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青林檎之吻
綠流環轉,紅葉落在水面。
三兩個和尚坐在廊下,綠衣郎們搬來一具屍身,寒暄道:「勞駕,有師父能做法事么?天后宮外發現的,是個路歧人。」
定海盤腿掐佛珠,起身跟上一名紅葉會的沙彌。他們抬運著蓋上草席的屍身,去了就近的化人亭。
黑煙升起后,遙山變色。碧衣少女提著一桶水,驀然衝出山腳。
定海甩起佛珠,疾步一攔,眼中微微露出驚悅。謝皎剎腳兜了一圈,放下半灑的水桶,失望又慶幸,「什麼啊,不是起火?」
她跺了跺腳,抖落鞋面的水珠,取帕子擦汗,「哎,你唱什麼呢?」
「伊呂波歌。是一首佛偈,譯成漢文,『諸法無常,是生滅法。生滅滅已,寂滅為樂』,出自《涅槃經》。」
「拗口!太難記了,你別譯過來,再給我講一遍。」
定海收繞佛珠,勉強講完后。謝皎眼珠一轉,不假思索道:「色相如花散,舉世誰能違。今破有為法,不復夢與醉。」
她低頭掐指,自己計算平仄,定海說:「你怎麼會在這?」
謝皎沒好氣道:「我沿河走啊走,心思出神入化,腳卻領我來了化人亭。」
這時,有尖細的呼聲由遠及近而來。定海剛一眨眼,謝皎閃身就沒了蹤影。放生橋的小販氣喘吁吁地停下腳步,激動道:「偷桶賊呢!」
定海立刻背過身去,小販上下打量僧人的背,狐疑道:「禿驢很眼熟啊……」
她摘下布帽扇風,一邊叉腰,赫然是個雀斑少女。定海直躲,小販繞他打轉,一眼瞧見了木桶。和尚拿出沒吃幾個的醍醐棗,低頭告歉:「賠給你。」
小販一把提桶,又一把奪過裝棗的布兜,歡欣雀躍道:「算你識相。」
定海舒了一口氣,拭汗道:「多謝小赤佬。」
「你說什麼?」
「多謝小……」
謝皎陡然現身,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干瞪著杏眼。定海沒說完,她朝小販說:「小赤腳。」
小販的腳趾難堪地縮回芒鞋,往地上啐一口,罵道:「我知道啦,小魚就是討人厭!」她頭也不回地離開。紅葉會的和尚悠悠唱完了《往生咒》,化人亭燒火的老蒼頭將屍骨拾進了白壇。
謝皎主動提議:「我送去漏澤園安葬吧,這位師傅,能否同行?謝皎有話想問。」
漏澤園乃官府所辦,自元豐年間起,收斂無主的屍骸。
幽山路長,兩人小憩片刻,草叢中揚起蟋蟀唧唧吱吱的叫聲。
定海忽然道:「過了時節的蟲鳴,名叫忘音。」
蟋蟀叫聲一停,他又說:「不合時節開的花,就叫忘花。潮汐遺棄在沙礁中的貝殼,則叫忘貝。」
「忘我就是落單的我?」
「謝施主,有時,你聰明得讓我替你孤單。」
她單臂挾著白骨罈,「我又不覺得。」
溪水清澈見底,銅缽舀起一捧晃動的光。謝皎探頭來看,波光上,她好奇的眉眼歷歷在目。
定海喃喃自語,謝皎支耳道:「什麼,我吃蜜卒?」
「變若水,你喝嗎?」
「變弱水?那我不喝。」
謝皎退避三舍,定海仰頭喝水,擦嘴道:「變若水是從月宮帶來人間的活水,能讓人長生不死。可惜使者將它跟死水搞反了,人喝下死水,因此短命,蛇喝下活水,反而長生。」
「這麼厲害的蜜,一定是波羅蜜。」
她信口拈來,聽得和尚凜眉深思。
佛教之中,波羅蜜令人渡過苦海,到達彼岸。彼岸是涅槃,熄滅生死輪迴,再不入六道。既然如此,人一開始喝下的究竟是死水,還是活水?
