上一章下一章

第130章 天后宮的傀儡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