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相併

美人相併

這是1924年的秋天,雖然割據局面使得氛圍壓抑緊張,可是無論是在哪一方軍閥手裡,老百姓並沒有機會接觸到上層的裁奪,該怎麼過日子還是怎麼過日子。商賈活動得較為頻繁,使得這座歷史悠久的古城的一切顯出安寧綺麗的面貌。

在城裡地段較好的街上,有一處小小的公館,外面金漆的門牌上刻著「鸝館」,這是個有點兒輕褻的稱謂,一般人看見了總要暗自揣摩這裡的主人的神秘身份,其實也不算神秘,城裡、甚至方圓幾百里,「鸝館」都相當聞名。熟絡的人私下都喚「鸝館」作「阮公館」,帶有尊敬的意思——這裡住著的是名角兒阮鸝,素有「鸝聲燕語」之稱,雖然是梨園行色,卻相當清高:相傳有一豪富,預付百金請她,她嫌這人粗鄙,原封不動將金子退了回去,後來這人倚勢鬧事,被她的不知是哪裡冒出來的手下打了一頓攆出門來。之後那起尋釁的就絕了跡。

這鸝館是雪白的一棟三層房子,房屋佔地不大,外面一圈園子倒是不小,挨著屋宇栽了幾棵梨花樹,聽說是一位熟客為討阮鸝歡心特意從外地移來的名貴品種。花開的時候倒是很好看,可也看不出有什麼分外不同的地方。

車停在院子里,進屋子,下面一層分成兩邊,一邊是會客的,正正經經擺了十幾把楠木交椅,兩兩間著高几,上面碟盤壺杯俱全,都是肅穆的槍色;一邊是空空曠曠的一片堂屋,預備著每天騰挪開,給阮鸝和跟著她的幾個小丫頭吊嗓子練功用的,鋪著西番蓮花樣的厚厚的猩紅的毯子,這還只是平素的裝飾,真正練功還要更厚一些的才行。

沿著寬闊的樓梯轉上去,二層分得細一些,也有僕婢住的偏僻的房間,當中最大的一間是顯眼的雙扇門,雕花的木頭還散發出經久不散的香氣。裡面布置得相當用心,一色的紅木傢具,星羅棋布的玉器,地上是切金鏤花的地毯,走在上面都不敢把腳步放重了。下面那一層雖然收拾得謹慎,可是輕易不動用,來了人,大多邀到這間房裡,或是品茶,或是閑聊,若是尋常一些身份貴重的太太,也有跑來約牌九的,那阮鸝就是面都不露一下,只讓她身邊精熟此道的幾個女孩子相陪。這間房是整個鸝館最為熱鬧的場所,遇上天氣好,興頭足,這裡便是夙夜不休,燈火通明,好在這裡建造的時候不知道用了什麼手段,隔音做得是格外的好,也就吵不到最上面的阮鸝的睡房。

第三層不是阮鸝一個人住,還有較小一點的兩間房給洪錦和軟玉,洪錦跟阮鸝最久,嘴甜手快,討人喜歡,軟玉年紀還小,可是聲門很大,唱老生叫人驚奇,也很受阮鸝看重。阮鸝住的房裡,就沒有那麼繁複的裝飾了,也有金玉,可是都是些有情趣的小玩意兒,不值什麼錢的。地上是荼白色底子串枝牡丹淡紋的地毯,掛著水墨,垂著藕帳,擺著石案,焚著甜香。顯眼的是一張靠近大窗的軟竹榻,秋來涼了,鋪上一層細密的白狐皮褥子。

「這次又有得忙了。」

洪錦把手裡的梳子一拌,摔在石案上「啪啪」的響,這時候還早,阮鸝尚且窩在床上,把頭髮細細嗒嗒分到兩側,她的頭髮不像洪錦那樣燙成最時興的小捲兒,一綹一綹像逗號一樣貼在額上;她是傳統的長直發,保養得很好,垂在兩邊是兩面黑瀑。洪錦一大早地跑到她房裡梳頭髮,這樣的舉動並不常見,阮鸝把背向後仰倒在靠背上盯住她,心裡覺得好笑。