「我沒聽過這個神話,你不是宋人?」
他正沉溺於文字把戲,神魂一醒,鄭重道:「小僧定海,來自平安京醍醐寺。我還沒帶回《大般若波羅蜜多經》,眼下不想回國……」
蟋蟀啾唧兩聲,謝皎扶額道:「我還能一口氣把你吹過海去嗎?」
他默然收缽,千林颯颯爽籟,漏澤園遙遙現出灰白的木樓頂。
她正色說:「定海師傅,你是東密和尚,知不知道何謂『十二因緣』?」
……
……
西山島往南的盡頭,一片竹海中,有間一進深的老舊院子。
漏澤園本該寂靜無人,眼下門前卻是塵土飛揚,兩條外邦的漢子大打出手。
問丸當機得勢,疾擒拓純的兩隻手腕。拓純反手朝里一拐,卸掉壓制,將人推飛出去。
他的刺拳緊隨而上,問丸后跌三步,左手抓住他的小臂,朝前猛扯。自己則右臂封喉,抓了拓純肩頭,將人如風一般攬倒在地。
「嗡!」
拓純一個鯉魚打挺,刷一聲抽出腋下的短刀。
「住手!」
山道上空,赫然傳來一句高喝。
謝皎一道煙下坡,回頭一看,定海沒了蹤影。她站定之後一掃眼,就見方濃沉默抱肩,獨自倚在漏澤園前的廊柱。
「二位遠道而來,是看在地主之面,故意在漏澤園前大打出手么?」
謝皎舉起白骨罈,「你們就不怕驚擾亡魂?」
問丸熱汗未冷,咽了咽嗓子,嘆道:「失禮。」
拓純本就對她頗有微詞,哼的一聲,不加辯白,冷聲威脅問丸:「谷山拓氏,名震海東,武藝三韓一甲。我與你下次,定分輸贏!」
他獨自撣袖走了,兩個漢子各揀一條山路,背道而馳,很快離開是非之地。
謝皎心想:「拓純的拳腳招式不錯,短刀為何佩帶腋下,莫非是配合拳法?說來也是,帶了刀鋒的拳腳功夫,那不就是熊掌狼爪么?這麼一來,怪不得角撲比賽要赤膊上陣,原來是怕人藏刀……」
她一念之間神思如電,方濃開口道:「他們在吵鯨海的叫法,一個說叫高麗東海,一個說叫日本海。」
謝皎哭笑不得,「你們怎麼會聚在漏澤園?」
方濃指向西山島盡頭的紅泥亭子,亭子里有三個看守碼頭的綠衣郎在玩牌九,她說:「那是觀賞太湖的好地方。」
天涯波光照得人面一靜,謝皎推開白板雙扉,抬腳邁進了三間茅屋改成的漏澤園。
「咄!」
門后閃出一個白髮老婦人。
她身穿緇衣,手中拐杖使勁一頓,指向方濃的腳下,嚴厲道:「別踩門檻!」
方濃低頭,恍然道:「我不信佛,也不通道,不礙事。」
老婦人說:「檻就是坎,你邁不過坎,還能便宜了我么!」
方濃激起叛骨,「坎在門口,你自討苦吃?」
謝皎一把牽起她的手腕,將人拉出僵局,朗聲道:「婆婆,我要埋一壇屍骨,往哪安葬啊?」
園裡整整齊齊地立著成排的石磚,寥寥數字刻盡貧骸的姓名壽數,最新不過:「無主骨殖一副,不記年月日終。宣和二年八月十四,百丈宗送到,當日葬訖。」
謝皎取杴,埋下白骨罈,拾起兩塊大方磚。
她挑來一支軟毫,守門婆奪了回去,啐道:「老婆子抄經的筆,可容不得你糟蹋!」
那老婦人扔來一支禿頭筆和一小塊煙灰墨,鎮守群鬼的脾氣非同一般。謝皎就著薔薇的清香,無奈地在一塊廢棄的壓缸石頭上暈開墨水。
方濃獨自搜完所有墓碑,皺眉道:「老婆子,雲寶相的靈柩在哪裡?」
守門婆置若罔聞,坐著小凳子,清洗蓮藕。不遠處的菜田裡,灰胸脯的竹雞咕咕兩聲,昂首挺胸,喊道:「聚寶盆,聚寶盆!」
「薔薇兩朵點頭睡,傀儡線斷一時休。」
謝皎揮就碑文,又補名:「當是舞袖大郎。」
她想起金衣神將的丰姿,不禁手舞足蹈,「誇嚓」壓裂了一塊臨近的老方碑。
