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看燈吃冷刀

第129章 看燈吃冷刀

八月十四傍晚,紫雲在天,一派好氣象。

神君大會先請龍,再酬龍,最後送龍。長壽鄉通往禹王廟的路上,香棚綿延如彩色煙雲。齋醮鬧了一天,酬神宴散去,龍燈累得收尾歸廟。

「誰捐的香廟,神像就修成誰的模樣。」

南柯給謝皎的掌心塗藥,吹一口氣,又撇嘴道:「我爹的手掌也燙得不輕,都是血點子。」

兩人坐在明花團的香棚下,謝皎老實道:「你比我想得周到,連治燒傷的清涼霜都有。」

南柯一愣,謝皎仰頭看她。首拔武王刀的氣勢沒了,傷手耷拉著,意外有點乖巧。

她輕哼:「送你。」

「那刀如何處置?」

「不怕,邵哥哥守著呢,沒人敢搶。神刀威懾四方,哪能真用來打打殺殺?」

「刀也有壽命,供起來怪可惜。」

「千軍萬馬都成灰,刀劍有什麼可惜的。」南柯拍拍手,「包好啦,你能幫我殺一隻鳥嗎?」

「啊?我烤的鳥很難吃。」

南柯失笑:「秋收將近,我想看飛鳥腹中有沒有穀米。」

「是啊,」謝皎豁然明白,「凡間經不起細看,那就朝天上看。」

南柯蓋上螺鈿盒子,清涼霜遞給謝皎,自顧自道:「我都看過了,禹王廟這麼偏,水井依然很乾凈。在飯館里,連衣裳最樸素的庄稼人,碗中也有二兩肉。今年夏天澇得慌,我本來還怕顆粒無收。連飛鳥也吃飽穀米,那就不是因為過節,而是年景確實不錯……」

「你很關心民生?」

「那自然!」南柯嚷道,「萬一不許女子立戶,那我將來繳納糧食布匹,算什麼道理?」

謝皎點頭,蘸茶水在桌面寫字,沉思道:「女子成家立戶,做一家之主,為何是『妒』?」

兩人默然發怔。

水青螺在棚外探頭探腦,目光撞上,吐舌往後一躲。

日暮黃昏,金粉罩住水稻田。

土堤上,三個秉提魚燈的剪影你追我趕,身後的太湖水波光粼粼。

水青螺跺了跺腳,著惱道:「是真的,別笑!」

南柯攛掇她說:「你再喊一聲。」

謝皎捂耳向前跑,水青螺一不做二不休,朝天空大喊:「施半仙說了,你上輩子是我娘!」

「唉呀,」謝皎笑惱,「說得我又添了一歲。」

她手捧夕陽,光芒萬丈。

南柯作勢遮眼,一邊喝彩:「妖怪,還不現出原形!」

黃蘆颯颯響,三人年紀相仿,提著靈動的鯉魚燈,並肩走過煙村。

這燈有頭身尾三截,魚須綴著兩顆紅色絨球,跟水青螺的四條小辮子一起晃。她頂著兩隻螺髻,斂眉不樂道:「神君大會遍地奇人,我平平無奇,活得有什麼意思?」

謝皎說:「你生過病嗎?」

水青螺尋思:「得過一迴風寒。」

南柯很瞧不起她的自餒,錙銖必較地說:「你滿頭烏髮,算你一根五文好了,比那紅葉會的小和尚寬裕得多吧?二十八顆牙完好無損,一顆算你十貫,一口牙就值二百八十貫。心臟也勃勃跳動,一顆算你一千貫,可以用到壽終正寢!」

謝皎頷首道:「比之求醫問葯,說是千金之軀,也不為過。」

「我好貴,」水青螺哭眉扁嘴,「可是跟我一樣貴的人,還有身外之物的貴。」

謝皎一怔,笑得彎下腰,水青螺急得問南柯:「對不對?你吱一聲。」

南柯說:「吱。」

「哎呀,小青螺,」謝皎擦掉笑淚,「你沒分清楚,平平無奇和一無是處,這是兩碼事。」

穹廬籠蓋四野,像一襲橘紅色的帷幕,前方搭起高高的戲台。垂髫小兒女提著蝦燈和蟹燈,嬉戲打鬧,歡笑著繞過她們。一架竹輪所制的滾燈,在石板路上高低騰擲,隆隆的朝三人衝來。