「阿姐你真是不著急,」洪錦嗔怪地說了一句,「我聽媚兒說,厲先生昨天晚上來,在你這兒呆了好久,我一猜啊,怕又是有什麼活兒派下來了。」

「你的消息還靈通。」阮鸝一動不動,眼睛眯起來。

洪錦見狀,明白自己說漏了,誰都不喜歡自己的一舉一動被別人知道得過於清楚,她忙改口道:「媚兒也是幫我還借了姐姐的香粉,可不是有意聽的,可是阿姐,論妹妹說句不該說的,厲先生總把咱們使喚來使喚去的,你我做得這麼賣力,又沒有什麼額外的報酬,叫人心裡總是不暢快!」

「你要怎樣才暢快呢?」阮鸝笑道,「你可別耍什麼心眼兒了,厲先生你還不知道,你什麼動作逃得過他的眼睛?」

「阿姐,」洪錦聽了這話有些緊張,「厲先生在你面前說我什麼沒有啊?」她想要探探阮鸝的口氣,這也難怪,她這一年,在交際場上輾轉認識了一個軍官,名叫喬苗,風流倜儻,有軍人獨特的氣質,她就迷上了,男女之間小情小意,很容易就一頭栽進去。她暗地裡跟他來往,瞞著這邊的人,可是總有些不踏實,厲先生的手段她是再清楚不過的了。

說起這個厲先生,皖系軍閥,來這古城有幾年了,能夠暫時立穩腳跟都是件不容易的事情。這個人頗有些心計,為人陰險,可是表面上豪氣,並沒有多少文化,但涉獵廣泛,尤其喜歡以「雅」的方式跟人結交。他不懂多少,就栽培一些懂的。以前因為好色,他收羅了一大批各地的小美人,可是後來覺得這樣的女子終究無味,索性花了重金,將裡面品質不俗的挑揀出來,加以培養,幾年下來,收穫頗豐,這個阮鸝就是他最為得意之作。

她原來是哪裡的人,恐怕連她自己也記不得了,反正八九歲的時候因為格外聰明給最得寵的五姨太挑了去做丫鬟,一次偶然叫厲先生看見了——當然是不是偶然,這天知道——她才十歲,可是標緻得出奇,而且百伶百俐,一看就知道不是凡品。厲先生討了去,不是作伺候自己的,而是找名師教她琴棋書畫,不出五年,才情卓著。她自己好學,又善於觀察時政,發現一應官僚商賈雅好戲曲,便向厲先生求著要學。年紀到了十七歲,第一次登台,唱《遊園》,一鳴驚人。

她成了名角兒以後,跟厲先生商議,對外只說是名師關門弟子,不提厲先生的名諱,辦起事來往往還方便些。那些鉅賈軍座都以為她是京都來的名旦,哪裡知道厲先生這層關係?她領著一些小女孩子學戲唱戲,哄得那起子人喜不自禁,統統落了她的網,一個一個還不是憑著厲先生擺布了。

「這一次還是跟以往差不多,昨兒厲先生來,給了我一張圖樣,」阮鸝不提厲先生說的其它的話,指著窗邊鏡台,「我收在第二格那張屜子里了,你去拿出來。」

洪錦急急地走過去,把那抽屜一扯,差點兒把整張屜子抽出來,阮鸝提高聲音道了句:「慢些啊,別把我的香露瓶子跌破了。」洪錦從裡面翻出一頁紙來。

上面白描著的就是她們的獵物——一支單股的簪子,形制微曲,尾部寥寥一點紋路,十數筆,看不出有什麼珍貴的地方。旁邊細細的楷字標明,這是一件玉器,年代已不可考,色澤白膩瑩潤,有異光。

女子髮飾沒有什麼稀奇的,也許是某對男女間的定情之物,隨帶進墓葬之中,貼著墓主的身放置著。戰爭年代軍需巨大,干起挖墳掘墓的活計的人不少,挖出寶貝流入黑市,大多被識貨的富商買了去,阮鸝她們設計了不少這樣的人,或哄騙或威逼,反正得把厲先生想要的人扣下來,把他想要的東西套到手才罷。

「也不見得怎樣好。」洪錦甩了甩手裡那張圖紙,甩得嘩啦嘩啦響,臉上掛著不屑一顧的笑容,「只是這樣小的東西,厲先生得了去又能轉手多少錢?」

「你總是錢錢錢的,」阮鸝無可奈何地笑著,「這次你不要小瞧了,厲先生特意囑咐了的,這是個大手筆。」

洪錦一聽見「大手筆」三個字就格外的來勁兒,一雙尖眼睛都要瞪圓了,豎起耳朵聽阮鸝繼續說下去:「別的且不說,厲先生說這樣東西,外面是有價無市,他得了也不是要拿去賣,只是自己留著。」