謝皎若無其事,悄悄扶正了碎碑,守門婆婆大聲呵斥:「算命的說過,此人四十歲有大劫!」
方濃踱過來,謝皎乾巴巴地笑了,認命道:「我寫,我幫他寫,我是他命里的劫。」
「有什麼葯,能讓心想的人出現在我面前?」
「後悔葯。」
方濃一愣,對她刮目相看,疏放地坐在謝皎身旁,吐露心扉道:「雲寶相雲大俠,是百丈宗宗主雲寶保的姐姐。她年少成名,能在水上行走。我十二歲時,她救過我一命,後來倉猝殞命。江湖傳言,靈柩埋在太湖洞庭山,我來給她掃墓。」
竹雞一臉憂鬱地湊過來,沒找到聚寶盆,留下一行竹葉似的泥足跡。
方濃怔視著鴻泥雪爪,低頭道:「沒人像她一樣。」
「我在你心裡挖到寶藏了?」
方濃點頭,謝皎又說:「好人多磋磨。」
碎碑洗凈,她照鑒原文,臨上另一塊方磚。方濃頓時兩眼發直,一把奪過碎碑,新舊兩磚擺在一起,喃喃讀字道:「雲寶保,歿三十。」
謝皎莫名所以,方濃神色凝重,望向舞袖太郎一旁的八尺墳,「邵甘棠竟敢瞞了武林十年?」
她一躍而起,四處張望,老婦人平白消失。
「謝教主,失陪!」
方濃一把包起碎碑,摩尼教聖使的背影很快跳出白門。
竹雞一聲長鳴,謝皎獨坐漏澤園,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守門婆從后拍她肩頭,謝皎一個激靈,就聽那婆婆道:「你走吧,她會引來禍患,老婆子我先躲半個月。」
沒等謝皎收拾,守門婆左手牽她,右手捉了竹雞一雙翅膀,門也不鎖,就在園外分道揚鑣。
「好孩子,如果我有不測,你記得,雲寶相埋在白雲庄。」
「等等……」
守門婆一道煙走了,她呼之莫及,懊惱地撓了撓頭,「莫非雲大俠死得不妥?」
野鳥亂飛,傳來游山喝道的叫嚷:「什麼鳥戲,看都看不懂!神樟究竟在哪裡,我人在太湖,送太湖石給朱勔恩府,豈不更好?」
謝皎一拍腦袋,爬上來時的山坡。
她解下手腕所纏的兩條紗帶角子,在金字羅盤張開的傘角處牢牢綁了一個「十」字。縱臂一揮,風聲呼呼,她想:「我要是掉下去了,沒有一口飯是白吃的。」
恭其盛一腳踹向跟班的膝彎,跟班五體投地,沿草叢滾下來,已經瞥見了漏澤園。他罵罵咧咧道:「太陽這麼大,一定是想曬死我。應奉局那幫懶鬼,賤人,狗腿子,還不來護駕!」
謝皎倒退兩步,一鼓作氣朝前跑,風大得能颳走一身皮肉。
湖風吹起了傘蓋,謝皎的腳尖開始離地。山隨白雲轉,人像搖搖欲墜的落螢。她沉住心神,使勁蹬一下前方紅泥亭子的頂珠,上升氣流一托,霍然在廣闊的太湖波光上,掠過飛鳥似的影子。
紅泥亭中的綠衣郎甩出決勝牌,喜笑顏開,兩手籠絡贏來的錢,忽然一道黑影掠過石桌。
他們抱柱望向太湖,長風破雲,水面頓時滾金閃閃。
謝皎目極宇宙,飛向青山,歡欣一聲大叫,驚動天上人。
「世界在動,我也在動!」
……
……
西山島北部不如島中熱鬧,瘦道士戴勝下船,賊眉鼠眼地從橋頭往身後望去。
他熟門熟路入村,河邊的小嫂嫂在剪鱔段,茶館里的牛鼻子正高談闊論,吹噓在東京城做金門羽客的無限風光。
「皇帝是我教道君,貧道也算沾親帶故的皇親國戚啦。」
他沒喝完最便宜的茶水,便被戴勝拉出茶館,一張冬瓜臉鬼頭鬼腦,「這麼急,來錢啦?」
戴勝低聲說:「天后宮有點風吹草動,把亡命榜那張畫像分給眾弟兄,入夜殺他個措手不及。」
