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武王刀

第127章 武王刀

他一瘸一拐,懷抱咕咕腹語的孔雀,坐上朱漆圓石的「爛柯林」界碑,隨意替它梳理羽衣。

「大薩滿,」徐覆羅五體投地,「殺我可以,一命換一命,求你救活我娘!」

那人踢他脊背,頤指氣使道:「朱汝賢,給朕脫靴!」

徐覆羅扶抓烏靴,一把將對方扯個劈叉,哭天搶地道:「我娘無辜,她不該生我,我就是個掃帚星!」

生迦羅好整以暇,旁觀這出滑稽戲。

他的金環杖和浪人劍交叉在背,謝皎愁眉暗蹙,心想:「六一館真沒本事,竟給這邪僧全須全尾地逃了,兵器也沒扣下。」

她逡巡不前,在黯黑的枝椏間騰挪。山風急動,孔雀朝這兒高叫,紅葉旋成一片。

生迦羅蛇眼速抬,謝皎咯噔一頓。

「孤兒寡母好欺負,我寧信世上有鬼,也不信人能將心比心!」

徐覆羅暴喝著使出劈頭蓋臉拳,和那人滾作一團。

鏟子下巴勃然大怒,拿出摔角的架勢,卻被徐覆羅蠻牛一般扛起拋飛,咕咚一聲撞上石頭,不能動彈。

生迦羅撫摸孔雀,踢開那人流血的頭顱,居高臨下,正經道:「第一,世上確實有鬼。」

徐覆羅喘伏在地,渾然不覺身臨虎口。

生迦羅張開鋒利的指爪,狀似憐憫道:「第二,顧名思義。把你的心,他的心,掏一掏,串一串,就能將心比心。」

他彎腰放下孔雀,指尖一勾,劃掉徐覆羅腰間的錦囊。

「大理雲綉?」

生迦羅解囊一倒,撒下來幾點螢火芝粉末,熠熠發光,還是謝皎昔日在東京鬼市所買。

「大雪山和洱海邊,兩邊都追了過來。」

他很頭疼地擰眉,瞥向徐覆羅,眸中精光大盛,「看著我,自盡。」

謝皎一悚,再不能韜光養晦,拔刀擲向生迦羅。孔雀疾走大叫,林風如卷,他趔趄避閃。

她箭步離弦,搶似飛萍,七步衝去生迦羅背後,嵌在「爛柯林」石字間的利刃明晃晃發亮。

謝皎大喝一聲,拔刀反劈,勁風斷葉,卻聽錚的一響,凡鐵長刀鏗然兩斷!

