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也

春去也

「啊!」

一聲緊迫的低吟,把魂魄從身外拽回體內,眼睛艱澀地睜開,在黑暗裡漸漸習慣,看著頂上的帳子波瀾不驚,這才明白過來一切不過只是個夢。

暗夜的陰寒襲來,阮鸝只著單衣蜷在床畔,不禁打了一個冷戰。但她沒有注意到身體的寒冷,皺著眉頭走到陽台上,似乎不懼寒冷,要扎紮實實地吹個冷風才罷。

此時應該是凌晨三四點鐘,外面除卻幾點疏星,連一絲光也沒有。夜沉沉地墜著,整座城像是休眠的野獸,蜷在一片焦黑中養精蓄銳著。

阮鸝笨手笨腳地從陽台一角把收好的椅子搬到欄杆邊放著,自己窩進去,雙臂抱著頭,額頭頂著膝蓋。她很苦惱,剛剛糾纏了她好幾個時辰的夢,此時只記得一點兒開頭和結尾,可是即使是這樣的殘缺,她也依舊覺得如在目前:夢境里她像隕星一樣墜落著,那些呼呼的風,耳膜的鼓脹嘶鳴,那種快要窒息的恐懼,清晰可聞的心跳聲,心臟像要被撕裂一樣。

俗話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阮鸝向來沉穩,從未找尋過刺激,更不會心生嚮往之意,可是這樣的夢難道是無端生成的么?還有,在記憶里那種巨大的缺失感,究竟又是怎麼一回事?究竟忘了什麼?究竟又在暗示些什麼嗎?

天還沒亮,阮鸝戴上一頂小小的暗紫色貝殼形帽子,上面一圈細密的紫紗放下來罩住臉孔,在右耳根處別在一隻指甲大小的蜘蛛形夾子上,這夾針鑲了一圈碎鑽,雖不值什麼錢,阮鸝卻很喜歡,因為無論是天光還是燈光照耀在上面,它有一種奇異的朦朧光暈。

露氣很重,外面又濕又冷,阮鸝裹著線子織的長外套匆匆下樓去,手裡抓著小包。在底樓碰上起夜的宋媽,她睡眼昏昏的,一下子撞見人還嚇了一大跳,正待要叫,又看出來是阮鸝,忙問道:「大小姐起來這樣早,要出去?」

阮鸝心事重,本來不想搭理她,可是知道這些下人,若是不仔細吩咐了,待會兒一定吵得全公館的人都知道,她這樣行色匆匆地半夜出門,即使本來沒有什麼大事,別人也能憑空編派她一部傳奇出來。

「厲先生有急事讓我過去,你還是到了時候叫她們吃飯,這還早,不要現在把她們吵醒了。」阮鸝小聲地吩咐她道,「待會兒有人問起我來,就說我出去了,不要提厲先生的名字。」宋媽一一答應著,看阮鸝拔腿就要走,她叫住她問道:「大小姐還回來吃中飯么?」阮鸝想了一想,說道:「我不過兩三個時辰也就回來了,中飯還是在這裡吃,」她看宋媽有出門去給她叫車的打算,一抬手制止了她,「我走幾步再叫車,還要先到另一個地方去辦事。待會兒二小姐醒了,不要跟她提起厲先生,知道了嗎?」

「不如我給嫣然姑娘把早飯送到她房裡去,她一向起得晚,我就說已經開了飯了,她不下來就不會問起。」

阮鸝向下人稱呼洪錦為「二小姐」,可是下人們又不這樣叫,她們覺得洪錦的身份還夠不上二小姐,一般只是稱呼她為「嫣然姑娘」,這個稱謂有些像長三堂子里對姑娘們的稱呼,洪錦覺得這些人小瞧了她,總是為此慪氣,阮鸝平時也教訓下人,讓他們改口。可是今天她並沒注意到宋媽的明知故犯,只是淡淡地說了句:「也好,這樣倒更省事了。」

鸝館是有車的,從前厲先生沒有撥給車輛,阮鸝也就沒有要求。她向來是這樣的,除了向厲先生請求找老師教各種各樣的技藝,其餘的身外之物,她從不開口要求。可是誰都知道,像她這樣算得上半個明星的人物,出行怎麼能沒有專車接送呢?出了一兩次騷亂,厲先生也就不得不想起這回事兒。其實這些也不過是阮鸝的伎倆罷了,找些地痞來鬧,間接地提醒厲先生——她今非昔比,不能不嬌養著些,搪塞她是不能夠的。從公館到專車,再到專門為她建一座奼園供她唱戲,厲先生那樣聰明的人,不會不清楚她的招數,可是這個小女人替他做事總是乾淨利落,不要他費心勞神,又是一副忠誠不二的模樣,這樣的人倒也難得。

洪錦一直詫異阮鸝的忠誠,站在她的立場上看,阮鸝忠心得太過,已經淪為鷹犬一類,可是阮鸝並不是這樣的人。戰爭年代,風雲變幻,除了厲先生她們可以依附誰?擺脫了厲先生,她們又算是什麼?她不是過不了苦日子,而是眼下的苦日子不是粗茶淡飯,而是朝不保夕,平定歲月里的底層人,現在是活路難覓。如果可以自己掌控,她怎麼可以把性命交付於反覆無常的命運呢?