她們在夕陽小橋上雀躍散開,就見前方紅紅綠綠的一隊人馬扮成草莽將相的模樣,敲著鼓桿擦著鑼,連舞帶跳地過來了。

為首者朝南柯抖出一條蛇,她大驚後退。那蛇尾攥在他手裡,三花臉將草繩一收,哈哈大笑,硃砂紅筆勾出滿臉的火焰。他側空翻出一個跟頭,帶領游島的社戲,鼓吹著遠去。

魚燈已黯,戲檯燈火高張,謝皎吆喝道:「前面是丐幫么?」

「不是,過節啦,甘蔗便宜。看戲的人手一支,等著削甘蔗呢!」

赤膊漢子追回滾燈,一道煙地喊過去。

台上唱起俚謠令歌,刀馬小旦扎的一身金甲,手中兩把令旗,舞似旋風。她們咬著甜水甘蔗,聽得搖頭晃腦,同時為武生口吐火焰而嘖嘖稱奇。

謝皎吐掉甘蔗渣,無意瞥見不遠處的水廊附近,徐覆羅正在跟人推搡。水青螺拍胸脯,保證道:「你去吧,我送她回去。」

「有勞。」

謝皎道謝,提著鯉魚燈,穿過金葉紅樹。

湖山水廊下,徐覆羅熱情似火。他挾一盞鬥雞燈,正在給一對張牙舞爪的孽緣怨偶主持公道,聽得頻頻點頭。

「我被鹽幫威脅性命,差點沒能活著回來,你竟然去吃螃蟹!」

「夫人莫生氣,我們還有八十年的約定……」

「放屁,你有本事活到一百二十歲,老娘我跟你姓!」

徐覆羅左右各挨兩下,拉開廝打在一起的雷潮電輝,勸架道:「何必呢,這是何必呢!」

「唉,既然夫妻情分岌岌可危,那你我乾脆拜把子好了!」

「舊詞濫調穿了新衣裳,難道就不是舊詞濫調?你穿了這身王八皮我也認識你,剝了這身王八皮,我落井下石一腳把你踹進湖裡!」

這對賢良伉儷吵得體力不支,雙雙往地上一坐,扇風喘著粗氣,幾乎中暑。

謝皎溜達過來,詩興翩然,吟哦道:「浮生三萬六千日,太湖三萬六千頃。杯中三萬六千月,彈指三萬六千盈。」

「這麼開心,什麼好事邀你?」徐覆羅扇風。

謝皎謙和道:「我來人間耍威風。」

「我來人間看熱鬧。」

兩人一唱一和,電輝已經拖起雷潮,往水廊對過走了。

熱鬧不看白不看,過了水廊是一座關帝小廟,這對夫妻進廟就跪下蒲團。

電輝拭掉兩鬢的淚汗,雙手合十,朗聲道:「我夫妻二人今日合離,拜為金蘭之交。關帝為證,今後兩肋插刀,有違此誓者,萬箭穿心!」

雷潮意外道:「你當真?」

「拜了把子,有關帝做我依靠。鬼斧手電筒輝,還是最頂尖的能工巧匠。」

她三十有餘,風韻嫻雅,綽約有姿態,眼下卻一副疲容。雷潮想起鑄劍未成,還破不開鬼斧手的名號,嘆一口氣,俯身朝關帝泥像磕下頭。

謝皎跟徐覆羅一左一右,抱肩依著門框。他朝那棗紅大臉的關帝泥像指了指,自誇道:「威儀如我。」

她撇嘴道:「恕我眼拙。」

「你跟我拜把子做夫妻好不好?」

「做朋友還能同氣相求,做夫妻同床異夢,那就要送你上西天嘍。」

徐覆羅抖索脖子,撇嘴道:「拆了朋友做夫妻,是不值當。可我做不成夫妻,又捨不得陌路,看來只能做兄妹了。」

電輝提裙而起,雷潮慢悠悠地跟上,出了廟門,分道揚鑣。

風吹小池水,流螢時聚時散。

謝皎跨進門檻,又跟徐覆羅各跪一隻蒲團,雙掌合十,誠懇道:「信女謝皎遍訪江南寶剎,今天拜神仙,虔心求財。信友徐覆羅願一生吃素,以報厚恩。」

「信友不愛吃素!」

謝皎語重心長:「你看你,拒絕神仙庇佑。」

兩人齊齊一拜,就算依了今早的諾言,除掉晦氣。出廟去,星光穿水。他躊躇道:「今晚還偷不偷武王刀?」

謝皎淡定道:「是我的,自然能回來,有勞神君代為保管。」

翠崖紅樹投下斑駁的流影,她信步明滅,「但是,賁先芝有什麼事,非要明花團代勞不可?」

「賣私鹽?」

「他冒結仇的風險,只為了賣私鹽?萬一明花團孤注一擲,上報官府,鹽幫不就白賭一場?」

寶月當頭,桂花芳汀如雨。

徐覆羅打個噴嚏,勉強為答,揩鼻道:「不想理他,心腸怪狠毒的。聰明人多如牛毛,我混個平安到老就好。」

前方閃爍著夜戲的燈火,小橋上頭,忽然人影雜亂。徐覆羅豎耳一聽,「壞了,是雷潮。」

他把鬥雞燈塞進謝皎手裡,捋起兩袖,虎軀一振,撞進那群人影,給自己壯膽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幹什麼?」