生迦羅劍鞘空空,而他背後,段情手持浪人劍,一劍斬刀,血目眈眈與謝皎對峙。

「誰也不能殺他。」

她一字一句,黃葉落身,有如金蛾彩蝶。

……

……

「段宮主,你瘋了?」

斷刀嗡嗡震顫,謝皎揚臂拋之於野,五指重擒珍珠麟的刀柄。寶刀一寸寸亮出,光采奪目。

她開弓步,擺出起手式,沉沉道:「我說過,非殺他不可。」

「你有殺他的理由,我自有保他的理由。」

段情咬字淬汁,她側身應戰,劍橫右肩。手中那把浪人劍色若紫銅,是南詔國時獻唐之寶。對月一照,劍身斑斑點點,儘是蝴蝶翅膀的流光溢彩。

謝皎揚聲道:「別藏著掖著了,明槍暗箭一齊上,省得我分心防備!」

「得罪。」

段情應下,隨即大踏步殺來。

謝皎一刀掃起,潑天黃葉直撲段情面門。漩渦當中,浪人劍一劍刺出,明晃晃逼人。謝皎寶刀繞頭,一力貫肩,旋身朝前劈去,刀劍交擊好比金聲玉振。

秋風滿林,沙聲促促。兩人鵠翔雀落間,一連追出了十數丈之遠。

赤發鬼寸步不移,像一口不會說話的陷阱。

徐覆羅扒住他的腳,意識混亂如麻,咳血求道:「我娘要死了,一命還一命,求你救她……」

「痴人說夢,」生迦羅一把將人頭薅起,眼裡飽含嫉恨,「我還從來沒做過夢。」

他右手箕張,正要抽取頭蓋骨,驀地里有一片楓葉,飛刀一般擦腮而過。

生迦羅扔了痴人,朝高處望去。玄玄鼓袖如帆,懸身在上。滇僧俯瞰那張半生半熟的面孔,譏諷道:「紅毛獅子,大理的血債,你沒忘乾淨吧?」

「我忘得一乾二淨。」

「你天南地北,三過寶剎而不入。我既然來了,就由不得你法外馳騁。」

生迦羅目凝殺意,「你殺不了我。」

玄玄斥道:「狂妄!」

赤發鬼扭頭一嘆,露出對牛彈琴的苦惱之色,「斬人頭,面孔張張是我,我殺之人皆是我。由你殺掉人頭,面孔是你,卻不是我,你只能殺了你自己。」

玄玄一愣,怒道:「你口不能言,眼裡種種顛倒,究竟修的什麼法門?」

生迦羅眼前霎那掠過無數光怪陸離,嘴巴一張,忽聽自己開口說話:「你是修行人,應當聽過十二因緣,那是大雪山的輪迴再造之術……」

很快,他的喉嚨中咔咔作響。生迦羅自捶一掌,登登登倒退三大步,石立月光之下。

玄玄急思十二因緣,陡見他雙臂大張。

生迦羅猛的一聲朝天高呼,聲逾山野,悲鳴至極,夜半化身叫月之猿,縱有百獸,莫敢侵前。玄玄抱頭,有腦裂之痛,耳孔流下兩道血跡。

嘯聲終了,一口鮮血潑如紅雨。生迦羅跪在亮處中央,形同斬首。

纏鬥中的段情一瞥驚心,橫劍挑開謝皎。

機不可失,玄玄喝道:「吽!」他鳥衝天降,欺掌直朝赤發鬼的天靈落去。

「定遠!」段情失聲大喊。

她脫手擲劍,一道紫光劃破夜幕,風馳電掣雷至,玄玄急忙旋身閃避。

但在這個當頭,生迦羅詭笑出爪,一揮便在他後背剜出三道深可見骨的血痕。玄玄招架不及,痛叫一聲,委頓在地。

「痛快吧?」生迦羅快意至極。

浪人劍深嵌石中,淬著血光,劍身耀如星辰。

他上前單手拔劍,段情踉蹌奔回,疾喝道:「不可!」

浪人劍一劍揚起,生生將段情逼退一丈遠,紫光摧得她背撞楓樹。段情本要從后打昏他,也失之交臂。

「是圖窮匕見傷人心,還是早有防備更傷人心?」生迦羅附鼻嗅劍,伸小指頭,沾血入口,牙齒鮮白尖利。

玄玄驚呼:「公主!」

段情置若罔聞,嘴角溢紅,指天誓月:「跟我回大理,本宮以性命擔保,你會痊癒如初。」

生迦羅冷不丁笑了,神鬼莫測道:「究竟是要治好我,還是治好白崖觀音寺之後,劍牢石室中的那具屍體?」

段情心頭一震,定定地眨了兩眼。

生迦羅舔舐指尖,果然是謝皎蠱血的味道。

祝彗風在六一館挑斷他的腳筋,卻防不住生迦羅事先咬過謝皎手臂,吃進了生死人肉白骨的蠱血。他緩緩扭動右足,腳筋似遭燭心一燒,燒掉斑斑銹跡,愈發活絡如豹腿。

「他叫什麼,高定遠?」

她厲聲道:「哪有屍體,分明是活死人!」

「噓,我看見了,」生迦羅輕聲泄密,「屍身的臉,和我長得一模一樣。」

玄玄喝道:「荒唐!高將軍是天上明月,你卻只是水裡倒影!」

生迦羅怪笑得很不客氣,緩緩道:「修行之事,一向高高山頂立,二向深深海底行。山頂無我立錐之地,我在海底才自由。離開雪山那一夜,人皮之下,我已非我,一切都鮮活有趣起來。至於高將軍靈柩,僧本無意驚擾……」