阮鸝的內心,本沒有忠誠可言,她所乾的勾當,也註定了她沒有廉恥與是非觀。可是她不是個一味壞的人,她不覺得好與壞有明顯的分界,眾鳥爭食,各為求生,她能夠活下去,再一步步地考慮富貴榮華、悲憫善念。

現在她可是沒有想這麼多,只顧著裹緊了袍子急急地往前走,她腳下踩著尖尖的高跟鞋,每走一步都是往前傾的,前面那隻腳還沒有落穩,後面那隻似乎就已經抬起來了。她倒是不擔心自己會因此摔跤出醜——她能穿著盆底鞋甩著水袖,在高高窄窄的戲台邊兒上踩著鼓點兜圈子,自然就不會怕這種鞋。

鸝館已經遠遠地被她甩在身後了,這條街地段很好,各式各樣的店鋪,有些已經開了門,收拾打點東西準備營業。有幾個夥計在店門口嘁嘁喳喳交談,有一個看見了阮鸝,便說與另一個,都覺得她比眾不同,那一抹腰肢在街上顯眼得很。阮鸝雖是梨園紅人,但幾乎不接商演,只給熟客演上一演,這些人沒有機會見到她,也就不存在認不認得出。

阮鸝也瞅見那些人盯住自己,她並不怕,因為包里藏著一把手槍,厲先生送給她作十八歲的禮物,她剛剛學會。習慣了走到哪裡都有人對她品頭論足,因此並不感到羞恥和慌亂,可是今天逢上她心情不好,便狠狠地剜了那些人一眼,可是隔著頭紗,她臉上做再多表情也是徒勞,很快地,她就走過去了。

她不經常走路,更不常到街上來,可是把路記得很清楚,走過這條幹道,轉個彎,在街角的水果攤上看了一會兒——今天的蜜桔看起來很新鮮,可是攤上只有貨品沒有人,阮鸝覺得自己要是叫人又不知道得等多久,索性只看了一看就走開了。又行了幾條小街,她熟捻地拐進巷子里消失了。

這是一間很小很陰暗的鋪子,因為藏在巷子里就更不起眼了,光從它灰撲撲的門檻門框上看,又沒有什麼匾額,實在是不知道這是一家作什麼的鋪子。可是這就是阮鸝要找的地方。她在很久之前就知道這裡了,在剛剛到這座古城的時候,她偶然發現的,阮鸝的心思與常人不同,她覺得這樣的小店鋪有小店鋪的好處,能夠辦別的鋪子不能辦的事情,因此瞞著眾人,也來了有十幾遭,跟這裡的掌柜是熟識了。

她跨進店門,裡面黑黢黢的,不知道哪裡是牆哪裡是路。她只好輕輕喚了一聲:「寧哥。」立時就有窸窣的聲音從裡面傳來,她知道有人,便動手摘了帽子,把面紗攏在肘彎里,抬起手指節輕輕敲擊在身側的櫃檯的側板上,發出「砰砰」的悶響。

裡面鑽出來一個黑影,閃到她面前來,是一張有些俊秀的臉,這個寧掌柜看似是個掌柜,可是也沒有什麼夥計使喚,年紀不大,個子很高,微微有些齁著背。

「小梨姑娘來啦。」他被瞞著她的身份,只當她是個不出名的戲子,阮鸝待他很親切,不能說他沒有一些非分之想,可是阮鸝明知道卻不說破,因為無論在什麼世道里,要想男子俯首帖耳為女子效力,不得不耍弄手段,除卻金錢的酬謝,這樣適當的曖昧是最好的動力。「小梨姑娘好久不來,我還只當姑娘把我忘了。」

阮鸝盯著他窄窄的額頭,他已經掇了條凳子坐下,她靠著櫃檯立著,沒有要坐的意思,然後她微微地笑了:「這怎麼會?前兒好容易接了活,在一個老爺府上,一連唱了好些天的戲,寧哥你聽我嗓子都啞了。」

這個人狡黠一笑:「小梨姑娘必是在那位老爺府上得了什麼好東西,叫我想辦法給換一換吧?」以前阮鸝收了些首飾,不喜歡的也拿來換過錢,一來是跟掌柜的套套近乎,二來這裡換的價錢比在當鋪里的多出一些,她時不時斂些錢財,怕萬一厲先生這裡敗了,自己有足夠的現錢逃到內地去。這都是她很久以前的想法了,這幾年厲先生在這兒立足穩了,也就再沒生過那些心。

「你看看這個,」阮鸝從小包里取出一張折了四折的紙遞給他,他疑惑地接住,撥著凳子往店外挪了一尺的距離,將它打開借著外面的曦光看著,看了半天問了句:「一支笄子?」這就是厲先生想要的玉笄,阮鸝謹慎,自己摹了一張帶出來,還小心地上了色。

見她點點頭,那寧掌柜問道:「你想要我照著這個給你打上一支?」阮鸝又點點頭。他笑道:「那你找二馬路上的玉器店不是更好?我哪兒能給你尋到好的料子?」

阮鸝知道他要這樣說,忙解釋道:「不要多好的料子,只是要跟這圖紙上畫的一模一樣就好了,我不能夠到那玉器店裡頭叫他給我打,這支釵子就是從裡面賣出來的絕品,給我唱戲的那個老爺的大夫人買去了的,我一叫再打一支,可不就是僭越了嗎?到時候我本來只是圖個喜歡,倒叫別人說我一個戲子不知道天高地厚呢!」

