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祭龍

第128章 祭龍

天明不覺曉,蛟龍鉦震島可聞。

謝皎猛然睜眼,上半身從床榻直直挺起來。

她摸向枕頭底下,空空如也,沒有武王刀的蹤跡。

謝皎吃了一驚,匆忙披件衣裳,套進一雙綉虎頭的紅鞋。她抬腳一屈一勾,干瞪著兩眼,看那繡鞋,好像剛從別人的身軀里醒來。

徐覆羅懷抱一疊高高的籠屜,搖晃穿過行廊。到這院中,便見謝皎不知從哪找到一把柴刀,勢大力沉,砰砰地砍羅漢松。

他愕然不已,用腳開門,將七八層籠屜放下圓桌。

「好,傷得不重,還砍得動呢。」

謝皎扔了柴刀,微笑洗手。

夢中她神志不清,用手都能摸到蠱蟲在血流中的跳動,難受得要背過氣去。醒如大病初癒,沒用黑沉香,鏡中人卻是膚如凝脂,大大出乎她的意料。

徐覆羅擺正碗筷,催促道:「你看,人家做老大的,請手下吃飯,吃的是滿漢全席。」

「羨慕,我怎麼沒有這種老大?哇,連壽桃都有,中秋到底吃什麼,是月餅還是湯包?」

「我不管,趁亂吃餃子。」

她拿起一隻壽桃,咔嚓一咬,糖殼裡是杏仁豆腐,「你拿的叫餛飩。」

徐覆羅緊鎖眉峰,謝皎吃口豆腐,拾起紅箸,指他說:「你的眼神太老了,生氣稀薄,對不起你的年紀,像個老兔崽子。」

「嚇死人了!我只有十九歲啊,造什麼孽要發瘋投河?我還當你死在那,老子一顆心都要停了,腳也抬不動,恨不能原地投胎!」

謝皎苦著一張臉,五官歪七扭八,徐覆羅又道:「怎麼了!」

她哼道:「姜。」

「噦。」

「噦。」

「你舌苔厚。」

「啊?」

謝皎一把抄起鏡子,左右照著看,憤憤道:「狼心狗肺的騙子!」

徐覆羅喲的一聲,「你生氣了,誰要是有針往你身上一戳,能不能泄氣?」

她一拍大腿,「我的刀落在禹王廟,你也不給我撿回來!」

「我怕!那廟裡黑咕隆咚,你又昏著,刀能比你的性命重要嗎?」

「不能!但你要是撿回來,欠我的債就能兩清。」

他義薄雲天,「實不相瞞,我早就看出那是一把絕世好刀了!說話算話,趕緊吃餃子,我今天就跟你兩清。」

「你昨夜發瘋,究竟夢見什麼?」

「夢見我沒穿衣裳,在街頭狂奔,臉都丟得一乾二淨!」

「那你遮上還是遮下?」

「還用問!」

兩人捧碗大吃,收拾一番,很快先後出館。

縹緲峰下彩旗招展,秋光劍戟之中,各派弟子成群地朝禹王廟聚集。

小刀混在裡頭,既想找小魚,又要防備人牙子,還得留心武林異動。

謝皎一身水藍衣裳,輕便易行,足蹬一雙綉虎頭的紅鞋。

小刀亦步亦趨,跟在她身後,「昨夜死了人,對吧?」

她游心未應,小刀牽住她的衣角,又說:「我聽說死個頭陀,腦碎如瓜。」

「屍身呢?」

「百丈宗的綠衣郎,給他抬走燒了。」

她有些煩心,話頭一轉:「小刀,令堂平常以何為生?」

小刀悵然道:「賣粉羹,她做的粉羹可好吃啦。」

「夠家用嗎?」

「不夠,都給我爹拿去賭錢了。」

「這麼說,令堂身無分文?」

小刀一愣,謝皎的目光有些悲憫,「那她從何逃起?」

師徒正說話,身後給人一撞。烏有蠻穿得鮮亮,拽著一個氣沖沖的婦人,喲道:「老子背後不長眼,謝教主多擔待。」

謝皎抱肩往路中央一攔,那爽快的婦人趁機給了烏有蠻一巴掌。

烏當家不怒反笑,舔了舔腮幫,「鬼斧手用在我臉上,豈非大材小用?電輝姑姑是爽利人,你不隨我走一趟,尊夫怎麼會來拜訪禹王?」

「不過就看一把刀,你少了一個請字!」

那婦人不甘示弱,振了振衣袖,轉身搡開謝皎,率先往禹王廟疾行。烏有蠻一眾鹽幫弟子追上去,如圍困獸,聲勢煊赫地走了。

「嘖,」謝皎揣著翅膀,「這是何方鬼差出巡?」

禹王廟前擠擠挨挨,蒸饅頭也似,各門各派悉數蒞盟。一張羅網橫空,每個十字結處都系著一盞蓮花燈,垂下供養人留名祈福的紅幡。

清風生波,南柯魚游其下,一地搖曳的緋影。

她生龍活虎地游出廟門,眼前一亮,拉住謝皎手臂,左搖右晃道:「你昨晚去哪兒了?爽團好吃,你也沒吃上。夜裡風急,刮壞了香會布置,多虧我有備無患,一早就換上新的蓮花燈,你說好不好看?」

謝皎聽她腹里咕的一聲響,從懷中取出一塊豆沙松糕,悄悄藏回傷過的手臂,「你嘴角有痣。」

南柯摸向下巴,「貪吃痣,無情鐵嘴。」

她側頭打個噴嚏,用手帕接過糕點,悻悻道:「天沒亮,我就來換燈。自從年初,我接手明花團的生意以來,只會憑本能去做。他們嘴上不說,賬簿全不給我看。我既然走出第一步,便要這幫人刮目相看。」