「自己留著?就為他多個玩意兒耍,值得阿姐你這樣費心勞力嗎?」洪錦把兩葉細眉毛一挑,氣咻咻質問道。

阮鸝已經從床上下來,穿著晨衣,坐到了梳妝台前,她透著鏡子看後面站著的洪錦,內心很是複雜。

洪錦她再了解不過,的確越長越是個吃裡扒外的,學東西不上心,勾引男人有一整套,而且她的那些事兒,阮鸝更是心如明鏡。可洪錦跟她的時候才九歲,那時候她尖尖俏俏的一張臉格外惹人愛憐,沒有幾分機智,可是逢人做事,嘴巴很甜。阮鸝對她說不上喜歡,可是還是有一份情誼在的。

昨夜厲先生在她房裡坐了一會兒,說起洪錦,她才知道原來厲先生在她們身邊一樣也布了眼線,洪錦的什麼動作他不知道?之前洪錦為了給她那個相好買個玉扳指討他喜歡,偷了厲先生一套越窯瓷器里的一隻杯子賣掉了,厲先生早暗地裡查出來,動了氣,本來只想懲罰她偷東西,可是順藤摸瓜查出來那個喬營長,偏偏是厲功老對頭的手下,這一下子就捅了馬蜂窩。

阮鸝知道她們這樣的貨色在厲先生眼中是不值一提的,處置洪錦就像捏死一隻螞蟻一樣容易,可是她還是出言請求厲先生再給她一次機會,看在洪錦年紀還小的份上。阮鸝不會不知道厲先生答應了她,是看她尚有大用,賣她個面子,可是背地裡總輕饒不了洪錦,她想著她們這樣的人,也不求其它,能夠活著就最好了,厲先生既允諾於她,就不會殺洪錦,也許隨隨便便配個人,也許關上一輩子,活著總比死掉的好,活著就還有一絲希望。

「厲先生縱然有千般不是,你我若沒有他的栽培扶持,也斷然沒有今天。」阮鸝知道自己這一番話有些護短之嫌,而且過於虛假,但是隔牆有耳,她只能一遍遍地警告,卻不能再多做什麼。「你不能忘了,你剛來的時候,餓得像只小耗子似的。」

「那當然忘不了,我還記得姐姐那時候穿一身白狐皮襖,打兩根辮子,掛兩隻玲瓏玉墜子,像個天上來的小仙童。」洪錦笑著說,可是話里不無諷刺。阮鸝怎麼會聽不出來?她只是無所謂,搖了搖頭,把擱在鏡台上的翡翠耳墜掛回耳垂上:「厲先生看重,你我就得出力,我知道你的心裡另有心事,可你得知道,鸝館是什麼地方,這裡沒有郎情妾意,不需要你說的那些大實話,更不需要無用之人。」她的語氣有些冷冷的了,因為洪錦太不知事的緣故。

洪錦聽見,暗暗哆嗦了一下,她發覺阮鸝知道了什麼,而她洪錦,對於她所知道的事情,卻是一無所知。她感覺有一張暗網向她身上撲來,要將她收緊,讓她不得動彈。這是夠恐怖的事情,雖然眼下她還是嬌生慣養的小姐似的人物,可在厲先生手裡,翻天覆地只需要他的一聲令下。

她警惕地盯著阮鸝的後背,她自顧自梳妝打扮,不再多說什麼,可是她的眼睛也在鏡子里覷著她,兩個人都不再說話,可是互相提防著,觀察著。

洪錦一出神,手裡的圖紙飄飄忽忽落到地上,她驚了一下,連忙去抓,可是沒有夠著,只是冷不丁地瞅見圖紙上描畫的那根釵子——大手筆、有異光、有價無市……洪錦閉上了眼睛,她覺得一陣痛苦的惡毒襲上心頭。

一直到樓下的娘姨拾掇好了飯菜,上來請阮鸝,她們兩個才重新恢復到親密無間的模樣,手勾著手,拉拉扯扯地下樓去。鸝館裡面服侍的人不多,只有一個做飯的廚子,兩個伺候疊床浣衣的娘姨,都是一直跟在身邊,知根知底的。

