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和學霸作鬥爭

第8章 和學霸作鬥爭

1

張定先當初是這樣接近學霸的:

他到與學霸僅一層板壁之隔的杜德家高聲朗誦他寫的「唐詩」以引起學霸的注意。

當然,此前他打聽到學霸寫作了得和已經是下鄉知青的學霸當天回家。

他在學霸隔壁杜德家靠近學霸家那一面的板壁前一遍又一遍高聲朗讀他的「唐詩」,讓杜德覺得他那天有點瘋瘋癲癲。

「焦歲愁月催人老,

頭滿白髮齡未到。

虛生苦度黃金節,

到世不如去世好。」

「焦歲愁月催人老……」

「焦歲愁月催人老……」

似乎感覺到沒有引起注意,他又朗誦另一首:

「……

牧笛悠揚起,

澗谷起迴響

……」

隔著一層木壁在家睡午覺的學霸實在受不了了,他剛剛參加完生產隊的搶種搶收,累得不行,又走了幾十里路回到家,吃了午飯正在睡午覺。

被吵得睡不著,他就爬起來到隔壁去看。

那人還在繼續:

「笛不知幽怨,

曲會訴衷腸,

鞕鼓動,

羊鈴響

……」

學霸本就覺得這個人喉嚨好大,發出的聲音真的是「聲振屋瓦」,再一看個子也大,在別人家朗誦作品也絲毫不害羞,這一切都正好和自己完全相反,他自己覺得聲音小、個子小、都下鄉當知青了還羞於出眾,所以突然對這似乎自己的一個反義詞的誦詩大漢產生好感。

他對那滿臉放光的詩人說:「這些詩誰寫的?」

在旁邊坐著的杜德指著張定先說:「他寫的。人家初小都沒有畢業!」

張定先馬上介面說:「你評論一下,寫得好不好?」

學霸說:「不錯喔!」

張定先眼睛放光。

學霸又說:「第一首一般,第二首太好了!」

張定先的目光立刻暗淡下來,並且惡狠狠地望著學霸。

2

從此張定先不厭其煩,只要學霸回家,有空就往學霸家跑,常常一呆就是一整天。

他對學霸卑躬屈膝百般奉承,同時總是毫不客氣地接受學霸幾十里遠背回來的自己在自留地種的蔬菜、糧食。有一次學霸在街上賣完一背篼辣椒,恰好張定先也來「買菜」,學霸把背了幾十里路賣了半天才得到的總共六元多錢全給了張定先。

那時候學霸根本不計算錢,直到老了有一回張定先和他計較錢,他才想起幾年後回城讀書參加工作,每月工資才二十八元五。

不管到哪裡去玩,一切開銷學霸負責。張定先說他喜歡哪本書,學霸就給他買。

對於錢,學霸從來不在意。但學霸早就看穿了張定先的本質,笑著給他取一個外號「敦厚的詐騙犯」,直言不諱說道:「哎哎,你,你不是作家,你是傑出的社會活動家!」

不過學霸心好,又覺得張定先好玩。

學霸認為寫作才能是與生俱來的很自然而然的事,而張定先奉寫作為人間特權,以為普通人見了作家就應該跪地求饒,連常識都還沒有卻成天夸夸其談,鬧出很多笑話。

學霸下鄉7年後,回城讀書、教書,搞業餘寫作。為寫《建築社之歌》這部小說,一個暑假無償去給張定開打工,在烈日下釘房蓋。只要張定先說這個是他情婦,他就給她買一個西瓜,張定先又說那個是他情婦,他又給另一個她買一個西瓜。

學霸還把父親訂閱的文學期刊《世界文學》、《人民文學》、《詩刊》、《四川文學》和時常轉載文學精品的《新華文摘》給張凱先看,送書給他。

就像在初中為自己學習好感到另類,學霸對自己的寫作才能並不感到驕傲,甚至視為負擔。他向來認為,身體壯實和能言善辯以及無憂無慮沒心沒肺的生活才值得羨慕——他家缺乏這三樣,他家一言一行都拿書本關於善惡是非的標準來衡量,他家從不做生從不講究吃喝享受從不爭吵打鬥,他家懂得很多道理遵從許多規則,他家講「訥於言而敏於行」,家人大都沉默寡言。他家講「慎獨」,講「書有未曾經我讀,事無不可對人言」。

他喜歡張定先一家人的生活——又有趣又輕鬆又熱鬧。張定先家成天沒心沒肺吵鬧不休,有時還要打鬥,有時張定先和妻子在寢室分居,建築社劉老五說那就叫「一國兩制」。

為了寫《建築社之歌》,學霸不僅暑假給張定先無償打工,當知青的時候回家玩還去幫張定先義務釘過茶箱,休息時在一個茶箱蓋子上用木工鉛筆畫出一幅超現實主義的畫:一個大鬍子洋人口含一個大煙斗,煙鬥上擠滿千奇百怪重重疊疊翻筋斗的男人女人。

張定先和工人看了那畫,心花怒放。那時候還沒有改革開放,還沒有「超現實主義」一說。

3

小升初考全縣第一的學霸下鄉7年,才被推薦讀了個師範,後來在一所鄉中學教書。

教書的時候他讀了漢語言文學函授又去讀魯迅文學院函授,並好心鼓動張定先也去讀書,讀魯迅文學院函授。見學霸讀高級班,張定先也要讀高級班。學霸的輔導老師每一封信都對學霸大加表揚:「激光似的語言,對人生精到的理解」,「寫詩具有閃跳不定的視點」,「也許寫小說我還要向你學習」……