玄玄叱道:「白崖觀音寺,你殺我師兄弟二十條人命!」

生迦羅一本正經,「高氏乃大檀越,廿僧為護高將軍屍身,死得其所。你該感謝我,助他們證得果位,怎能四處覓罪,逼人懺悔?」

青天孤月下,早無謝皎和徐覆羅的身影,再晚只怕隔山難尋蟻跡。

生迦羅直接道:「段公主,為了引我現身,你在島上布下孔雀百憂散,勾出一大幫凡人心魔。相比這些狂夢,你口口聲聲說屍體沒死,究竟是夢是醒呢?」

段情慨然一笑,「我一閉眼,就能聽到他的心跳。」

生迦羅自嘲:「他沒了,你拚死留他。我沒了,誰會留我?」

「我說過,」段情霍然盯住他,「定遠沒死。」

赤發鬼目中無人,橫劍在玄玄脖頸,很快血流涓涓。

他心癢難耐道:「我渴極了,快說,人往哪個方向逃去了?」

……

……

謝皎的身法靈動異常,挾起徐覆羅兩腋,趁亂將人拖走二里地。

他手腳不聽使喚,兩耳流血,一頭栽進了籬落,前方正是禹王廟。山門之外,諸大派與客商的祭龍香棚早已鱗次櫛比,山徑上空幡影飄晃,一片緋茜。

「喂,喂!離魂出竅?」謝皎彎腰試他的鼻息,故作惆悵,「唉,徐覆羅,享年十九。」

禹王廟三面臨湖,在西洞庭最西端,奔濤砰砰擊耳。

他嗝嘍一聲,驚魂未定,手腳並用爬起來。

大薩滿緊追在後,腰畔的骷髏頭砰砰作響,聽在他耳中就是催命的鼓點。哨鹿聲嗶的刺鳴,徐覆羅毛骨悚然,心知契丹人正策快馬圍追而來。

他仰頭驚吁,便見一條鯨海巨魚,兩眼如燈,扇尾攪動霧氣,朝他慢慢游過來。

「娘,」徐覆羅吼道,「前面就是兩輸地,魚來接我,有葯救你的命,我不准他跳大神!」

謝皎緊追不捨,好氣又好笑,卻見他士氣大漲,背後馱著空空如也的鬼影,一道煙往前竄去。

她難能喘歇,左臂一路滴血。謝皎使力攥緊拳頭,筋脈如蟲綳起,被浪人劍挑傷的血口立時痛燒如炙。

「疾痛慘怛,未嘗不呼父母也。」

她心有一嘆,前頭黃牆黑瓦的禹王廟,忽然傳來一陣宛轉的笛聲。

廟前兩本銀杏,有合圍粗。徐覆羅步伐吃力,撐著牆沿,重重掉進廟裡,震落了一地金葉。

山門吱呀一開,探出一顆圓腦袋,守夜的道士揉了揉眼。

謝皎趁機騰身翻過矮牆,她剛落地,笛聲超忽嗚咽,一波一波地刺向腦髓。謝皎身子一晃,腳也軟,骨也酥,踉蹌幾步,牙齒咯咯作響。

牆內古雅,肅然無蚊無蠅,徐覆羅又不見蹤影。