阮鸝坐在二層客廳的圓桌邊,看著一個一個的小女孩子跑進來坐好,娘姨忙亂著,因為這些小姑娘最難伺候,挑揀飯菜不說,還蹦蹦跳跳,容易把那些擺設物件磕碰壞。主子即使不說什麼,這幾個娘姨也知道這裡這幾個主子其實也不算什麼正經主子,厲先生的好些得意物件都送到了鸝館,萬一磕碰壞了,逢著問起來,總是叫下人吃不了兜著走。

人來齊了,阮鸝一面吃著洪錦拈到碗里的菜,一面裝作不經意地打量著在場的每一個人:那兩個小的,阮鸝看了一眼就過去了,太小,什麼都還不知道。軟玉已經到了知事體的年紀,可一向不過問與戲曲無關的東西,而且膽子小得跟老鼠差不多。兩個娘姨,雖是服侍老了的人了,可都怕厲先生,向他傳信倒有可能,究竟誰是厲先生的眼睛呢?

「阿姐,你吃這個。」洪錦總是這樣,有改不掉的丫鬟習氣,只要別人稍稍轉變一下態度,她就巴巴地湊上去,雖然這樣挺討人喜歡,可是見得多了就有些討厭。底下人總是對洪錦要輕慢些,也就是這個緣故。

阮鸝微微笑著,放下筷子說了一句:「昨兒厲先生來,說前兩天我叫廚房做了送過去的野雞湯入味兒,還很是贊了一番,不知道那日送湯過去的可得了賞錢不曾?」

一邊站著的張媽笑嘻嘻地說道:「厲先生喝了一口,說鮮,當時就叫賞了,我回來還跟宋姐說呢,以後有這樣的好事她也送一次去,有好大家享嘛!」「那湯是宋媽做的?」「是。」阮鸝聽了,瞟了一眼張媽,半晌沒言語。

這些天厲先生除了昨晚再沒來過,這邊的人除了送湯也沒有誰去。阮鸝琢磨了一會兒,突然轉了話題,對洪錦笑道:「前些日子跟你去蘇州呆了兩個月,一直沒吊嗓子,這會兒還不知道唱不唱得上去呢!」

洪錦趕緊接著說:「阿姐忘了?去蘇州時候是唱過的,在柴先生府上,阿姐唱了個《長亭送別》,滿座稱好呢!」阮鸝作恍然大悟狀,心裡頭暗自冷笑:也就是那個時候你勾上那個什麼營長,白白陪送進去,還惹一身的麻煩,現在倒是一提起就不忘那一日。

「就是那一日開嗓,我都覺得氣吊不起來,」阮鸝捉起一根筷子敲敲盤子,向在座的那幾個小女孩子說道,「你們要記住,練功一日不可懈怠,提防著我什麼時候來檢查。」洪錦笑道:「阿姐又是這樣,說什麼都繞回這幾個孩子身上……」

眾人一面吃飯,一面說些閑話,阮鸝在心裏面算定是張媽在厲先生面前弄了鬼,當然不止她一個人的話,可是阮鸝最討厭背著她小動作的人,這些人就是擺明了不把她當作主子,只管到厲先生面前討乖賣好,這樣的人她留著她養著她幹什麼呢?又過了幾天,尋個由頭就把她給打發掉了。厲先生因為不常來也不清楚,縱然知道了,也不會在意一個僕人的去留。

一日午後,吃了午飯大家就都去睡了,阮鸝特意留下洪錦,有心開導開導她。

天氣轉涼,比起酷暑的時候,現下睡午覺是最為愜意的事情,洪錦晚上熬得晚,這時候又被拘著不能睡覺,心裡有些惱火,可是表面上還是和和氣氣。

「讓你練的《鬧學》你練得怎樣了?」阮鸝拎著兩隻高腳酒杯放在床邊的柜子上,那裡冰著一瓶紅酒,是剛剛叫宋媽給送上樓來的。洪錦跟著她爬上床,蜷在她身邊。

「練了。」洪錦有氣無力地說。

「這次的薛老闆,祖上是清末的進士,是讀書人出身,雖然現在是商賈,可是雅好文學,是有一點兒墨水在肚子裡頭的。我雖沒會過這個人,聽說戲本子背得比你我還熟,你要是練得不好,怕是蒙不過他去。」阮鸝打開那瓶紅酒,一杯倒了一點,遞給洪錦,自己則拈著杯腳一邊輕搖一邊嗅那股香氣。洪錦也沒細看有多少,一飲而盡,而後,她稍稍伸出點舌頭舔舔杯口,顯得不夠莊重卻十足可愛。