那寧掌柜一聽,倒也合情合理,天色漸漸地輕了,阮鸝隨他走出來了些,他覷見她長外套裡面粼粼的波紋,想來她裡頭旗袍的料子是很滑溜的——寧掌柜心裡頭痒痒地想著,又聽見阮鸝又補上一句:「寧哥,反正不會叫你賠在上面,」她從小包里摸出一根金條,這是她夜裡從梳妝台里翻出來的,「我小梨什麼時候讓你吃虧過?不拘什麼料子只要樣子看不出破綻。你細細地打了我再來取,到時候還有另一半酬謝。」

「小梨姑娘這麼客氣……」寧掌柜笑著接過金子,趁機摸了一摸阮鸝的手,「包在我身上了。」

阮鸝笑眯眯地看著他,可是沒有把他看在眼裡,她想著自己的心事。一面將帽子扣回頭上,冷不丁地問了一句:「你在市井裡頭,有沒有聽說過什麼解夢的攤子?」

「解夢?」寧掌柜愣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小梨姑娘原來還信這個——你不妨說一說,我從小聽街邊一個瞎子老頭講,多少知道一點兒。」

阮鸝站住了,猶豫了一下,似乎覺得跟他這樣的人談起自己的閨夢是有失體統的事情,可是馬上又笑起來,她這樣的人,大早上跑到這裡來,還講究什麼體統!「我講了寧哥你可別笑,都是些小女孩子的幻想罷了,我昨兒魘住了,只記得從很高的地方摔下來……」「難怪今早上來得這樣早,」寧掌柜笑道,「高處墜落——夢是反的,姑娘要高升了呢!」他笑嘻嘻的樣子讓阮鸝明白過來,他哪裡知道什麼解夢,分明是拿吉利話哄她開心,便也嘻嘻笑了,並不當真。

「那我兩日之後午後來取吧,寧哥你可打仔細些。」阮鸝叮囑他,他「嗯嗯」地應著,送她出店來,目送她從巷子里消失了才踱回店內。一面走進黑洞洞的內室,一面想著:這小梨姑娘叫打的東西,看起來還有些邪乎,不像是她說的那樣,她一個戲子,梨園出身,不見得有幾句實在話。可是人家終究給足了價錢,還是仔仔細細地做出來,不與自己相干的事情,落得個人情不是更好?於是也不再疑疑惑惑,自去尋料子了。

軟玉摸著讓剛聘來的柳媽打好的一根粗辮子跑進來,阮鸝歪在軟竹榻上瞥見她,想著這小姑娘怎麼還這樣矮,自己在她這個年紀都比她高上半個頭了,自己又從來不剋扣她們的吃食,怎麼有一種營養不良的感覺。

這軟玉進來的時候連話也說不利索,賣的人說是她爹,可是阮鸝一看就知道不是,說她有十歲,阮鸝也知道是虛湊上去的——歲數太小不好賣。可是阮鸝還是讓厲先生花了大價錢把她給買下來了:她模樣生得好,而且阮鸝覺得她的樣貌是自己手裡那些女孩子又沒有的一種,是清冷寡淡的長相,可是有稜有角,阮鸝知道這樣的臉,扮上以後就中看了。果不其然,厲先生因為問她名姓都問不出來,看她嬌小就起了個「軟玉」的名字,現在想來是要後悔的——三四年間,雖然模樣是軟的,脾氣是和「軟」一點兒不沾邊,而且那隻喉嚨一開嗓,可以震得人抖三抖。化了戲妝,朱唇一點,顧盼神飛,是天生的戲苗子,厲先生得了這樣一個難得的生角兒,直誇阮鸝的眼光獨到。

這軟玉跑進來,是依著宋媽的吩咐,聽見阮鸝叫她,她平常不隨便進阮鸝的屋子,半是因為懼怕阮鸝——她是這些姑娘里年紀最大的,而且公館里全憑她做主,是姐姐一樣的存在;半是因為這軟玉是個戲痴,除了唱戲,旁的一概不上心。她看阮鸝自顧自歪著,也不跟她說話,也不起身做事,以為是宋媽誑她,正要出去,卻被阮鸝一聲叫住了。

「專門叫你來,你又跑到哪裡去?」

阮鸝徐徐地直起身,拿腋下的手帕子甩了一甩:「你知道那個是什麼嗎?」她指的是堆在石案上的一茶盤的金條,那樣齊齊的一堆,阮鸝覺得任是誰也該看到了,可是軟玉看過去的神情更像是第一次瞧見,她探了探頸子,說道:「一堆金子。」阮鸝被她的呆逗笑了:「誰不知道是一堆金子呢?傻姑娘,我是問你知不知道這金子是做什麼用的?」

這個軟玉是知道的,阮鸝在幾天前已經向著所有的人說過了,她老老實實地把自己所了解的說了出來:「一位薛老闆送來的,定了奼園一天的酒席跟戲。」

阮鸝滿意地點點頭:「那你的戲練得如何了?」眼看著軟玉一個招式架出來立馬就要開口唱,阮鸝笑著止住她:「別唱,你這姑娘,我就總說你,洪錦又太媚,你又太剛……」軟玉只得收了架勢,獃獃地聽阮鸝的吩咐:「明日登台,你先打頭陣,不要叫人家薛老闆挑出什麼錯子,把咱們鸝館看得扁了……洪錦她放在後面,她的唱腔我總覺得有點兒問題,圓不圓的扁不扁,」她抱怨了一句就收住了,怕萬一又叫洪錦的丫頭聽了去——這屋子裡誰都沒用丫鬟,偏洪錦要用一個,說是年紀大的手粗得很,把她皮子頭髮刮壞了,所以這些娘姨總有些恨恨的。阮鸝雖不說她,可是也覺得她多事,只是犯不著為這樣的小事得罪她。