「好,很有主見。不過島上魚龍混雜,一人不進廟,兩人不看井。你這幾日走動,一定要帶足人手,莫去人跡罕至的所在。」

謝皎叮囑著,就聽背後傳來呵呵笑聲。

韋巨典捋須說:「小團主,你想躋身其中,就要按規矩來。你不想躋身其中,那就另起一套規矩。沒有第三條路。走吧,神君大會要請龍了。」

南柯連連回頭,只好跟韋巨典先走。

百丈宗綠衣郎鮮亮夾道,高執儀仗牌,比那官府的衙役更有派頭。各派弟子守在廟外的堂皇香棚,嗡嗡議論不休,魁首們則是衣冠楚楚。

「咣當——」

當廟裡點完供單,響起吹笙敲鼓的動靜,廟外就正到了時候。

靈犀谷、摩尼教、江淮十三幫以及四海八荒僧道商賈的與會者,一百餘名貴客,各自亮出神君令,次第而入。絹帛金銀的供品,都被綵綢扎著,兩人一擔抬了進去。

謝皎解下神君令,微風似人來,抬頭就見徐覆羅一臉菜色。他兩腿草葉子,深一腳淺一腳,從廟后的林子鑽出人群。

「我拿不到,」老兔崽子如喪考妣,「你那把寶刀,正好插在禹王神像的心口。」

……

……

南柯妙麗殊絕,一襲千褶霞光裙,小碎步繞過禹王大殿前的供桌。

桌上一對金字紅燭,當中供奉著禹王牌位。龍虎山的道士四下擺陣,唱誦真經的聲音不絕於耳。

「太上彌羅律令,聽我號令施行!」

散聖真人一身紫法衣,燒了黃筒奏表,將神君大會的事由上稟天庭。身後四個弟子打小鼓,五個弟子擦金鑔,噹噹當三響,香客魚貫而入。

謝皎入了廟,便和徐覆羅散開。

故地重遊,令旗招招,左書「風調雨順」,右書「國泰民安」。到處晴得嘹亮,渾不似昨夜那樣邃穆。

她穿行在高談闊論的武林香客中,就見那五階盤龍上,禹王大殿前有隻圓肚香鼎。鼎中連刃帶鞘,正豎立著自己那把武王刀。

謝皎嘖的一聲,手扶額頭,心裡愁得慌。

「今日姓什麼?」

沈晦陡然發問,謝皎回頭,來的是真人。她嘟噥道:「夏天姓熱,冬天姓韓,今天姓滕。」

「帝令非妄動,有事不容情。敢有違令者,天律罪非輕!」

散聖真人一聲長喝,左手三清鈴,右手銅錢劍,踏罡步斗,高翹著雲靴。他作為高功,主持請龍法事,今早特意染黑了鬚髮。

此聲一出,廟裡頓時更加熱鬧。

「哎,那位老兄是誰,大好的日子,怎麼纏頭扶拐?」

方濃昂首挺立,一副嚴謹的模樣,徐覆羅死乞白賴地擠靠左近。

念在同席之誼,她豎掌道:「說是應奉局嘍啰,名叫恭其盛。昨夜夢遊,頭破血流,今早被百丈宗的巡山弟子找到。」

「應奉局,」他大驚失色,「官府?」

她低聲道:「島中有一棵百年神樟,他此行前來,想必就是要藉機搜羅給朱勔的壽禮。」

徐覆羅心領神會,「相由心生,既然下巴離奇得像鏟子,看來搜羅花石綱,他沒少出力。」

南充華身邊坐著一名綉背緞衣的漢子,雖然纏頭扶拐,依舊趾高氣昂,一副睥睨天下的姿態。