等她慢步走到,人已裹挾雷潮呼嘯而去。徐覆羅撐橋喘息,啐道:「鹽幫這群狗崽子,出招只出殺招。邪門!」

敲鼓聲一時大盛,他四處張望,怪道:「白天請夫人做客,晚上請丈夫做客,怎麼一回事?」

「我猜,」謝皎提燈,繞他轉了一圈,「刀認主了。南充華還刀回鞘,賁先芝再拔,竟然紋絲不動。」

徐覆羅被她盯得發毛,喝道:「你瞅啥?」

謝皎眉眼一粲,笑嘻嘻道:「瞅你怎麼?雷潮死不了,先陪我去一趟醫館。」

風掀橋下小艇,他走得渾身發冷。小孩子提燈跑過,指著他竊竊私語。徐覆羅莫名所以,轟走小孩們:「看什麼看,我光屁股了?」

她閑談道:「我黃桃干呢,走時塞你褡褳里的?」

「充公了,在我肚子里!」

「你再討打,我就叫你做黃桃教護法。」

謝皎步履一停,在長壽鄉的巷邊,找到了跌打醫館。她撩簾而入,只有葯童守燈。

那葯童見有少女來,上手就要摸臉:「天干氣燥,生了疹子?」

「不是我。」她仰首一偏,避開陌生人的手。

葯童咳道:「燈籠轉得眼花,愣是看錯了。」

「你能處理刀傷嗎?」謝皎一臉冷色,徐覆羅渾然未覺,哎道:「你受傷了?」

葯童道:「怎麼傷的?」

謝皎冷冷地說:「殺人越貨。」

葯童頓時手腳規矩,站在門前一叫,老郎中扔下牌九,回到館中。她把徐覆羅的人骨碌一轉,「背後這把匕首,麻煩大夫。」

徐覆羅大驚,立刻左顧右盼,如同繞圈咬尾的小花狗。

謝皎按住他的兩肩,使人定住不動,「拔牙小傷,別亂動。」

他大臉慘白,彷彿剛生出痛感,額頭落下黃豆汗滴,急促道:「我不過後腰挨了一記冷招,怎麼竟是一把匕首?」

謝皎嗤道:「分不清還敢莽撞?」

老郎中趁兩人鬥嘴,一手拿布巾,掌住他的後背,另一手將那匕首哧的拔了出來。血冒如泉涌,布巾頓時赤紅。徐覆羅失聲大叫,就被按上病榻。

謝皎舉起桌上一抖一顫的燭台,湊近老郎中面前,看他引針縫線。

徐覆羅一身冷汗,浸透衣裳,面朝下叫苦:「唉喲,這一來一回,不就是刺了兩刀嗎?」

她幸災樂禍,「混戰莫上前,記住這感覺了?」

「你凶什麼凶!」徐覆羅激出淚花。

謝皎好笑道:「一線生機不是老天賞的,我對生死有直覺。若不兇悍,早不知投胎幾回了。」

徐覆羅嘴硬道:「那可說不準,你凶霸霸的,看在傻子眼裡,還當你是因愛生恨。」

謝皎摸一下他的冷水額頭,撥開眼皮子,看他瞳孔:「完蛋,散黃了。」

徐覆羅咬她手指,她指向鼻尖,正經道:「你脖子上頂的是不是西瓜?」

「冬瓜。」

「免貴姓徐?」

「我姓耶律。」

「傷口疼不疼?」

「誰疼誰是孫子!」徐覆羅叫苦不迭,「我人高馬大,鹽幫怎麼敢捅我?」

「口音,」謝皎指他嘴巴,「一聽就是過客,沒有後顧之憂。」

徐覆羅咬手指,又落了空,他號天喊地:「你要是有點良心,清明提塊豬頭肉,去墳頭喂我。說好的打群架,怎麼只有我一個人往前沖呢!」

「誰跟你說好了?我還當你傻大膽,原來你也會怕?」

謝皎哼起荒腔走板的小曲兒,「你這麼厲害,下次替我挨打!」

……

……

「不用怕,鬼斧手。」

雷潮被人一推,兩膝嘭通跪下來。

烏有蠻一把扯掉他的蒙眼黑布,燈光刺目流淚,一道陰惻惻的聲音傳入雷潮耳畔:「不知輕重,這也叫待客之道?」