她正抬腳,身後遠遠傳來生迦羅氣定神閑的威脅:「你大可躲藏,一抓到你,我再也不需要任何人治我的病。」

紅毛獅子步法如魅,飄行在古道泥徑上。人雖未至,聲已遠播。

謝皎呸的一聲,撥開窗縫,團身跳進院中最左端的神祠。

大殿三間闊,三進深,三丈高,分別供奉媽祖、禹王、財神。

窗縫輕輕合上,她戳破窗紙,窺視寂靜的廟院。媽祖娘娘的彩像在她背後,掐著定海訣,慈悲高立。

山門開了一道罅隙,須臾洞開,生迦羅光明正大走進來。守夜道士面色木然,唯命是從。

「全靠你了。」謝皎抓緊腰邊的珍珠麟刀柄。

他似遊山玩水,先推開左廂房的門,舉步不入,目光刷的掃過來。

謝皎藏下頭,潛行在大殿之中,至盡頭悄然推窗而出。

她按合窗欞,陡然聽見沈晦在背後說話:「你藏在暗處,沒人能捉到你的破綻,可惜我會捕風捉影。」

謝皎咯噔吞唾,那聲音又道:「你回頭看看,哪一個人,不是我呢?」

她慢慢回頭,生迦羅一臂吊盪屋檐,朝她伸出黑色厲爪,像一隻俯衝下來的紅鷲。

他落地踩上謝皎的影子,「你插翅難逃。」

謝皎足尖悄轉,呼的揚袖,螢火芝粉末蓬然炸散。丹橘籠煙,偌大禹王廟,兩隻斗蟻一追一跑。

身在逢魔界。

頭頂萬千星河。

……

……

葉珠滴水。

謝皎單手撐起扶欄,側身一滾,翻出了迴廊,滿地月影參差。面前紫光一閃而過,遍地竹葉當即涌如血浪,滴水嘩的成霧。

她橫足剎止,毫茫之際,拔刀當頂一抗。

刀出那一瞬,光破三千界。

浪人劍鏗然劈落,生迦羅從天而降,乘興叫道:「獅子一吼震龍象,舍你血肉,供我作乳粥!」

刀劍森森交擊,受這一激,廟裡連綿的緋幡一齊嗤的綳破,兩人身周空出亮堂堂的方圓。

巨壓當頭,她屈步下沉,太陽穴一蓬一蓬髮跳,竭力避免直視那一對蛇眼。

「你看著我。」生迦羅蛇唁。

他說這話,擬了沈晦高高在上的口吻,妄圖擾人心神。

謝皎身形一寸一寸將墜,索性閉目沉膝,牛犢子一樣抵拒。

她那白玉脖頸青筋鼓脹,蟲流歸腦,顯是血脈精元正在運燒。葯人谷一等葯人不過如此,生迦羅大喜,垂涎三尺,恨不能一口啖盡謝皎三魂七魄。

「我為你來,」生迦羅心心念念,「是為吃你而來。」

謝皎凌眉屏息,閉眼所見正是當日行船夢境。

漫天遍野的「刀」字瞬息萬變,一捺一撇,一鉤一旋,眼花繚亂之際,是「刀」是「人」已然分不清楚。蛛網墨線好似月亮百千萬億的光輝火種,想方設法鑽入謝皎腦中,將她拱為斗杓。