徐覆羅忽道:「方聖使,你耳後有個烏血塊。」

方濃挺直脖子,摸向耳後,慢慢說:「醉酒之餘,摔了一跤,徐護法見笑。」

她按向右腰的青銅短杖,杖頭有個蒜大的骨朵,透著血紅暗透的鐵鏽色。

徐覆羅拍胸脯,不吝自誇:「我高大威猛,已經很少吃虧了,何必再做揭短取樂的小人?小弟做了跋扈的夢,都怕官府逮我。」

「青睞你的人很多吧?」

「惡人一般不青睞我。」

「善,」方濃點頭,「黃粱一夢,總是最先醒的人,才能活下來。」

「唵吽吽,眾神稽首,邪魔歸正,敢有不順,化為微塵!」

燭光一跳,有如龍眼一亮。

南柯作為乩童,點燃了供案上那副大紅金紋的兒臂香燭。她依照父親的囑託,執行通靈祭拜的科儀,餘光往下偷掃,很希望心上人看見自己這一刻的神氣。

沈晦玩味道:「看來,玄玄和尚未必對段姑娘言聽計從,但很樂意傷你一招。」

鑔聲太重,大鑼大鼓,一時連唱詞也聽不清。丹丘子站在旗陣里,揮斷了旗杆。他高舉半截木棒,召神駭鬼,一絲不苟地繼續揮舞。

謝皎收回目光,無精打采道:「每個人從老天那偷看到的戲本不一樣,生生死死,只差個運氣。我這纖纖豹腿,至今酸得厲害。」

她掐頭去尾,講個大概,略去武王刀不提。

沈晦說:「這虎頭鞋倒是可愛,原來還有大的。」

謝皎伸腳一轉,沾沾自喜道:「穿上新鞋子,就像第一回來到世上,剛學會走路似的。當時心花怒放,竟已過去好久好久。你也穿過虎頭鞋嗎?」

「不記得,沈某今日所穿,乃是青鞋布襪。」

供桌壘著淡酒,散聖高功托起金杯,沾了樽中酒,掐指彈向天地。

「萬神聞吾召,分身速現神!」

正午時分,龍燈出殿。

那條錦紙竹籠骨造就的十八節長龍,約莫十數丈,金鱗彩繪,熠熠神氣。卻踏枝獨撐龍頭,靈活地舞動,綠衣郎們舉桿而出,殿前絡繹幾道彎。

南充華舉起金樽,院中有頭有臉的武林人物,一律舉碗以應。

「大道弟子,明花團主南充華,乞求神君天妃垂恩:伏願年年無水旱之州,歲歲有農桑之樂。」

「年年無水旱之州,歲歲有農桑之樂!」

眾人的應和聲鏗鏘有力,回蕩在禹王廟上空,如同上達天聽。

「五湖神仙,皆有厚饗。」

「五湖神仙,皆有厚饗!」

「四海百姓,老少安康。」

「四海百姓,老少安康!」

百丈宗代宗主邵甘棠、鹽幫幫主賁先芝、靈犀谷掌事蘭芽、摩尼教聖使方濃、應奉局吏恭其盛,隨後一道飲酒。鄉紳巨賈見狀,也仰頭痛飲。禹王殿前雲集響應,一迭一迭傳到廟外。

砰砰砰三聲,香棚四周轟雷也似,點爆了江淮十三幫帶來的竹筒火藥助興,熱鬧至極。

一條龍燈出廟巡島,今年生計承蒙神君加持,按人頭解天餉的鄉農漁民們,張大嘴拍手喝彩。頑童稚女,人隨燈跑,龍鱗晃得眼花。

「別走啊,」謝皎捂耳朵想,「我連願望都想好了。」