「可是包打聽說,鹽幫也在……」
「這還能拱手相讓?」戴勝頂膝蓋,踢向他的襠下,「他們早就在天后宮動過一回手啦!」
冬瓜臉兩腿一軟,額頭暴汗,戴勝心虛地回頭四顧。小河對過,碧水衫子的一角,剛好消失在馬頭牆內。
過午的白牆發黃,窄巷裡吊著一路五彩斑斕的紙傘,飛檐樓角襯出鮮亮的碧空。
謝皎朝垂髫小兒招手,彎腰問他道:「小妖怪,白雲庄在哪兒?」
「白雲庄,在雲上。」
小男孩朝半山腰一指,謝皎搭簾兒遙望,紅葉海中真有一處背山面水的幽庄。
她指尖一挑,翻飛出一枚刻著「掌福消災」的壓勝錢,以為贈禮。
沒走半條街,瘦道士和冬瓜臉一左一右包抄過來,緊緊跟住謝皎。冬瓜臉一瘸一拐,瘦道士涎皮賴臉,逼問道:「又見面了,美娘子家在何方?」
「離這兒一盞茶的功夫。」
「有鄰居么?」
「他們逢夜尖叫,說不定是江洋大盜,你可別觸霉頭。」
前方傳來青崖飛瀑的水聲,謝皎踮腳走得又輕又快,一個猛子拐進小巷。兩個道士拔腿朝巷尾追去,她從二樓綉窗探出頭,冬瓜臉扶牆消失后,謝皎一跳落地。
這扇白牆上,有一幅潑墨的《靜夜思》,謝皎念道:「床前看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山月,低頭思故鄉。」
她尋思著:「想必是李白原句,本無匠意,反而像精心雕琢。換成後人來改,只怕要改成明月,有明無山。」
飛瀑落潭雪蕭蕭,謝皎穿過涼爽的雨聲,一隻燕子翩然飛歸到她肩頭。白雲峰下,沈晦與尹卓榮邊走邊談。
「江南頗多女掌事人,與京東路很是不同。」
高麗舶主說完,沈晦點頭道:「有時,錢不公平。有時,錢很公平。」
「在江南做生意,守契者多,手續清楚明白。人情事理並不胡攪蠻纏,是要省心得多。」
「北邊怎麼樣?」
尹卓榮想了一想,「因地制宜。」
他儘可能含混其辭,拿起書卷,朝沈晦作揖,「承蒙厚愛,卓榮這就告辭。」
謝皎高踞樹上,眯眼一瞧,卷名赫然寫著「冷齋夜話」。
她懊惱出聲,慌忙掩口,抽出懷裡寶相花書皮的神功寶典,心想:「晚了一步。放在以前,這一部詩集可值十兩銀子呢。」
《冷齋夜話》乃是僧人釋惠洪所作,總共十卷,多引蘇黃詩文,品詩論道。蘇黃文禁尚未解封,自然有價無市。書童懷抱一提書卷,跟尹卓榮走了。
沈晦轉身上山,葉聲撲簌簌,謝皎悄無聲息地在金紅海中騰挪。穿過花樹石橋,白雲庄的偌大牌匾后,深深淺淺的白薔薇迎風點頭。
她翻牆入院,四下無人,正前方的石台上有一隻巨大的平底石缽,養著枯萎多時的殘荷。
謝皎踮起腳尖,一手撐住朱紅柵欄,一手用力轉動石缽。
她使出吃奶的勁兒,石缽緩緩轉動,石台四面刻有金漆大字:「時來運轉。」
「好兆頭。」她滿意鬆手。
薔薇和碧竹淡淡相映,謝皎鑽進一道瓶門,一蹦一跳地走過水廊,頭頂的彩燈籠全都畫了瑞獸。
一方水池赫然在前,池中央的太湖石上,站著一尊素女石像。三隻黃銅飛鶴高低振翅,紅鯉魚在她四周遊來游去。
雞爪槭橫懸水影,肥貓顫顫壓枝,探手撈魚,瞟了謝皎一眼。
「嘿,奇了妙了,儼然若神存。」
謝皎行俠仗義,腳踏懸枝,去揪貓的尾巴。她學貓的聲調,喵了一聲,綉虎貓立刻回頭,罵罵咧咧。
「幹什麼?就算是壞話,也是你先說的……」
謝皎莫名其妙,健談的綉虎貓潑起一爪冷水。僕役在她背後嘆息,鬼魅似的,嚇得謝皎張牙舞爪,牢牢抓住雞爪槭枝條。