「我怎麼跟你說起這個……」阮鸝笑著,一面又向榻上倒過去,用手掌捧著右腮,「我叫你來是有東西給你,你瞧瞧那邊架子上擱著的?」

軟玉走過去,取了東西過來,是一隻不小的匣子,有些沉。

「你打開。」

軟玉依言打開了,裡面金燦燦的一片,軟玉的眼睛終於閃出光芒:「姐姐哪裡得的這樣好看的行頭?」

阮鸝笑道:「你甭管我哪兒得的,反正一次也沒用過,都送你了。」

軟玉喜不自禁,謝道:「姐姐為何送我這樣貴重的東西?」阮鸝用手帕握住嘴笑:「我就喜歡你這樣,要是洪錦得了,怕是要說『妹妹怎麼受得起,妹妹不敢接』,」頓了一頓,她又斂住笑,一本正經地對她說道:「向外就說是厲先生賞你的行頭,我給你這樣東西,只是提醒你,這一次得好好表現,要討薛老闆的喜歡,你的脾氣再硬,人家若是指點你你就聽著,可別跟人家杠上了。」軟玉聽一句應一句,阮鸝知道她現在興興頭頭的,說什麼都答應,也就不再囑咐她,這樣東西本來就不是她的,是厲先生送她,讓她換身行頭,她早前依照自己的喜好做了一套,用不著了,便轉送給軟玉。

阮鸝閉上眼朝她揮揮手:「行了,你先下去吧,記得明兒起早些。」

阮鸝只擔心次日天氣不好掃了興緻,早早地起來看,天可不是陰著么!她皺著眉頭等著,只怕待會兒要下雨,可是隨著自鳴鐘啪噠啪噠的,天色倒是愈加明朗了,待媚兒來催,阮鸝才慌慌張張地收拾了一下,下面的車子早備好,姑娘們都已經在上面等著了。

奼園離這鸝館有半里的距離,一個在城東鬧市,一個在城南貴人聚居的地方,車子一路行駛過去,街道上愈來愈嘈雜,阮鸝往外面看,只覺得精緻的東西漸漸變得少了,而世俗熱鬧的東西鋪天蓋地地出現在目之所及。城東鬧市夜裡是燈紅酒綠,白天也不平靜,都是有錢人消遣的地方,而這奼園,雖然名字是個園子,其實是一家酒店,統共八層,包辦酒席經營住宿,以至於講書的、雜耍的、賣花的、談生意、賭的、姘的、嫖的,總之沒有什麼耍子是這裡缺的,當然不會少了那個全城最精緻豪華的戲檯子。

阮鸝命將車停在奼園的後邊一個巷子口,領了眾人順著巷子,從後面一個不起眼的角門進去。薛老闆是個極其低調的人,早先囑咐了,不管是為了名譽還是為了安全著想,不叫唱對台,不讓發「鸝訊」,還讓她們盡量避著些。阮鸝依著他的話,可是心裡還是輕蔑的:難道待會兒他來的時候陣仗會小么?這樣叮囑,只不過是嫌她們戲子之流,傳出去不好聽,將他拉進不規矩的圈子——可是他既然有那個想頭,又怕什麼外面的說法?現在捧戲子、姘戲子的豪富公子哥兒不在少數,誰還在意這些!她總當這個人是個虛偽至極的假正經。

「太太,買束花吧。」

阮鸝回頭看,是從巷子外面鑽進來的一個小女孩,沖著洪錦舉起她肘彎里掛著的一籃子花,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瞅見她們的車跟著過來的。洪錦把臉背到一邊不理她。阮鸝停住腳笑道:「怎麼?聽見人家叫你太太,嫌把你叫老啦?」

「哪有一照面叫我太太的?」

「叫你太太是覺得你貴氣,怎麼?你還想讓人叫你小姐?那才是不尊不重的呢!」

跟著的幾個姑娘反應過來,吃吃笑起來。洪錦訕訕地回答道:「跟這麼遠賣她的花,一看就是個刁鑽的丫頭!」阮鸝看了她一眼,又俯身看那小女孩子,暗自忖度:這小姑娘若是收拾乾淨,略長几年,又是一個自己;只可惜這樣出身,又逢上兵荒馬亂,只能是個可憐人。軟玉也湊到她身邊來看,驚異地說了一句:「這木芙蓉開得真好看!」那小女孩子羞澀地笑了笑。

「葳蕤霜照夜,爛漫火燒秋。」阮鸝知道這是一大早跑到城外去摘的,溫柔地笑著說:「這籃子花我要是都買了,你今天幹什麼呢?」「回家照顧弟弟。」阮鸝把籃子輕輕接過來:「那你快些回去吧。」她回頭叮囑宋媽:「多給些錢,不要為難她。」

這邊洪錦挺不樂意:「阿姐你買一籃子花做什麼呢?」阮鸝連看也不看她,把籃子丟給軟玉接著,自己往裡面走去,走了幾步轉過身問了她一句:「世道亂得很,這樣大的女孩子站在街上賣花,若是給人盯上強行擄了去,豈非你我的下場?」