親眼見太平,歡山樂海,無人嘆息。

……

……

「文王劍和武王刀,是誰的寶器?」

一片劈啪的爆竹聲中,謝皎近問沈晦。

硝煙味刺鼻,他掩口應道:「周文王和周武王,信嗎?」

「我不信。明晃晃設個陷阱,引來的肯定不是聰明人,而是自作聰明的笨人。」

她撣掉從廟外飄進來落在肩頭的爆竹碎屑,沈晦面露微笑,又道:「據摘星樓所載,這兩把刀劍是王道之器,一旦得手便是天命神授。」

「就是摘星樓暗中挑事?」

「湮沒很久了,查不到下落。」

謝皎頗覺得荒誕可笑,「江湖幫派曇花一現,佔山頭收地租,就以為廟堂只有收地租的本事。真叫他們去調度開支、合縱連橫、攻守結盟,不知能撐多久……」

一名布衣書生不慎撞了她一下,連忙道歉:「仲永無意冒犯,姑娘見諒。」

謝皎搖頭不語,等他走後,想起這是江陰城夜半叩門的書生。

方仲永臉上一喜,謝皎望見了方濃遠遠朝他招手,他便快步穿過層層香客,朝摩尼教小跑過去。

「來得好,」方濃欣然,「他沒難為你吧?」

方仲永笑了笑,局促道:「我好歹號稱神童,有宗親保我,呂信陵他不敢有犯。你不逼我一把,我竟不知自己如此勇敢。」

方濃哂然,「難道『神童』稱號是我給你封的么?仲永,你若甘心泯然眾人,我就會為自己的眼光不值。」

沈晦緩步走向禹王殿,殿脊立有二龍戲珠,一派濃墨重彩。

水青螺拽了拽師姐衣袖,指向沈晦的背影,莫名其妙道:「自我見過他,做了一宿的夢。夢裡他和謝教主是夫妻,我變成了投胎的小孩。」

柳必柳勁瘦如蛇,她沉吟道:「沈公子不易喜怒於色,若非世外高人,必定天生優渥。」

香頭朗聲宣讀門派供單,徐覆羅湊過去,眼饞成箱的絹帛和金銀,親熱地寒暄一番:「江淮十三幫,是十三個幫?」

「一個幫,」香頭一頓,「十三個分舵。」

徐覆羅張口結舌:「啊?還能這樣。」

待他一個分舵一個分舵地報完十三太保大名,謝皎冶遊至此。

她目不斜視,一片鬧哄哄之中,賁先芝一把推出了路上那名桀驁婦人。他一聲不響,照舊病懨懨的陰鬱,烏有蠻猛吼一聲:「肅靜,聽我鹽幫說話。請賁先芝賁幫主,主持大局!」

諸人登時一靜,廟后濤聲隱隱。

「承讓。」

賁先芝先朝四方作揖,接著慢騰騰開口:「吳越多有高士,想必聽過『文王劍,武王刀,秦王三山不老葯』這句話。自從大宋肇始,便在武林中,傳言一百六十年之久。」

邵甘棠欲言又止,卻被南充華攔下。

徐覆羅立刻滿面肅容,恭其盛迫不及待地扶拐起身,下巴高昂,一走一跳道:「什麼意思,今天有寶貝?」

賁先芝不做理會,「文王劍在中原洛陽,為十郡劍門所藏,名門正派,自不消提。不老葯在西南葯人谷,天險之地,求門無路。姓賁的左思右想,武王刀只有在東南武林,才能稱得上三足鼎立。諸位說,對也不對?」