「我在哪?」她迷糊地想。

玄衣人腰系鐵笛,緊緊背著十歲的謝皎,忽然縱身躍起,追殺者的飛鏢叮一聲扎在地上。

「你不高興?」她又問。

玄衣人沒回頭,低聲又迅速:「此處是天府,別處必有地獄。喜怒哀樂恆不增,恆不減。我少高興一點,也許就有人能多高興一點。」

謝皎仰頭,一膽黃月高懸,像是近在咫尺的天宮。

她咳出血沫,掩口擦掉,嘴硬道:「大姐姐,你活得真沒趣。不像我,我活著是求好玩。」

玄衣人輕笑道:「這一招,看好了。」

那女子掐了劍指,指尖橫過,一枝白荻花應聲而落。她旋身一揮,荻花飛蓬如雪,枝頭甩出的冷露像飛鏢一樣,咻的鑽破追殺者的天靈蓋。

白荻花做劍,收勢指月。謝皎順勢望去,月亮盯著她,砰地一剎那,磅礴莫御,炸為千片萬片。林子里烏壓壓的殺手,額孔流血,一齊栽倒落地。

花沾命更紅。

這一瞬極短,也極長,長到她錯覺血肉之軀燒得只剩一副骸骨,燒無可燒,便有一道寂靜的火苗燃臂生起。

生迦羅喉中腥甜,眼睜睜見著一道火光從那刀柄溢出,色若流金,點亮刀脊,鮮熱堪比鐵漿。

及至對視,神魂俱盪,他想退避三舍卻早已來不及。

謝皎明目畢睜,瞳中火光灼灼,竟將那副蛇眸逼出滾燙的熱淚。

「長生鐵,是武王刀!」

他咬牙大叫,手中浪人劍戰戰有聲,裂出極細的斷紋。寶劍耀如星辰,終究輸卻一個「如」字,比不得神佛遺骸。

刀氣磅礴,直摧肺腑,謝皎目光懾人,眼角緩緩流下兩道血跡。

「魑魅魍魎,也敢害我!」

山岌岌,風颼颼,霍然一股金光直衝九霄。她奮身一挑,迭步一斬,反寫一個「刀」字。

滿林霜葉攪長空,七十二峰嘯動如波濤,彷彿風雪號泣。

浪人劍一刀兩斷!

……

……

謝皎一往無前,欲罷不能,殺得生迦羅難以招架。

刀光穿雲入月,一發而不可收拾,大開大闔之勢,彷彿釋迦、老子也不過只是等閑之輩。

金刀和斷劍交鋒,威力摧人,逼得狂僧連連後退,拔足越牆,逃向前院的禹王大殿。

圓臉道士守在殿前,受勁風所傷,連滾幾個跟斗,木偶還魂。他手忙腳亂爬起身,不禁呆了,失聲道:「怎麼回事?」

謝皎從天而降,衣袂狂飛,手起刀落,一張臉猙獰難識。

紅毛獅子節節敗退,十指黑甲被削,伺機遁走。道士大叫,他便將目光朝那一射。

「別看!」謝皎厲喝,但卻為時已晚。

丹丘子兩眼發直,腳不能動,一柄斷劍激旋,只奔他面門。她來不及想,刀柄已然脫手,在半空中蓬的將殘劍擊為如雨碎片。

刀氣霸道,碎劍如流光,禹王殿正門砰的一聲破開,武王刀沒柄飛入。

謝皎緩緩回過頭,生迦羅露出得逞的狡黠。他猱身撲來,謝皎猝不及防,兩人滾落青石板。生迦羅一口咬上她的脖頸,謝皎啊的痛叫,孰料手腳受制於人,鮮血汩汩而喪。

丹丘子回神,就見少女頸間埋著一頭紅髮,赤楓的影子像一張羅網,斜斜罩住兩人。他急得打轉,抽出桃木劍,怒道:「非禮啊!」

樓頭短笛三聲,地上赤影料峭。

這時斜刺里衝出一個老道士,瞳珠亂滾,撞得丹丘子一歪,赫然正是散聖真人。真人白髮粘葉,盲然四覓道:「太師姑,是你么?」

那笛聲太不尋常,他橫衝直撞,徑自闖入禹王殿,舞著拂塵,痴狂道:「這支曲子,小道記了五十年!」丹丘子左右為難,跺了跺腳,去追散聖真人,免得器皿傷毀,誤了天亮祭龍大會。