罪魁禍首躲得快,一閃就沒了。她干瞪著眼,魚游腳下,半晌道:「我不是一隻貓。」
「我看得出,」僕役說,「客人這邊請。你再往前探,性命就危險了。」
……
……
鵝卵石的曲徑上,拼著一隻綠色的聚寶盆。
謝皎低頭流連,那青巾僕役站在寶花樓的儀門口,含著笑瞧她。
她拾級而上,眼前是一棟兩層高的雕花紅樓。
「端坐寶花樓,千秋似萬秋。」
客人指字讀聯。
天井內有一株芭蕉,謝皎站在樹下,芭蕉葉在她背上映出歷歷分明的龍脊。僕役將客人領進一樓花廳,便自行退下。
她兀自入內,花廳另一側有十一扇如意長門,鮮鮮碧竹在門外搖動。八角透花窗的光柱照在方磚地面,窗下的香案放著一張古琴。
謝皎數過蚌徽,拂了一把,靜聽正調定弦,心想:「好琴,如聽仙樂耳暫明,肯定很貴。」
她翻過琴身,大跨一步,站進光柱之中,周身漂著無窮星塵。
琴頸處題有「春雷」二字,這就是好琴的尊姓大名。
龍池鳳沼兩處發聲孔透著純青的瑩光,不知塗了什麼奇珍異寶,上手很沉。物歸原位,她入座喝茶,一桌四凳都是圓圓的綉墩樣子。琉璃壺裡泡著切片的雕花蜜餞,照光如同玉璧。
綉虎貓拱出綉墩桌簾,伸個懶腰,左右一窺。
謝皎拎起它的後頸,哼道:「你還有什麼呈堂證供?」
那賴皮貓唧唧歪歪跳下地,每道叫聲一出口,就變成了一尾遊動的金魚。
謝皎左右一望,自作主張抱來紅木冰鑒,拈出兩枚結霜的林檎果和一隻冰涼的桂花粉團。小刀削皮,刀口閃耀幽藍的光,果子想必青澀。她酸得唇齒生津,吃一口桂花粉團,鼻子里噴出兩道薄霧。
門口的僕役抱著貓,目瞪口呆,謝皎說:「不好意思,仙氣溢了出來。」
「好吃嗎?」
「比粗茶淡飯好吃百倍。」
「是真心話?」
「你不想聽真心話,那就是粒粒皆辛苦。」
僕役覺得好笑,展臂請道:「沈公子在二樓,我領你過去。」
樓梯轉角,海月窗緊閉,蠡殼明瓦透著一股珠光寶氣。
謝皎左手持啃青林檎果子,右手觸摸晦蒙蒙的蚌瓦,彷彿能將東海三山的茫茫雨浪擋在窗外。
「酸梅粉蘸果子,是江南吃法。」
謝皎抬頭,金紅色的蜃氣照在她臉上,綺麗如罩魔羅網。沈晦自二樓而下,他托半隻石榴,流一手血似的甜漿。
「沒有眼線?」
「一刻千金。」
謝皎迷惑道:「你總漫不經心,我吃不準沈公子真風流,還是毫不掛意。」
沈晦逐級而下,「托你的福,明花團大禍臨頭。武林追殺如雨將至,南團主眼下是武王刀的人質。事情事情,辦不成事,就沒有情。我愧為門客,只好……」
她踮腳親他一口,左是青林檎,右是赤石榴。十萬八千朵白薔薇在窗外晃動,照地暗成桃花影。
「江南吃法。」她說。
沈晦喉嚨一滾,「你一點也不怕我。」
「一個鼻子兩隻眼,有什麼可怕?」謝皎抹嘴,「更何況,請神容易送神難,是明花團找來的鹽幫……」
他攬起謝皎的腰,親了回去。
謝皎眨眼,心想:「他蜇我一口。」
二樓晴綺閣,鑲滿五彩斑斕的玻璃銅錢窗,桌案上則有一具清瘦險峭的太湖石。沈晦點燃一枚蓮子似的錐香,放在峰頂,乳白色的煙霧就如瀑布掛岩一樣,流雲曲折而下。
「好看嗎?」
半山腰有處六角亭,香氣繚繞,一直流到峰底的小潭。水中美人背朝外,垂梳乳白長發。
謝皎自顧自拿起白玉糕,邊吃邊說:「我遇上一個刺客,他問的問題,我不知道怎麼回答。」
「正確的問題,就是答案。錯誤的問題,不答也罷。」