諸人大嘩,沈晦問道:「何以為證?」

賁先芝不慌不忙,他一抬手,三名鹽幫弟子合圍將香鼎朝外抱起一丈遠,以便眾人能親眼目睹這把火中刀。

香灰冒出滾滾熱氣,弟子們齊喝著放下大鼎,手掌已然赤紅燙傷。

「散聖真人,今日之前,你我素不相識。閣下昨夜有幸見到九天玄女降世,是也不是?」

高功法師鬚眉異動,虎眼驚怒道:「你跟蹤我?」

「那談不上。只不過,鹽幫初來乍到,第一次為神君大會做東,總要守好諸位的供奉,勢必派人守廟。真人昨夜預演一番,今日可不宜操勞。」

賁先芝很得意,他轉向電輝,示眾道:「這位是鬼斧手雷潮的夫人……」

那婦人毫不客氣,叉腰發怒道:「電輝就電輝,什麼雷潮夫人,是我沒名字還是你不識字?賁幫主請我來看一把刀,我斷定是武王刀,你又不信。怎麼,老娘說的話,做不得數嗎?」

謝皎笑著拍手,「大姑娘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這份心性,當是本人無誤。」

賁先芝嗤的一聲,形容消瘦,顯得很刻薄。他不像會流淚的人,淚溝卻深如刀削,生就一副不見天日的眉眼。

仇奭向前一步,朝眾人抱拳,大方道:「鹽幫為了神君大會,夤夜操勞,不敢延誤。仇某今早推開大殿正門,發現禹王神像手托此刀,有如天意。鬼斧手夫婦恰好在島上做客,凡是刀劍主人,誰沒聽過兩位大名?敝幫就照電輝夫人的吩咐,將此刀插在滾滾龍涎香灰之中。諸位請看!」

眾目睽睽之下,黑黢黢的刀鞘悄然剝裂,閃耀出電紋似的金縷光。

電輝冷冷道:「刀長二尺八寸,四瓣鐔,麒麟甲手柄。刃身一面銘『刀』字,另一面銘『人』,有如鏡像一般。若真是長生鐵所鑄,定能浴火焚身。周朝尚火德,而它是斬刀之刀,見血認主。」