生迦羅酣飲至極,熱流入心,忽然耳朵刺痛,他一掌拍開懷裡的謝皎。

她翻滾在側,擦了唇角的血跡,脖頸鮮紅淋漓。謝皎一邊喘息,一邊冷笑著招手,挑釁道:「別跑呀。」

他一怔,露出喜悅,有股肆虐的衝動,「都是鬼,你不必怕我。」

「你怕我,」她啐掉血沫,「藏不住了。」

生迦羅眉眼驟冷,抽出背後的金環杖,威脅她道:「你有武王刀,還有不死血。天下三件至寶,你獨佔其二,太招人恨。我不吃了你,枉對天下英雄。」

「口氣不小。」謝皎心頭一凜,拔出最後一把刀,「奇人天忌,我定是非同一般,才惹得老天爺三番兩次想殺我。與它作對,豈不有趣?庸人熬不過殺身之禍,我能活到如今,至寶歸我,理所當然。」

「狂妄!」

「過獎。」

她擺開馬步,右手持刀向前,左臂壓刀背。

月中樹清晰可見,風聲細聽,包山寺幽鍾綿綿。兩人在敞亮的庭下對峙,心非木石,意氣針鋒相向。

「我叫生迦羅,生和殺有一樣重的業。」

謝皎不為所動,「一邊吃人肉,一邊念菩薩?」

「今晚月亮很大。」他道。

她直視對方,目似流星,「我不怕鬼,我怕沒人殺鬼,更怕人鬼沆瀣一氣。」

生迦羅終於笑了,「可是苦海無邊。」

廟如銀塗,照得人影酥黑。一剎風動,起露的青石板上,兩道身影在半空中像輕草一般交擊。

刀將落時,他眼前一片大雪。

……

……

雪山如白象,小沙彌呼出一口霧氣,面朝極西方的極樂世界磕下無名之頭。

他赤腳向前走,如同行走雲上佛國,突然絆了一跤。沙彌掰開抓住腳踝的枯爪,虔心合十道:「菩提主慈悲,南無薩多南。」

左腳得空,右腳重新被枯爪所擒。沙彌無奈,只好跪在雲端,從雪裡刨出那副骷髏。

他念了往生咒,枯骨登時化為齏粉。沙彌吁一口氣,納頭拜道:「多謝成全。小僧正要去往不具塔,拜入菩提明主座下,我姊姊也在塔里。」

天地鐘聲雄渾一盪,他陡然遠望,耳畔嗡嗡作響,長雲雪山間隆隆升起十三座參差的浮屠塔。

「我一彈指便有浮屠生,靈山當前,何故耽擱?」菩提明主聲如洪鐘。

沙彌深深跪伏在雪地,不敢抬頭,稟道:「阿爹阿母很挂念姊姊,為小僧添了滿袋的糌粑,路途遙遠,因它太重。」

「你入塔后就會了斷俗世念想,如同你姊姊。」

沙彌應道:「是,小僧這就拋入山澗,我姊姊的病好些了嗎?」

菩提明主威嚴道:「她解脫七苦,往西天成佛去了。」

沙彌頭腦發脹,手腳怕得微微顫抖,口中卻感恩戴德道:「菩提明主大慈悲。」

那聲音餘威回蕩,蓋過法界鐘聲:「待你進了不具塔,掃盡雪山雪,晉身十二因緣后,同樣能成佛成佛成佛——」

滿天儘是貝葉佛眼,一聲聲逼近,百千萬億的金瞳迫切睜大,密密麻麻齊朝他眨。

生迦羅一個激靈,渾身雞皮栗子,金環杖脫手擊飛。

他痛徹骨髓,兩臂流血漉漉,睜眼一看,刀在頭頂,手已赤手接刀。

「你是何方神聖?」狂僧不可思議。

「我是人。」

勝負已分,謝皎悶哼一聲,冷冷地拔回武王刀,「尊嚴如神。」

……