「貴客難請,我才要好生對待。」烏有蠻嘿笑。

賁先芝逡巡而坐,喝了一盞茶,悠悠道:「給雷匠師賜座。」

雷潮又被烏有蠻拎起脖子,一把提進交椅,與賁先芝隔案相對。

武王刀橫放平案,他眼睛驟亮,高舉手腕。烏有蠻掏出匕首,嗤的一聲割開麻繩。

「老三,那夜在禹王廟,是誰在用這把刀?」

「正是謝教主,大哥,要綁來嗎?」

「再說吧。」賁先芝的刀鋒嘴唇一抿,烏有蠻往房外走去,合門道:「我就在外守著。」

「拔刀。」賁先芝言簡意賅。

雷潮摘掉口中的塞布,兩手一搓,顫顫地摸上武王刀,生怕有半分褻瀆之意。

「文王劍,武王刀,不在兵譜上。我一直懷疑那是謠傳的偽器,不過,人怎麼證明一件不存在的事是假的?」

他興奮得難以置信,賁先芝命令道:「踏破鐵鞋無覓處,你已經眼見為實了,快拔刀。」

無數傳說掠過心頭,雷潮抓起沉甸甸的刀身,愛不釋手。一拔,兩拔,竊喜的笑容僵在嘴邊。

角落裡的南充華陡然開口:「你看,他也拔不動。」

賁先芝不為所動,「南團主,你拔出了武王刀。」

「萬幸,老夫沒拔出第二次。」

雷潮大失所望,他漲紅了臉也沒能拔刀,似有神鬼在一旁掣肘,眼睜睜與無數傳說擦肩而過。

賁先芝直接道:「雷匠師,武王刀拔不出,能不能化了重鑄?」

「你看不懂的武功秘籍,就要燒掉重寫?」

雷潮露出鄙夷神色,彷彿聽到神憎鬼厭的話,「一柄寶刀,千載難逢,比火價值連城!」

賁先芝難得一愣,鹽幫沒人敢用腦袋逞口舌之快。南充華笑出聲,拍兩下纏繞紗布的傷掌:「或許,這正是自古以來,武林秘籍失傳的真相。」

「刀是活物,會認主人,更何況是傳說里的錚錚寶物?武王伐紂,用紂王寶刀,斬決紂王之頭,這才獲名武王刀。若想叫刀易主,那也很簡單。」

雷潮欲言又止,瞄向兩人,賁先芝思量一番,嘖聲道:「先說好了,文王劍,我可沒有。」

「我不要文王劍,我雷潮要一個大師之名,造出一把傳說中的劍。」

「錢,」南充華瞭然點頭,「刀怎麼易主?」

「用武王刀,斬武王首,江湖人盡皆知。」

雷潮兩眼的燭心,咄咄一跳,南充華心頭一突。

賁先芝喝茶,對明花團主的驚懼十分滿意,他漫不經心地試探口風:「雷大師,你是能工巧匠,既然能鑄刀劍,會不會鑄幣?」

這時,門外響起一陣雞飛狗跳的喧鬧,烏有蠻罵罵咧咧:「應奉局就了不起?敢搶鹽幫!」

恭其盛叫道:「大宋有我,就了不起!」

……

……

鉦銚一下下疲沓,戲台上的老生扎著紅鬍子,唱得台底哈欠連連。

江南的男女混雜談笑,你儂我儂,沒有什麼顧忌。

恭其盛被鹽幫趕出藏刀堂,心裡正窩火。他飽含鄙夷,對兩名跟班喝道:「談情說愛,成何體統!到了成親之日,還剩幾個處子之身?」

謝皎左右張望,不見南柯和水青螺,腰后忽然落上一隻烙鐵似的手掌。她一把打掉,聲音清脆。恭其盛閃電收手,揚起下巴,驚喜道:「幸會!」

她涼涼道:「怎麼,禮不下庶人?」

他嗤之以鼻,「這就叫無禮?神女無意,還來什麼神君大會!」

謝皎轉頭就走,恭其盛單手撐一支拐杖,蛙躍追嘆:「世風淪喪,上老虎容易,下老虎難!」

「騎虎難下。」

「你怎麼瑕疵必報?」