徐覆羅倒抽一口冷氣,對謝皎唏噓不已:「所謂長生鐵,正是殺破狼隕落在大地的遺骨。殺破狼的三片麟,合鑄為一把刀,照日流金,震懾萬鬼。」

「我已經見識過了。」她不動聲色。

「商周的文字,可以正寫,也可以反寫。好比『司』與『后』,是同一個字,這把寶刀看來不假。」

「鏡面文字?」

恭其盛心焦若渴,故作撇嘴說:「我有一把包銀的短刀,你這把刀鞘,包的是什麼?」

「傳說中,」電輝輕蔑地笑,「是紂王血。」

風吹腥銹,兩千年灰飛煙滅,塵埃很快撲簌簌,落個乾淨。

武王刀華貴非常,連同它的龐然命運,一起傲然面世。

諸人心膽肅然,開平生肉眼,暗中已信七分。

賁先芝雙手一抬,高聲道:「冥冥之中,正是天意,鹽幫不敢據為己有。誰能拔出這把刀,就是刀的主人,更是東南武林的神君!」

「我先來!」

謝皎高舉右臂,一步站出人群。

……

……

南柯站在父親身後,心中一片鮮奇,為謝皎叫好。

她旁觀四顧,江湖人懾於威風凜凜的武王刀,並未圍靠太近,但躍躍欲試。

南團主低聲道:「柯兒,你看著,失敗不算什麼。身非天選之人,不卑不亢,才是一生考驗。」

「我知道,失敗是成功之母嘛。」

「不,成功才是成功之母。」

南柯一怔,聽不懂他話中深意,南充華又飽含期許說:「你記住,勝能練膽,敗不能。」

烏有蠻豎了兩根手指,稀奇道:「謝教主,你是遊俠,教中一共兩人。就算當了神君,真以為在座諸位,誰會聽你號令?」

謝皎揚聲道:「賁幫主說話不算數,那這神君還有什麼威信可言?」

「此話在理。賁某一言九鼎,無偏無黨,昨日齟齬昨日忘。就請小謝挂帥,身先士卒,榜效三教九流。」

賁先芝陰陽怪氣,抬了自己,貶了謝皎。香客們既放心有了拔刀的機會,又開始對她拔得頭籌忿忿不滿,前傾著身子,獰如群獸。

邵甘棠解圍道:「既然是天意冥冥,還請上通天意的賢者先行試刀。我等凡俗,從善如流,才不致冒犯神君。丐幫施長老,你意下如何?」

施半仙支棱細腿,披著半大斗篷,頭搖得像搏浪鼓,大鳥依人道:「不才熱愛世俗,干一行恨一行,最喜歡逍遙自在,怎麼能當此重任?」

「那……散聖真人?」

「貧道無心涉世,不願插手江湖。」老道士斷然拒絕,「容我退席養神。」

他昨夜吃受玄玄一杖猛擊,心肺重傷,今日能來齋醮請龍,已是強弩之末。龍虎山的道士們尾隨散聖真人魚貫離去,廟裡雜議嗡嗡切切。

「邵二哥,這樣如何?」

蘭芽站出來,四顧道:「神君令上都有次序,各派魁首就按此先後拔刀,直到定下神君之位。」

「摩尼教無異議。」方濃率先響應。

謝皎翻出倒插在腰帶里的神君令,仔細一瞧,好哇,一百六十八。她面上泰然自若,拇指甲使勁刮著「一百」兩字。

「那要試到猴年馬月!」

「誰不知道令牌次序越往後,越是微末之人?」

「拔刀次序也按門派實力決定先後,這跟內定神君之位有什麼區別?我們是捧場的嘍啰么!」

謝皎心下好笑,暗想:「早不站出來,又想搶佔先機,你們怎麼篤定此刀一拔即出?」

「賁幫主說話很算數,我謝皎自然要身先士卒。」

她當仁不讓,徑直朝香鼎走去,毫不遲疑伸出右手,一把握住炙熱的刀柄。

武王刀錚的一聲,似有所應。

刀光將出剎那,一顆石子陡然間飛投過來,正擊中謝皎的手腕。

她后跌兩步,一名勁裝少年躍出人群,奇快地閃上殿前。他身量不高,膽子卻不小,腰佩一把鳥喙似的匕首,自信大叫道:「自古英雄出少年,伯勞門鐵麻雀也來一試!」

刀鐔已經鬆口,任誰拔都能起。

謝皎左手抓他后心,鐵麻雀功虧一簣,煩躁得不行,拔了匕首就朝她眼睛啄,叮的一聲刺上神君令牌。

她本為拿刀而來,便沒帶刀,只用這枚一掌大小的令牌擋刺。

恭其盛急得直蹦躂,指手畫腳,「江湖人就是不懂規矩,抓鬮不比打架好嗎,哪有傷人臉的?」

在他周圍,這幫香客要笑不笑地盯著他。

謝皎聽了,戲客三招抽身而出,沈晦一派淡漠地搖扇。

她旋身立定,無言將右手腕背在腰后。入目所見,鹽幫弟子悄然潛伏在屋瓦高處,蠢蠢欲動,冒出禹王廟的牆頭。

鐵麻雀大喜,奔向香鼎,卻沒想到為何沒人阻攔。