她砸吧砸吧著嘴笑道:「我要是練得不夠好時,直接阿姐上不就完了,其實我連練也可以不練,放著阿姐這樣的『鸝聲燕語』不用,偏叫我去現學現賣,這根本就不合理嘛!」

阮鸝恨鐵不成鋼地瞥了她一眼,這洪錦還不知道,就這現學現賣的機會還是她求來的,不然的話,她現在是可以練都不練,恐怕連她現在在哪兒都不知道呢!

「你只管練著,厲先生囑咐過,這一次要你試試手,算來你也有十七了,你還不知道厲先生不養吃閑飯的?」

洪錦把杯子一放,憤憤地說道:「阿姐可不能這樣說,哪一次來了客不是我陪到深夜?那些盯著阿姐不放的臭男人,不大多都是我給勾到一邊?我處處替阿姐著想,可也沒少解圍,怎麼倒成了吃閑飯的?」

阮鸝知道自己說得過了,觸犯了她,笑著摁她到自己懷裡,一面跟她賠不是:「是阿姐的錯,阿姐口不擇言了,可要不激你一激,你怎麼有動力呢?你來,我們不說其它的,阿姐給你講個有趣的事兒。」

一定不是像阮鸝說的那樣,恐怕厲先生是知道了自己的秘密,難道這一次是借著行動清理自己?不像,阮鸝話中有話,她也參與其中。這個阿姐雖然和她是一樣的出身,可凡事總站在厲先生的角度,似乎經過他的栽培已經全然是他的走狗。洪錦不學無術,可是很關心時政,知道皖系軍閥混戰,沒有誰是得的了長久的,她只想找個如意郎君嫁了,儘快脫離這兒。今兒下午是個好機會,眼見得是睡不成覺的,阮鸝既說她要講什麼有趣的,趁著她這樣好的興緻正是能套一套她的話來。因此,儘管心裡老大的不爽快,洪錦還是儘快地換了一副臉孔,甜甜地笑著,儘力把自己的疑惑和不滿壓制下去。

「是厲先生前些日子跟我講的,關於那根玉笄的事情。」阮鸝抿了一口酒,把杯子放到一邊,她的手指靈巧地繞在洪錦的鬈髮的圈兒里,一勾一勾地挑著玩:「你還記得咱們半年前在厲先生的別院遇上的一個戴著茶晶眼鏡片的老頭兒嗎——就是你跟我說……」

洪錦仔細地聽著,這是笑著插嘴:「就是長得像一條鯰魚的那個嗎?」

阮鸝笑出了聲,點點頭:「就是那一個,當時我們還只當是清客。」「不是嗎?」洪錦眨著眼睛。

「不是,」阮鸝刮一刮她的鼻子笑道,「看著像是騙錢消災的,後來才知道不是,那個人有錢呢——只比厲先生少些勢力,對外稱作只是個算命的閑人。」

「得了吧,阿姐你忘了他給咱倆算的命么?說得我心驚肉跳的,那個短命的,還說阿姐命有一劫,說我會死於非命,這都是些什麼……」洪錦說的話提醒了阮鸝,她也想起那個人說的鬼話了,可是她不願意自己說出來,洪錦嘴快說了,惹得她渾身上下很不舒服,洪錦見狀趕緊說話彌補:「阿姐這樣有福氣的人,將來有享不完的福呢,信他這些!」

可是話已出口,阮鸝聽進去了。厲先生因為年紀大了很是迷信,而她因為過早感到世事無常,總是對某些看似不容易引人注意的地方格外留意,她與其說是相信,不如說是恐懼,活到她現在,最不能接受的就是死亡,她這樣拚命的人,不能接受命運的當頭一棒。