「睚眥必報。」

「只有傻子才對本官視而不見!」

「你要是朝廷命官,那真是家國不幸。」

徐覆羅拿到飯館排號,就見謝皎快步過橋,朝他走來。橋下一片珠飛玉碎,很快映出一個下巴如鏟的錦衣人。

他左手扶腰,狐疑地踱過去,聽見恭其盛一派胡攪蠻纏。

「拋開外貌不談……」

「拋不開。」

「放下才華不提……」

「放不下。」

「撇開德行不論……」

謝皎惱得發笑,「有才的巴不得女子愛才,有貌的巴不得女子愛貌,有徳行的巴不得女子愛德行。你全都不談不提不論,還是去拜泥菩薩吧。」

徐覆羅鼻子重重一哼,若無其事地靠近,右手啪的甩上錦衣人的錦臀。

恭其盛暴怒,回頭一看,來人高大周正,於是嚴肅道:「你這是非禮!」

他不為所動,啪的又甩一巴掌,恭其盛大膽暴怒:「混賬,知道應奉局么?我是朱公子眼前的大紅人!」

徐覆羅腰傷還疼,心有無名火。恭其盛掄足了拳頭,一揮過來,卻被徐覆羅矮頭躲過。他原地陀螺一轉,失足落下橋頭,張牙舞爪,水花嘩啦飛濺。

謝皎探出頭,「天命難抗,走你的吧。」

兩個跟班珊珊來遲,一人抱酒,一人提著豬頭肉,平日跋扈囂張的催綱官變成了落湯雞。夜遊人捂嘴噱笑,酒罈子撲通一聲,醉墮河中。

「老子總有一天,要把江湖人趕盡殺絕!」

恭其盛冒出頭,滿臉流水,在粼粼小河裡亂撲騰。

……

……

星流雲盪,河面幽光閃漾。

徐覆羅爬上翠石台階,使勁擦乾右手,厭惡道:「這手不能要了。」

謝皎甩玩木牌,「你真不記得他?」

「不夢佳人,夜裡夢他?」徐覆羅沒好氣。

「也是,」她嬉笑,「記住要做噩夢的。」

小雨點灑疏竹,兩人跨進新豐飯館,她遞上木牌,恰好到號。

紅燈籠用金墨點了梅花,館內人滿為患,行菜渾身是碗碟。火頭抓著一團面,吆喝道:「客官,你瞧好了!」

他抻開麵糰,揚天一甩,一下子套上徐覆羅的脖頸,彼此獃獃相覷。

竹簾隔開桌子,刷一聲撥起,水青螺捏著荷葉包裹的粢飯糰,歡快道:「我就說聽著耳熟。」

謝皎回過頭,靈犀谷四五人聚在隔壁,南柯怏怏不樂地挑動血糯米飯。柳必柳抱拳道:「謝教主。」

她回禮道:「柳師姐。」

水青螺又說:「他今天改性做鵪鶉啦?」

這桌點了兩例東坡肉、一碗鱔絲面、一屜小籠包,還有一盆紫菜魚圓湯。徐覆羅埋頭吸面,嗚嗚說不出話,謝皎解釋道:「長壽麵,碗里只有一根,沒吃完前不能咬斷。」

他抬頭嘴硬,嗚嚕道:「咬斷了犯法啊?」

「嘗嘗,這是水藕,水藕無筋。」

水青螺舉著一盤白玉藕片遞到她眼前,柳必柳笑罵:「一斤藕,半斤洞,也值當請?」

她招手追加龍蝦,謝皎自需奉陪,要了大閘蟹。奪命龍蝦擺成火焰山,徐覆羅眼射箭光,吸得刺溜響。水青螺捋起袖子,解開葦梢縛蟹,南柯又吃兩粒米。

謝皎輕聲細語:「她遇上什麼傷心事?」

水青螺懊惱道:「有個老公公,想用紅石榴換南柯一節甘蔗。我沒看住,她就真吃了石榴,昏不省事栽進我懷裡。」

「蒙汗藥。」謝皎瞭然。

柳必柳說道:「幸虧我帶小猴兒們出來看戲,趕跑了人牙子。南姑娘,武王刀在明花團,今後千萬小心。你年紀小,不知此刀至寶,可賊知道啊。八竿子打不著的人,向來妄念最多。」