……

生迦羅冷汗暴漿,一瞬濕透僧衣。

他失力跪倒,垂下兩條胳膊,掌心傷口深可見骨,十指欲裂。

「你有什麼病?」她朝掌心啐口血沫子,舌頭擦破,疼得直咧嘴,筋骨散架似的要忘形。

他惺惺閉眼,仰起黑線縫喉的脖頸,「我只圖開口說話。」

謝皎顧視良久,最終道:「那我不管,我要將你押去見官,以償六一館的人命。」

「看箭!」

電光剎那,段情如鬼影般掠入此處,玄玄呼的揚袖,銀杏葉鋪天蓋地扎來。

謝皎大意閃避,孔雀「呷」的高叫,羽翼亂拍,撲簌簌被人空投下來。

飛葉羅網中,滇僧一把抄起金環杖,痛擊謝皎的肩頭。

她連人帶刀,跌摔出去,在赤楓的影蓋下,半晌伏不起身。段情趁機背起生迦羅,疾速飛退,快得離奇。

散聖真人的孔雀百憂散沒解,正值心痛關頭。他聞聲而來,猛甩拂塵,有如千萬道鋼絲,捲住了金環杖。

玄玄見浪人劍已碎,誓要一物換一物,虛步一晃,杖擊老道士心頭。

拂塵暴松,散聖噴出一大口鮮血,丹丘子繞殿追來,便見那名留髮卻戴念珠的玄僧背負金杖,插翅一般躍上牆頭。

老道士愴然淚下,「太師姑!我離開華山派,天涯海角也找不見你。小道風燭草露,你又該作古多少年,埋在青山何處啊!」

玄玄回頭一瞥,那孔雀奮翅高飛,離地三丈,半空中陡然給人一抱。

如蓋紅雲上,竟不知何時來人,身似謫仙骨。

那女子頭頂高冠逍遙巾,青紗罩著素衣,淡似竹水,讓人不覺心生仰慕之意。

她右手持笛,左手懷抱孔雀,容光如神,兩條巾角子隨風迭起。

丹丘子一瞬失神,想道:「真美啊。」

廟裡所剩之人獨他還清醒,月姑開口道:「你的朋友要投水自盡,我把他帶了回來。」

他望向禹王殿的西南拐角處,徐覆羅杵著兩條濕腿,自打自頭,又捉眼前金星,剛能從心魔里分辨一點是非。

丹丘子朗聲道:「方才是你吹笛么?」

她頷首道:「沒興緻了。」

「笛聲溫柔,有幸一聆,丹丘子代眾人賠罪。」

「信口橫笛,本不成腔。」

散聖真人氣息甫定,神情頹喪,自顧自地哀聲道:「這五十年我想不敢想,忘不敢忘,一夢便悲不自勝。小道早下黃泉,還能見你芳魂縷魄嗎?」

丹丘子這才扶起老道士,他雖涉世未深,不由悲從中來。

月姑輕吟道:「我見焰火綻放,只是一瞬間,但對焰火而言,那就是它一生光彩。」

罡風三萬里,紅葉紛紛,散聖真人聞言,慢慢抬頭注視著她。

她說:「道長,心很小,放進一個人,實屬知音真情。你能平生不忘,更叫我欽佩。不過,既是真情,又何必非愛不可?你貴為求道之人,這不是本末倒置,作繭自縛么?」

丹丘子一凜,若有所感。散聖真人啞著嗓子,愀然道:「你總是高高在上,不敢下紅塵,還不如一具神像。神像五十年,聆我百憂,容我煩惱。」

她嘆道:「神像泥胎一副,有什麼好愛的呢?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百憂不如一忘,身事到了,都逃不過一個『無』字。」