「不說他這個,我只是想告訴你,他就是跟厲先生提及那根玉笄的人,」阮鸝把眉頭舒展開,重新提起話頭,「據厲先生說,這笄子是由天下僅有一塊的美玉作成的,價值連城,從一處考究不出朝代的墓穴裡面挖出來,出土的時候,在墓主的手裡攥著——你說這樣的一根釵子,竟然重要到死了都要緊緊攥住,也不知道是何緣故?」

洪錦吃吃笑著:「還能什麼緣故,必是心上人的心愛之物……」「那該合葬呀,怎麼只見男子,不見女子呢?」阮鸝笑著問,「能擁有這樣美玉的人,難道還擁有不了一個女人嗎?」

洪錦抱住自己的膝蓋,她那件水綠色的旗袍有點兒做大了,她嫌顯不大出自己玲瓏的身段,所以家常穿著,出去就換掉。

阮鸝嘴上說著話,眼睛卻不時地掃視著洪錦的臉,她剛剛說的關於算命的話,使她想到那個老頭趁人不備附在她耳邊說的一句:「謹防身邊小人。」她身邊的人少得可憐,身為梨園行色,她接觸的範圍雖廣,可是沒有誰願意跟她交心。洪錦的手停在膝蓋上,她似乎在想些什麼,儘管只一個側臉,阮鸝卻敏銳地發現了不同於以往的情緒——她經常在其他人的眼裡見到並且確信一直深藏人內心的特質:狠戾與貪婪。這些情緒被甜甜的臉隱藏得很好,但不可能逃過阮鸝的眼睛。如果把身邊人挨個兒數一遍的話,洪錦應該是最可能被稱作小人的女子了,阮鸝很了解她,可是她會怎樣威脅到自身呢?阮鸝費神地想著。

「厲先生還說什麼了?」洪錦突然開口問了一句。阮鸝不自在地思索了一下,說道:「還說那根玉笄是個邪物,輕易沾不得。」是真的說過這話,厲先生的原話是:邪物,有異光,香氣逼人,不到萬不得已一定不能見血。

可是洪錦當個笑話兒聽了,撇撇嘴說道:「什麼稀奇玩意兒,輕易就沾不得了?」她因為好吃懶做的緣故,對古董沒有什麼研究,好東西認不出來,品質壞的還當是個寶貝,她了解那些隨葬品了解得少,就沒有幾分敬畏之情,所以那些金玉器在她的眼裡,就是與銀元划等號的,什麼邪乎,什麼吉凶,她根本就不放在心上,只當作哄人的話。

阮鸝聽她這樣說,倒是有了一個想法:洪錦會不會趁著這一次機會,又把這根笄子拿出去賣了呢?要是這樣,可不會要了她的命嗎?自己這個替她擔保求情的,難免也要被教訓一番,可不能再叫她犯糊塗了。

「你聽我一句勸,要是把我當個阿姐的話,趁早收收心,別再生事,這次這個物件兒,東西雖小,厲先生比哪次都寶貝,你可別犯了渾,正撞在槍口上。」

後來想想,好像就都是因為她的這一番話的影響,使得這個夥伴選擇背叛,就好像是自己一步一步引導著她做出最殘忍的決定,最終將自己陷入萬劫不復。可是當時什麼都不知道,各自揣著各自的心事,這一個還以為自己是做善事的大好人。

「阿姐,你這是怎麼說?我洪錦跟了你這麼久,你還不知道我嗎?阿姐不說的,我怎麼敢去動呢?」洪錦信誓旦旦地看著她的眼睛,可是阮鸝是個乖覺的人,洪錦越是這樣說,越是有了隔閡,她的虛情假意在這種話語里體現得最為真切。她迅速從好心好意中清醒過來,皺了皺眉頭,輕微而又不令人發覺的。看見自己的真心被質疑,她有些心疼自己。算了罷,管這些事幹嘛,這樣多事討人嫌,她埋怨著自己:還是早做準備,防著她些,雖然不能因為幾句話就懷疑她,不讓她做事了,可也不能叫厲先生看扁了自己,以為自己那樣沒有眼光。

阮鸝把手臂擱在肚子上,用手指輕輕打著節拍,回想著前些時候聽的曲子,她一想通了就徹底放鬆了身體,洪錦雖然不明白她為什麼不再說勸她的話,可是看到阮鸝放鬆戒備的樣子她還是相當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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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柯夢:綰鬇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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