沈晦倒兩杯茶,推一盞給她,「完顏阿骨打與高麗作戰時,對手將領有一人,名叫拓俊京,拓純就是他的兒子。谷山拓氏和仁州李氏是親家,李氏另一個親家,正是高麗王。『龍孫十二盡,更有十八子』,這句話,你聽過沒有?」
謝皎喝茶出神,食指比劃著,哎道:「『十二』為『王』,『十八子』是『李』。我若記得不錯,高麗王,不正姓王么?」
沈晦頷首,「王太子年幼,他有一個強勢的外公。你說,高麗會聯宋抗遼,還是歸順金朝?」
「高麗王懷疾在身,請醫於大宋,李氏……」
「李資謙。」
謝皎瞄他一眼,款款而談:「李資謙是戚臣,必然要為外孫保駕護航。為免生亂,他會先穩固與金國的關係,以便順利獲得王位。但高麗王還沒薨逝,我以為在他去世之前,高麗會先與大宋拖延。李資謙扶持了外孫上位,平定內憂之後,高麗就會歸順金朝。除非……」
「除非什麼?」
謝皎的食指點在黑檀木桌面,「拿回十六州,再往東推,讓高麗與大宋接壤。」
「高麗真不會幫大宋一起北攻?」
她皺起眉頭,「你拿什麼許給盟友?」
沈晦笑了笑,有些高深莫測。他往茶托中倒一滴茶水,指頭蘸了,就在桌面寫字。
「高麗當今王太子,單名一個『構』字,聽說明年正月加了元服,便要改成『楷』。」
謝皎一怔,忽然半歪腦袋,驚異地對視沈晦。
三大王趙楷還沒做上皇太子,高麗的王太子卻要改名王楷。她想起剛走的尹卓榮,開京對東京的易儲之爭竟然了如指掌。萬一兩國皆成,豈非帝、王同名?
她喃喃說:「楷,法也,乃是典範。高麗商人千里迢迢來此,他究竟是誰?」
「踏索之人,步步驚心。跟大宋做的生意,就是他手中橫持的長桿。拓俊京和李資謙虎視眈眈,尹卓榮需要這把長桿。意欲取而代之的人,也在等長桿掉下來。」
謝皎托腮,「你呢?」
「我信步踏索,不用長桿。」
「或許你有安全網。」
沈晦揚眉,「你呢?」
「我沒有,白雲青山可埋骨。」
她意興闌珊,「我看列國列朝,就像一個人眼前有一堆時刻不同的日晷,不知光之所來。一日之內,光之不齊,春花秋月,各不相干。天意善變,安肯巧合至此?」
錐香燃盡,白霧澄在峰底,美人的身影若隱若現。
謝皎呼的一下吹晃,想起什麼似的,從方便袋裡拿出陸畸人給她的趙別盈畫像,畫的人正是與韋巨典私謀錢莊的那位芝蘭之士。
「對了,你見過這個人么?」
沈晦端詳一眼,「跟我不像,死了?」
謝皎沒好氣地折上畫像,他說:「失言,我賠罪。作為原諒,請你為我寫碑相贈。」
她綳著臉,哧的笑出聲。博古架靠牆,擺放層層的書籍和捲軸。沈晦推開銅錢彩窗,香氣隨風而逝,綠雲松葉浮在窗外。
他朝樓下拍手,小僕役送來用泉水磨好的鮮墨,又照他囑咐,抱來樓下的春雷琴。
「小謝書家,你在紙上寫好,白雲莊主人自會找人臨摹石碑,剩下的就交給石匠。」
「八月十五,團圓之夜,我怎麼一直寫碑?」
謝皎嘴上不情不願,狼毫筆卻捋好了濃墨。沈晦沉吟:「碑主紅顏薄命,碑文擬作『天水初生,純一不染』……」
她下筆旋即接道:「寶相嘉號,椒花清聲。」
「署名,」他附耳說,「甘棠敬立。」
謝皎眨了兩眼,沉著地寫完碑文,「我不管這些愛恨情仇,就不留書家大名了。」
「謎底近在咫尺,你反而不好奇?」
「我不要一事無成地懂得很多大道理,」她揭起灑金紙,「尤其是別人的大道理。」
「很好,」他伸出手,「那就躬身入局。」
「你是誰?」
她心慢一拍,鬼使神差地伸手,沈晦擒住謝皎冰涼的手掌。
「我是知君者。」