南柯嘴含瓷勺,勺柄豎在兩眼之間,嘣嘣的敲打額頭,像老和尚撞鐘一樣。

徐覆羅噗呲一笑,嗆得直咳嗽。

謝皎斟酌道:「我並非責怪你,但賊既然找上門,想必他篤定看出了你毫不設防的破綻。」

南柯想起方才,原本和藹可親的老公公忽然目露凶光,叫她心底驟寒。沒來及反應,人便昏昏沉沉,像掉進了戲台上方一直旋轉的螺殼穹頂,眼下還在後怕。

她無精打采道:「我爹不缺鞍前馬後的跑腿,但缺一個傳家人,我萬不能有任何閃失。」

謝皎喝一盅酒,兩頰薄紅,窺見南柯的星星心事,拍腿道:「鬼話聽太少,來,我說給你聽。」

她拖起椅子,坐在捲簾下,水青螺催南柯換座。

謝皎堂而皇之地鬼話連篇,甜言蜜語不要錢,聽得徐覆羅汗毛直豎。南柯聚魂斂魄,難以置通道:「我好容易就當真,人原來是這樣的?」

「聽多了就無動於衷。」

謝皎一想,又淡漠地說:「你身懷至寶,他想橫刀奪愛。那麼,強奪是下下策,將至寶罵得一文不值,才是不費吹灰之力的上上策。」

徐覆羅一口吸凈鱔絲面,喝光麵湯,大喜不已道:「給我增壽,急急如律令!」

謝皎轉頭奚落:「總比你方才買江南餅果吃,討的彩頭要好吧?」

「餅果」聽著像「病故」,他想起方才兩口吃完的餅果,一邊剝蝦,堅稱:「我沒吃過比這碗更好吃的湯餅,足足抵五十年!」

謝皎托腮說:「你提起右嘴角笑,時間久了,就變成歪嘴角。」

徐覆羅聞言,趕緊往左提了兩回嘴角,她繼續道:「這下要變成歪臉。」

南柯拍拍醉腮,筷子挾起豬肝藕夾,遞向謝皎嘴旁:「敬你一塊豬肝。」

徐覆羅雙手使勁鬆動麵皮,嘟囔道:「皎皎不吃薑,不吃豬內臟。」

她敬謝不敏,「豬的內臟和人的內臟大小相近,可以魚目混珠,人肉包子有時就包豬肝肺。」

南柯嚼著一噎,嘴巴不動了,柳必柳好奇道:「略有耳聞,那豬肝豬肺的菜名報什麼?」

「俠肝炒義膽?」謝皎若有所思。

南柯咯噔一咽,鮮得如夢初醒。柳必柳大笑,謝皎安慰道:「別怕,又不是在荒山野嶺的黑店,市井巷陌吃了沒事。」

徐覆羅心下反胃,他推過兩例東坡肉,敬謝不敏:「我不吃了,你吃吧。」

「哈哈,」謝皎揚眉持箸,「我五行缺肉。」

柳必柳問個不停:「我跳出五行外,不在三教中。謝姑娘,為什麼民間傳言,屬豬有大富大貴的福氣?」

「『孩』是亥子,亥之子?」

徐覆羅聽了謝皎此言,把吃乾淨的龍蝦殼擺成火燼山,耿耿於懷道:「這誰造的字?早上我是老兔崽子,晚上就成了嚎叫的小豬,可我分明屬蛇!」

柳必柳拍手大快,「巧了,我也是。」

天井撒撒響,雨簾從檐頭落下,風焰一斜,紅燈籠搖搖晃晃。新豐飯館里萍水相逢的江湖朋友,在聊著毫無意義的閑話。須臾瓢潑大雨,門外的行人抱頭而奔,魚燈一行光,越澆越熄。

龍神降雨,這下成真了。

謝皎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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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9章 看燈吃冷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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