眾人都默默不語,洪錦也不說話了。

奼園這邊是昨天就吩咐裝點好的,除了樓上包住的不清場,其餘人都攆了出去。另外八樓也空了出來,預備著薛老闆清清靜靜地住下。

阮鸝進了二樓的一間房坐定了,一面有人呈上熱茶,她喚來管事的人細細問詢,估摸著都打點得差不多了,就遣那些姑娘去妝飾準備,她喝著茶,悠哉游哉——今天她是沒有什麼事情的,可是她又有不少的事情要暗自解決。

這屋裡有一架佔了半壁的金自鳴鐘,下面那顆擺子均勻地晃來晃去,阮鸝就盯著它,也不知道盯了有多久,隱隱聽見鼓樂之聲,可是她出著神,以為是自己的幻覺。忽然推門而入一個人,阮鸝忙看,原來是管事的,他陪笑著說道:「大小姐,這薛老闆……」

「來了嗎?」

「嗬!軟玉姑娘的戲都唱完了,怎麼會沒來?」

阮鸝挑了一挑眉毛:「沒聽見汽車響,你們怎麼也不進來告訴一聲?」

那管事的蠍蠍嗤嗤地說道:「沒從正門走,一輛汽車送到後門就進來了,當時小的也是嚇了一跳,忙著就去招呼了,大小姐不是說了只管按著流程來,不必叫您嗎?」

阮鸝心裡想:這薛老闆還真是可笑,專程要來奼園住,只帶了幾個人嗎?這樣子小心謹慎的,厲先生何必叫我來忙乎,直接派一隊人,逼著他把東西上交了不就完了?看樣子這人膽小,那在厲先生的地盤,他敢說個不字?也許,這個人有厲先生不敢動的地方……或許有厲先生對頭的勢力……所以繞這樣大的圈子,費神勞力,恐怕還是要偷偷地取了他的東西又不留痕迹,叫他吃個暗虧才罷……

這樣想著,阮鸝就問他:「那我既然都說了不必告訴我,你怎麼現在又進來呢?」

管事的臉上一陣苦笑:「這薛老闆明說了想要見您呢,說是送的定金不少,總不能見不到正主兒……」「呵!拿更多的金子的也有,我還不是想見就見,想不見一頓打出去。」阮鸝笑著起身,向外面走,管事的跟著,聽見她說道:「我還是去看看我家洪錦有沒有什麼長進罷……」

她走到樓下的時候,正聽見遠遠的場子里一句「對景添愁,強制不定,可恨人也!」阮鸝一聽就皺起眉頭,咕噥了一聲:「誰叫她唱《叱謝》的?」管事的不明就裡,不敢說話。她快步走到戲台正對面,立刻就看到台上洪錦花花綠綠的裝扮,阮鸝只看了一眼就尋薛老闆去了——前面是一排的人,許多伺候的人也盡量往前湊,所以看起來很雜,阮鸝知道是剛才軟玉的《七擒孟獲》唱得好。

前面有一顆腦袋向前伸了半晌,很快就向後仰在椅子上,微微地搖頭。那顆腦袋更像是老派讀書人的腦袋,有些瘦狹,脖子很長,皮色凈白,是有錢人的腦袋。阮鸝瞅見了,知道一定是薛老闆,便不動聲色地走近些,坐在他的側後面的交椅上。挨得近些,看清楚他身上穿著早已不時興的茄色褂子,可是料子很新,應該是定做的早先的款式,收拾得很乾凈。旁邊放置的瓜子一動也沒動,茶杯蓋子傾斜地搖晃,茶也許剛喝了兩口。

洪錦又嬌聲嬌氣地唱了幾段,阮鸝只覺得刺耳,可是看她扮相,因為五官生得實在好,還糊弄得過,只希望這薛老闆別因此生氣。可是聽見他在前面說了一句:「這一個比起前面的差得可不是一點兩點,究竟是沒有好的了,還是嫌我外地人故意糊弄我呢?」這批評是相當露骨的,宛梨不得不開口圓和。

「薛老闆是行家,阿鸝失禮了。」

這薛老闆本來嘆著,忽地聽見背後一聲,驚了一下,轉過背來,見後面一個女子搖搖地站起來,自己也不覺站了起來,定睛一看。

阮鸝本來今天沒有預備著見客,就家常穿著一件枝葉圖案水綠底子的長旗袍,外面套著輕暖毛的白狐披肩,小半截子手臂露在外面,還是很規矩的裝束,看著不像戲子,更像是哪個高門大院里的小姐,可是裊裊婷婷地站在他的面前。

「台上這位是我的親妹子,我本想讓她登台練練膽子,誰知道還叫薛老闆見笑了,薛老闆海量心胸,看她模樣還算嬌俏,權當作取樂罷了。」阮鸝的聲音一聽就知道是唱閨門旦的,嫵媚蘊藉,而且一雙桃花眼配上稍短的人中,很奇妙地將稚氣和妖嬈糅合起來,形成一種疏離的美感。

「想必這就是鼎鼎有名的阮姑娘了。」薛老闆興緻變得很好,「薛某此番總歸是沒有白來。」他側身一指台上還在咿咿呀呀唱曲兒的洪錦說道:「令妹聲音過於尖細活潑,不該唱妙常,倒是春香、紅娘更適合些。」薛老闆在阮鸝的打量下依舊自如。