……
……
「你怎麼知道?」
「飛鳥所說。」
「飛鳥叫什麼?」
「阿儂。」
「它對你說了我的過去?」
「你怕我知道?」
「做都做了,知道也沒什麼。」
謝皎舉起一枚楓葉,大方地擋住杏眼。
天水之間,兩人站在仙人橋上,高逾寶花樓。雲瀑從白雲峰流下,人在倒流香爐中。毛茸茸的稚鴨跳下蓮葉,繞游素女石像,魚從腳邊過,搖曳生輝。
沈晦說:「雲馱芙蓉十二城,說不定從十二城往下看,正如你我望向這一池清水。」
「前所未聞,」她吹走楓葉,「江南天晴日,很叫人心動。」
白雲庄下著一場不化的芳雪,照得人衣發涼。沈晦衣袂紛紛,綠藤纏繞來處的滿月圓窗,謝皎驀道:「就此告別。」
她翻身坐上朱紅扶手,髮絲像蛛絲,輕飄飄地撓他。
沈晦投來漆目,謝皎似笑非笑打量他,慢慢大張雙臂,朝後仰落,神色平靜地墜下仙人橋。
碧水衫子從他手背流過,沈晦按兵不動,指骨在皮下繃緊。他一把抓空,就聽到長藤綳直的悶響。謝皎輕巧一翻,足蹬山壁,在橋下來回晃悠。
她手持狼毫筆,仰頭遮眼,喊道:「喂,我寫個什麼好?」
沈晦俯視她,右手背在身後,指骨綳得根根分明,「駭人者,謝皎。」
「嘁,誰害你了。」
謝皎左手掌住峭立的山壁,朝筆尖呵一口氣,凝神寫下摩崖石書:「謝皎沈晦來。」
「龍血墨,雨雪不落,除非海枯石爛。」
他的聲音傳下來,她充耳不聞,心想:「你對我精心算計,我就要超出你的算計。」
謝皎抬頭,面色如雪,一瞬貴不可言。她閉眼晃悠,光照在眼皮下赤紅一片。長藤綁住她的腰,懸吊著岌岌可危的飄蓬性命,嗤嗤要斷。
沈晦默然垂眸,人在橋上,橋在高樓斜影中。白雲蒼狗的巨流一去不回頭,少女像在光怪陸離的無情大道中超脫生死,得之不得,玄而又玄。
「沈晦!」
她仰睡在白花煙雨中,天生天養,心地直見廬山。
沈晦神色如常,腰后的手指不自覺一動。謝皎睜開琥珀眼,有點得意,還有點狡黠,「刺客很快就來了。」
「你很武斷。」
「我好怕,雖然我膽大包天。」
風勢破竹,浪聲里混進腳步聲,白雲庄漫入一群黑蟻。掃地的老僕役被刺客一刀斃命,那刺客不知踩中哪塊地磚,素女石像的周圍轟隆隆地升起鐵圍,射出一蓬竹葉似的飛片,池邊潑成血薔薇。
「賤人在那!」
樓下傳來戴勝尖脆的嘯聲,謝皎虛枕著頭,有恃無恐。
一把飛鏢削過藤條,在石壁上迸出一蓬火花。她朝下猛然一墜,失衡地搖晃。
沈晦掉頭就走,「想跟就跟上來,我不會等你。」
謝皎右手抓住藤條,使勁一拽,翻身疾如鳥。飛鏢貼著衣角擦過,她左手啪的一聲,吊住橋面。人低頭一看,藤條破碎落地,腳下早已混戰一片。
一隻手忽然握住她的左腕,沈晦冷色冷臉。
「你的眉頭,鮮得能掃下雪來。」
謝皎不忘調侃,他平淡至極的心緒卻煙消雲散。沈晦一根根鬆開手指,她猝不及防一叫,右臂隨即又被抓住。
他一把撈起謝皎,提人上橋。
她渾身薄汗,悻悻道:「逗一下就沒命。」
沈晦腦後白光一閃,鏢葉咻咻有聲。
迫近之際,謝皎往他肩頭一抓,以人為錨,旋身猛踢。他就勢攬腰,抱住芳香的命運,飛鏢砰的一響,沒入石壁。
「平局。」
她輕巧落地,衣擺像一蓬蓮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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