他踮腳捉刀,烏有蠻守株待兔,大吸一口氣,面對面將香灰一吹,火星呼啦鼓進了少年的眼中。鐵麻雀一聲慘叫,人已摔下盤龍階梯,捧著血臉打滾。

賁先芝哼笑道:「我是說話算話,不過,你們也只有一條命。」

烏有蠻故作惋惜:「自古英雄出少年?嘿,鐵麻雀一雙招子,這下啊,可就沒嘍。」

「就按你們說的辦,抓鬮拔刀,聽憑天命。」

這時,一名紫衣女俠越眾而出,正是江淮十三幫之首,江寧太保。她顴骨微削,年約四五十許,兩眼卻明亮得很,一派沉著穩重。

邵甘棠揖道:「蕭太保,別來無恙。」

蕭頤人捋起袖子,沉聲道:「拔不拔得出武王刀,倒在其次,大姊要為十二弟妹以身作則。」

「百丈宗無異議。」

邵甘棠很快頷首,東南武林之中,與百丈宗和十三幫有生意來往的小幫門派紛紛響應。這麼一應,人數蔚為可觀。

謝皎皺起眉頭,徐覆羅左右搖擺,在她左手心寫下一個「偷」字。

南充華忽然開口:「明花團以商貿為生,不插手武林事端。老夫手無縛雞之力,我就不在各位英豪面前獻醜啦。」

賁先芝很惆悵地嘆一口氣,「活聖人,你是要當面拂我的面子么?」

南充華客氣道:「不敢。」

仇奭乾脆說:「南團主,冤家宜解不宜結。你若是全了鹽幫的面子,咱們以後再不叨擾。」

「既然如此,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

南充華眼前一亮,踱到香鼎前,先朝四下香客作揖,誠懇道:「這把生鐵金刀,我大概是拔不動的。諸位英雄見笑,老夫不耽誤多久。」

歡聲笑語中,謝皎一眼盡收人海,神思疾轉,亟欲想通這番周折的前因後果。

刀柄燙手,南充華一下縮回了手指,又沉氣抓牢。

他滿心的不以為意,誰知拔鞘瞬間,一院生風。

原本也不以為意的香客們霎時目放精光,對他竊指私語。刀身砉的一聲,亮晃晃畢見,黏在他手上似的,正面果然有個流水一般的金文「刀」字。

「哇,是我爹!」

只有南柯開心叫好。

南充華勃然變色,霍地回頭怒視賁先芝。

謝皎心想:「南團主沒設防,鹽幫有什麼事,非要明花團代勞不可嗎?」

賁先芝愈笑愈大聲,一下一下鼓掌,聲蓋眾人:「天命所歸,原來活聖人,正是不二人選!」

沈晦啪的一聲收扇,「說得好,此刀兇悍,勢必會帶來腥風血雨,不如相贈這位官爺。以官府神威,才能替寶刀揚名。」

恭其盛喜上眉梢,就見賁先芝朝南充華深深一拜,喊道:「鹽幫賁先芝,拜見神君!」

「沈公子此言不妥,武王刀相贈官府,那洛陽文王劍贈不贈?東南武林要跟中原武林結仇的。」

謝皎高聲反駁,第二個朝南充華一拜,「遊俠謝皎,拜見明花團神君!」

邵甘棠和蕭頤人相顧無言,隨即朗聲開口,也朝他一拜。區區禹王廟內,很快俯下烏壓壓的一片頭顱。

「豈有此理!」恭其盛氣急敗壞。

烏有蠻一揮手,鹽幫弟子們背著弓站出牆頭,齊聲喝道:「拜見神君!」

方濃莫名所以,忽然想起什麼,扭頭望進禹王大殿:金衣蔽體的禹王像,分明就是活聖人。

「好,我認!」南充華咬牙,終於鬆口。

「有什麼好搶的?」

電輝煩躁開口,眾人刷地一齊望向她。

這名鬼斧手環視一周,面不改色道:「你們根本不明白,斬刀之刀,要配殺鬼之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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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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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8章 祭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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