「我何嘗不是這樣說?」阮鸝從旁邊僕人呈上的小碟子里拈出一些剝好的松子,取出手絹擒在手裡挑揀拂拭一番,親自捧給他,笑道:「只我這妹子性子執拗,喜歡什麼唱什麼,我也拘不住她,薛老闆當個笑話聽聽罷了,不愛就不要理她。」

他聽了笑笑,一面把松子遞到旁邊一個姨太太模樣的女人手裡,說道:「不知道薛某這次是否有足夠的運氣,請不請的動阮小姐呢?」

這是一個直白的人,不論是評戲還是說話,都是想到什麼說什麼,阮鸝見他和預想中的驕奢淫逸的模樣大相徑庭,不知道是喜是憂,但對他產生了一些好感。

阮鸝微微笑,眼神往下一丟,道聲:「稍等。」徑自去了。這邊依舊聽《玉簪記》。

薛老闆原名薛紹,陝西人,祖上為咸豐年間進士,做過幾地知州,是不是兩袖清風的官已無從考證,反正直到薛紹這一代,即使是坐吃也不會山空,何況他還做著不小的生意。他讀過許多書,可是逢著戰亂,沒處施展抱負,也許他也沒有什麼抱負。這個人不貪口腹之慾,不戀慕美色,生平就只有兩個嗜好,是即使餓肚子也決不放棄的嗜好:一個是聽各地戲曲,另一個就是收集古玩。

圈子裡傳的他那件寶貝,其實他冤枉得很,年代出處全是虛妄,都是口口相傳累積著造出來的,他對這些一點兒不清楚。那是他半年前還沒到這座城的時候,做了一個夢,大半已經記不著了,可是知道有個人跟他說了幾句話,指點他將老屋拆去翻新。一夢醒來,他以為是先祖顯靈,忙不迭地拆屋子,又請了人來重新修建,誰知道挖地基的時候,挖出一角城磚,再往大了挖,一扇石門,將後面的園子一併抄了,挖出一方陵墓來,人人稱異。

那件寶貝就是在陵墓主人的棺槨里發現的,在心口的位置緊緊地攥著。由監工呈給他的時候,那一抹異光閃得他眼睛昏花,內心狂喜——這是一件寶貝,在他家的祖宅下面,竟然有這樣罕見的寶貝!他覺得自己面上生輝,同時又慶幸祖上積德,自此以後,這樣寶貝他就片刻不離身,無論上哪兒去都帶著了。可是寶貝這樣的東西,饒不得外人不動心,他即使小心,也無濟於事。

這時候他歇在奼園樓上第八層的寬敞房間里,回味剛剛聽到的那齣戲,如果可以用戲文形容他此時的心情的話,也只有那一句「搖漾春如線」罷了。他那個年紀不小的姨太太是伺候他十幾年的,這一次出外面來就帶了她一個人,覺得模樣雖然不如從前,可是溫柔可意,不爭不妒,帶著舒心。可是就這樣一個不爭不妒的女人,這時候端著沏好的熱茶輕飄飄地吹著,心裏面是怪不舒服——那個阮鸝,著實是個美人坯子,她家老爺這樣大的歲數,居然被她弄得魂不守舍,她還沒有見過自家老爺這樣沒出息的樣子呢!

女人本來就有變臉的特技,做姨太太的女人,那變臉的功夫就更是出神入化了,所以她跟了薛紹十二個年頭,依舊在他心目中留存著溫柔如水的印象。

不過,她倒是對老爺身邊攜帶的東西比誰都要留心,知道即使不與自己相干,可要真是丟了什麼重要物件兒,總要怪自己不小心,或是覺得自己晦氣,沾上這樣的念頭,以後再想跟著出來就不能夠了。

「薛老闆,若是方便的話,我就進來了?」

外面一個嬌滴滴的女子的聲音,這姨太太方想起來,這是阮鸝討好她家老爺送來的玩意兒,她心頭一陣火起,按捺不住,自己走去應門:「是誰吶?」

門開著,外面一個軟綿綿、甜滋滋的女人,穿著緊繃繃、翠生生的旗袍立著,像一棵筍。「薛太太,阿姐讓我上來問問你們住得可還舒服?」

洪錦看她的表情,知道甭管住得舒不舒服,這一聲「薛太太」叫得她總該是舒服的。她一面挽了這女人的手,一面說說笑笑當主人似的走進去。

方才薛老闆露出要留宿、可是要阮鸝作陪的意向的時候,一眾人臉上都是訕訕的,這個人不常來不知道:阮鸝是不作陪任何人的,一向有其他的人去做,熟悉「阿鸝」的就知道規矩,只談唱戲,別的一概不講。眾人一直把阮鸝當作是厲先生的外宅,阮鸝明知道卻不辯白,因為這樣的誤解也算是替她行個方便,免於種種戲謔糾紛。

阮鸝沒有當場發作,畢竟心裡覺得受了輕侮總是不愉快的,她聲音輕柔可是不留餘地地說道:「薛老闆若是真想留宿,就留下來感受感受奼園的招待,至於別的,阮鸝可以幫的,自然幫到,只是阮鸝會唱戲,卻不會伺候人,薛老闆不要生阮鸝的氣,自然給您找最好的人來伺候。」