張定先就慘了,他老師每一封信都罵他。

有一回老師不經意間把輔導信寫成了一首朗誦詩(當然分行是學霸乾的事):

「也許,

你又要說,

你這裡有高深的思想,

那裡有高明的技巧,

可是,

據我看來,

什麼也不是。

你,

要多了解常識。

首先,

消滅太多的錯別字,

和不通順的語句

……」

張定先大為光火,去信說明自己學費來之不易,撒謊說他是泥工組的,每天挑著灰漿桶爬樓梯,你們這樣對待業餘作家勞動人民,思想大有問題。

他的老師於是連忙回信:肅然起敬肅然起敬。

學霸的作業——超現實主義小說《玩具》得到老師高度讚揚,張定先讀了《玩具》,立刻大吃一驚,從此奇奇怪怪起來,見到學霸必提《玩具》,言談間總是和學霸比高低。

有一次他叫學霸再給他看一遍《玩具》,學霸不肯,怕他拿去搞丟,他竟然拿來木工鑿子,要撬學霸的箱子。

4

張定先小說寫不過學霸,就從詩歌下手,聲稱他懂得「朦朧詩」而學霸不懂。

學霸很是氣憤,介紹朦朧詩的那一期《人民文學》還是他送給張定凱看的,而《人民文學》是學霸的父親訂的!學霸還不厭其煩,給張定開講北島、顧城那些朦朧詩。

學霸見張定先居然說出什麼你不懂朦朧詩的話來,就說:「朦朧詩的代表人物有沒有北島啊?」

張定先:「有。」

學霸:「那我明天就拿一首他的詩給你看。我到我爸爸的《新華文摘》上抄來給你。」

第二天,張定先看到了那首詩。

學霸念給他聽:

「花還未誕生

它白皙、羞紅

溫暖如春

開在白色鋪花的卧處

向我訴說

象寒風中清越的鈴鐺

……

「花還未誕生

我們擁被而眠

聽天空中簫笛齊鳴

……」

尚未念完,張定先便失聲叫道:「阿呀阿呀,北島能寫得這麼好了呀?怎麼我沒見過這首?」

學霸繼續:

「……

開成一大陣肥大的花朵,

在布滿稀湯的窪地里來采來采。

……」

張定先迫不及待把詩歌拿過去:「我自己看!」

沒幾天學霸遇見張定先老婆,那和張定先一樣大喉嚨的改工大娘在大街上叫道:「你拿一篇什麼詩給我家那個瘋子,吃飯、睡覺都在念!」

學霸連忙趕到張定先家,對他說:「其實,那首朦朧詩是我寫的。」

張定先:「你騙我!」

學霸:「我不騙你,我當日記寫的,寫在日記本里。」

最近,張定先又說:「你不懂現代主義!」

學霸:「我的《玩具》難道不是現代主義超現實?現代主義我早玩厭了!現在是後現代了你懂不懂?」

張定先:「你不懂現代主義!」

學霸:「現代主義不是現在主義,早已終結。「

張定先:「既然是現代主義,怎麼早已終結,你騙我,你虛偽!「

學霸:「那你聽這首外國詩歌是不是現代主義?」

張定先:「登載在哪裡?」

學霸:「《世界文學》。」

張定先:「叫什麼名字?」

學霸:「《意象一號》。」

張定先:「這名字就不咋地。」

學霸:

「新剝的皮蛋

乾涸的大廳

人心漂泊流浪

精美的叉子

人心再度流浪」

張定先:「阿呀,哪個國家的?」

學霸:「中國的,我寫的。」

接著,學霸又補上幾句:「教育就是讓人變善良,你不要成天為自己沒有受過多少教育沾沾自喜。沒文化很光榮嗎?實話說我也沒什麼文化,就讀了個中師,還抽展覽館去了,沒上幾天課。文化就是教你對他人有利!越有才的人越謙虛,越有所敬畏,你不要老是無知無畏。」

張定先緩過勁來,又是一陣哇啦哇啦,學霸等他說完,冷笑道:「後現代對世界只剩下苦笑,而你卻還在興高采烈地裝逼!」

張定先似懂非懂,但打定主意和學霸對抗到底。

5

文學上打不敗,他就從「社會學」去打敗。

他說:「是我們工人養活了你們老師!」

學霸嗤之以鼻:「你跟我說這個!是我在鄉下種地你們才有飯吃!」

學霸還不解氣,補充說:「滿打滿算,從你參加工作到建築社解體,你幹了多少活?你跳舞的幹活!你就是個混混!改革開放后誰願意和你搞組合?計算個門窗尺寸都要出錯,讓人家賠了一大筆錢,劉老五說的,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木匠手藝又毛糙,常常以為自己是作家搞特殊!」

6

後來學霸了解到,杜德家誦詩那一回,之所以張定先對他目露凶光,以及後來無論他怎麼對張定先好,張定先除了樂於做敦厚的詐騙犯,還是隨時目露凶光,原來在杜德家朗誦的兩首詩歌里,第二首是張定先的同學兼老朋友榮生的作品!

最不妙的是,榮生既是張定先同學兼朋友,後來又讀了高中,並且熱愛寫作善拉小提琴!

讚揚比張定先學歷高的人,犯了張定先的大忌;讚揚和張定先一樣搞寫作的人,犯了張定先的二忌。

同時,怪不得那「第二首」里有若爾蓋地質隊周圍的風光,原來是地質隊員的作品。

為了彌補自己的過失,學霸到處推廣張定先的作品,還大度地答應幫張定先寫他那永遠完不成的「長篇小說」的一些難寫的章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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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渣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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