散聖長老掙扎叩泣:「春去秋來五十載,熙寧三年呂祖誕會,那是我一生僅有的快樂,也是小道後悔莫及的憾事,怎能無足輕重?」

月姑溫聲道:「太上忘情,難道你會愛朝生暮死的螻蟻,恨不能同它一生一世?焰火當空,一瞬光彩足矣,萬劫太極長,放過自己吧。」

散聖長老心裡大雨傾盆,他緩慢合眼,沉沉道:「山長水闊,小道明白。」

老道士僵直不動,丹丘子急得難過,月姑目光澄明如練,豎指抵唇:「噓,他還在夢中。」

丹丘子啊的一聲,尷尬摸頭,自忖露了笨。

那女子遙望天際,輕聲道:「月光曬得口渴,我該走啦。」月姑飛天一般,懷抱孔雀飄然離去。丹丘子目極天際,她消失之處,禹王廟似乎無人來過。

散聖真人虎眼畢睜,目光清明,流下兩行濁淚。

「謝三!」孔雀最後一叫,徐覆羅終於破障,望見楓樹下不知生死的謝皎。

皎龍眉目如安睡。

河漢盈盈。

……

……

三進深的大殿背後,水風撲面,禹王廟的矮牆外,霜橘茫茫成霞。

白牛歇在渡口,紅袍婦人靜靜眺望波月,浪聲悄然一停。

廟頂傳下一道高吟,逍遙女子懷抱孔雀,去而復返,問道:「你一路撒過多少粒青稞?」

紅袍婦人應道:「大千世界下過多少滴雨?」

「我不知道。」

「我知道。」

「你有大神通?」

「神通不敵業力。」

月姑鄭重道:「敢問尊者法號?」

紅袍夫人回過頭,眸色如沉水,「大雪山,白摩醯。我乃月藏主之徒,苦海明燈的火種。」

笛聲一響,悠揚又討巧,月姑好聲道:「失禮,原來是帶髮修行的出家人。我叫月姑,也有無數化名,我就像這些名字之間的局外人,幻海一介浮萍。」

白摩醯淡淡點頭,「你見過海市蜃樓嗎?」

「不記得,」月姑說,「我不愛夢幻泡影。」

「那你心中有誰?」

「誰都沒有。」

「連你自己也沒有嗎?」

「無名年頭,無不可忘之事,無不可忘之人。」

白摩醯說:「長生不死最風流,一生無事傷魂。」

「此語最毒,」月姑大笑,「我送孔雀回家,有緣再見。」

人影離去,牽動水上星,橘林紅簌簌響動。白摩醯橫坐牛背,獨眺隔岸青山,心想:「大禹治水的渡口,原來便是這樣,苦海似乎不難渡。」

她神思良久,寂若忘生。

牛頭一轉,應那風響,溫潤的大眼目送飛鴻。山林欲靜,蜿蜒的小徑上卻有人喋喋不休。

徐覆羅托著謝皎伶仃的腿彎,站穩了兩腳,嘆道:「天都快亮了,這一夜可真長啊。咱們吃過朝食,去佛前上一炷好香,燒燒瘟氣吧……」

謝皎在他背上咳嗽,「你背著我做了什麼虧心事?」

「我長得不像好人?」徐覆羅肝火旺了,「我看你像個魔教中人!」

「你才幾斤幾兩……」

「百四十斤,近來瘦了些!」

「百四十斤笨蛋。我方才做夢,咳!先父先母在地下說,錢不夠花,勸我自求多福……」

她精疲力盡,徐覆羅怕謝皎傷得重,睡了就是死了,又嘚吧不停地講道:「我給你講笑話,有個新死的瘦鬼,在中陰界見到他死去二十年的老朋友。老朋友豐健富態,教他嚇人,好騙供奉來吃。瘦鬼言聽計從,進了一家貧戶,使出驢勁推磨。主人一看,磨盤邊上連鬼影都沒有,磨杆子飛轉不休,感激涕零道:『多謝神佛顯靈,保佑貧寒小民!』他激動地加滿了麥子,瘦鬼當場傻眼!」

他哈哈大笑,又嗒然若喪,心裡冷湫湫的,一腳踩上石徑邊的青稞粒子。

月落西宮,弈者持壺離去,水月塢渺無人跡,遠處綠嶂依稀現出七十二峰的輪廓。

做早課的小和尚拉開包山寺正門,挑下兩盞殘燈,陡聽背後一聲孔雀清鳴。他驀地轉過身,揉了揉眼,驚喜道:「阿彌陀佛!」

飛鴻東去西去。

山川大地,蒼生猶在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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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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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7章 武王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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