洪錦想到厲先生交代下來的事情,怕阮鸝這樣回絕會把事情攪黃了,便用手肘推了她一下,意思叫她先應下來,可是阮鸝就像沒感覺到似的,不肯鬆口。可是就算薛老闆臉色不大好,也還是留下來了。趁仆婢們去收拾行李的當兒,洪錦嗔怪她:「阿姐你怎麼這樣犟呢?往常你不是說,凡事以大局為重嗎?」阮鸝微微笑著看她,眼珠子一轉,冷笑道:「今兒是你的場子,你待會兒上去伺候。」洪錦一瞪眼:「你瘋啦?你明知道我現在不接這些客人了……」「你倒是以大局為重呀?」洪錦柳眉一豎:「阿姐可不帶這樣欺負人的!我以前替你應承了不少,你明知道我現在——你還拿我出去擋!」阮鸝盯著她看了半晌,又看了看場子上來來回回收拾東西的人,托著腮幫子,像是牙疼:「我又沒叫你真去伺候,不過是讓你把那個討人厭的姨太太支走,你總不能叫我夾在那兩個人中間吧,我可也得有逢迎曲就的空間啊?」洪錦這才漸漸漾出笑紋來,立刻應承了,暗笑這阮鸝也真是欲拒還迎,也不抱怨了,自去梳洗打扮。

洪錦在台上的表現雖然叫薛紹鄙薄,可是交際場上的功夫是極好的,模樣又極漂亮,甚至印象比阮鸝還要好,那一個畢竟是過於清高了。薛紹只當她是阮鸝的親生妹妹,因此更加喜歡,那姨太太心裡有氣也使不出來,方才知曉阮鸝實在算不上狐媚。

因說到翡翠,洪錦趁勢相邀:「薛太太這樣的年紀,用翡翠實在是早了,可是要是喜歡的話,這奼園三樓里有一間房就單單放了翡翠,黃翡、紅翡這樣的都不配收進去,我記得上次阿姐查庫房,我有幸看了兩眼,有一塊藍花冰、一塊兒翠絲種我特別喜歡,我阿姐人品穩重,當下取了一塊墨翠鑲她的頭面去了。我就不喜歡那些厚重的顏色,不知道薛太太喜歡的是哪種?」

這姨太太嗜好翡翠,雖然自己也有些翠飾,可總嫌成色不夠好,不是不透就是太透,她一聽這裡也有翡翠,還是整整一間房的,心裡便有些痒痒的。

勉強說了幾句話,又聽見洪錦笑道:「薛太太不如跟我去看看,薛老闆要是也有興趣就一起?」薛紹微微搖搖頭:「我就不跟著湊什麼熱鬧了,可是你要去,不要亂動人家奼園裡的收藏。」這兩個挽著手說說笑笑就去了。

等這邊人走了,外面鑽進來一個小丫鬟,聲音細細地跟薛紹講:「阮小姐在二樓等著老爺呢,這是賣老爺的面子,老爺也該知道阮小姐是有身份有靠山的,可悄悄地,別叫誰盯著了。」這薛紹聽著,喜不自禁,揣度著這阮鸝必是有正主的人,不敢在外面不規矩,可是送上來的金銀,這樣的戲子總是不會推拒。他整整衣服,就跟著小丫頭沿另一頭的樓梯慢慢地下去了。

卻說阮鸝瞅見他出門,自從對面房裡溜出來,眼錯不見地就拈了鑰匙開門,輕手輕腳地進去,把門掩上了。

她估摸著時間不會拖得太久,可是這房間不小,他會把東西藏在哪兒呢?還有,萬一要是他今天沒有帶來,可不是白忙活了嗎?她一面著急一面四下里翻著尋著——他床頭有一個不小的四四方方的保險箱子,很顯眼,可是宛梨總覺得東西不在裡面,不憑別的,全憑她的直覺,而她向來是以這直覺為傲的。

她三步並作兩步走到梳妝台前,那裡放著姨太太的梳妝盒子,沒鎖,她打開來看,金玉翡翠都有,可是都並不怎樣值錢。阮鸝跟洪錦不同,洪錦方才說的那一套話,幾乎全是阮鸝一句一句教的,她本人對於古玩金玉的鑒賞是一竅不通,只關心能轉賣摺合成多少錢,可是阮鸝精通於此,她一眼掃過去就明白,這薛老闆是只願把錢花在自己的身上的人,至於姨太太這些看著玩兒的,他也許就慳吝起來,不過那也說不定,也許這姨太太年紀大了不願戴好的東西。她摸索著那隻盒子,最上面的一層往兩邊打開,裡面又是一層,中間抽空,又是一層——這些不起眼的首飾,用這樣精巧的盒子來裝——阮鸝覺得新奇,更堅定了自己的猜測,她鼓搗著那隻盒子,暫時把保險箱丟到腦後。

這梳妝盒的基底也太高了一點兒,似乎有些玄機,阮鸝把盒子用力「嘩啦啦」一掀過來,下面一片木色,可是她拿手指節去「篤篤」地敲擊,是空的——這裡面的確有問題,她從自己的頭上掣出一片銀簪子,有鋒利的刃面,尾部尖尖細細一根鉤,這是她專門打制的,是最合她用的工具。今天她腦後的圓髻跟往常並無不同,可是要是洪錦稍稍細緻一些,就應該發現裡面一支簪子的古怪,那幽幽的一抹光,分明是照著圖紙打磨出來的成品,當然是贗品。

外面格外安靜,戲唱完了,吃了點心,眾人都歇著,等晚上再聽幾處熱鬧大戲。阮鸝收拾停當準備出去,剛鎖上門,轉身遇上洪錦。

「你怎麼在這兒?那姨太太呢?」

「我留她在下頭吃糕,尋個由頭出來了,你好了?」洪錦笑眯眯的。

阮鸝頗不安心地點點頭:「到底還是快回去——」「阿姐你不再下去招呼薛爺了?他待會兒該上來了,到時候一想就是咱動的手了。」「不必,我安排下人在那兒等著,有人伺候他,他一時半會兒還上不來,」阮鸝平靜地攏攏肩披,「要不,咱一塊兒跟姨太太吃茶去?」

「阿姐,你要是去,我就不去了,你把東西給我,我帶出去,也好消了你我的嫌疑。」

「嫌疑?在梨園楚館自己丟了東西,還能賴我們頭上?你當厲先生是吃素的?薛老闆再不敢鬧起來的。」阮鸝不管洪錦怎樣纏她,就是沒有把得來的東西交予她的意思,洪錦不禁心裡一陣惱火。「阿姐,我不樂意再去跟那姨太太嘮嗑,不如咱先喝杯茶去,這時候最乏了,還不許咱歇息歇息啊。」

「也好。」阮鸝任她攜了手,往旁邊空隔間喝果茶去。

洪錦沏了茶來,阮鸝坐在綉墩上低著頭。

「阿姐,你給我看看東西唄!不給我,看看也行呀,我也是出了力的……」洪錦給她倒了一杯,「其實我也知道,只要捉不到現形,有厲先生護著,就賴不到咱們頭上,大不了幫他報一個「竊賊猖狂」,他還不是就罷了。姐姐可別對我的話多心了。」

「多什麼心,你跟我這些年——」阮鸝將手帕子裹著的物件擱到桌上。

「這個就是厲先生想要的寶貝嗎?」洪錦欣喜地問道,打開來,臉上現出些疑惑,「看上去也並沒有什麼出眾之處啊,我摸摸。」阮鸝微笑著,她摸著摸著就順到兜里去了,阮鸝看見了也沒有提醒她,也沒有索要。

「阿姐啊,你知道我最羨慕你什麼嗎?「洪錦慢慢地說道,這個時候她換了一種聲調。阮鸝覺得奇怪:」怎麼?你過得還不舒心?「

」是啊,好像在這樣亂糟糟的年月里,我是夠舒服的,「洪錦冷笑一聲,」阿姐是不知道,厲先生在這古城呆不了多久啦,有大軍集結著一路攻打過來,這樣的日子也不能長久啦。「

阮鸝看著她,知道這些消息是從哪裡傳到她耳朵里的:」我知道你想早做準備為自己謀個出路,可我們也不該從厲先生那裡拿東西,你悄悄攢一些不也是行的嗎?幹嘛要動厲先生的寶貝呢?「

」看來你們都是知道的,厲先生是不是已經跟你說了,要怎樣處置我了?你們前些時候夜裡談的就是這個——真不出我所料。「洪錦的臉變得扭曲起來,」不過,你應該是處置不了我了。「她跳起來雙手掐住阮鸝的脖子。動作太大,阮鸝不由得栽後去,脊背在地上摔得咔咔響,她感到一陣無力,就好像身子不聽使喚了一樣。脖子被洪錦掐得緊緊的,她感到喉嚨更是發脹,下藥了,她一定是被下了葯了,她偏過頭去看向那杯茶。

」沒錯,別看了!「洪錦看她也講不出什麼話來,便鬆開手,將癱在地上的阮鸝拉起來,擒著一隻肩拖到窗邊,將她半邊身子丟出去。

好高!

阮鸝從來沒有在這樣高的地方往下面看過,更別說身子掛在外面了。這扇窗在奼園裡面,下面是深綠的常青灌木叢,有一個大大的花台,現在已是初秋,裡面只剩著紅殷殷的無義草。

洪錦動作麻利,身子卻在發抖,就連臉上的神情也是抖簌簌的,有一種扭曲的驚悚感。阮鸝扭著頭掙扎著要回到房間里,洪錦盯著她開衩的旗袍邊兒笑嘻嘻地說出一句:「就是要這樣高才好哩!」阮鸝還沒有反應得過來,就被洪錦一下子全掀了出去。

「啊!」

沒有聲音,落在土裡沒有聲音,即使有,也消逝在秋風裡。女人軟軟地窩在土裡面,擺出「卍」字圖案,她身邊一捧一捧的殷紅,不知是花還是什麼。

遠遠地一個蒼老的聲音,也許是伺候的某個僕人想起來哼上一句,「春去如何遣?恁般天氣,好睏人也!」聲門細弱,可是悠悠地響了老半天,血色的彼岸花正盛開著。

阮鸝感覺自己好像飄起來了,但心口、還有整個頭顱,都感到壓迫性的疼痛,全身血管像要炸開,耳膜也「嗞嗞」地轟鳴,她其實在迅速地墜落著。

好暈……好吵……束起的頭髮散開,像半空中漫起的黑雲。她的手無力地在空氣間劃過,她觸到一樣東西,涼涼的,她抓住了它。

她睜眼看著洪錦離她越來越遠,越來越模糊,無奈地,她笑起自己來,淚珠卻拋了出去。

一切都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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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柯夢:綰鬇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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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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