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他半邊臉都爛了

第9章 他半邊臉都爛了

1

張定先到處宣揚他打敗易從德的赫赫戰功,誇耀他的殺傷力:「他這人就是狂妄自大不謙虛,只有我能收拾他,我說他不懂音樂,他眼睛一翻,差一點就死了!幸好我走得快,要不然我說不清!」說完很是洋洋得意。

他從對易從德的勝利,摸索出鬥爭的方向,他到處打聽生了病的老同學,他要加速他們的死亡!

他的人生樂趣,就是對鎮上有學歷的或有名的人加以無情打擊,對寫作有名的人說他不懂文學,對畫畫有名的人說他不懂美術,對醫療有名的人說他不懂醫學……把那些早已對自己的專長非常厭倦的人搞得莫名其妙。他唯獨對學霸沒辦法,學霸說他當過知青,當過工農兵大學生(他讀的那個中師,當時叫「大學」),當過教師,當過高科技公司總部文秘。他還說來呀來呀,你勞動人民,我好歹也是半個勞動人民!

別的人可都拿張定先沒有辦法。張定先堅信每一個時期都有一個通吃一切的東西,他留心這些東西的名稱,一旦發現,就宣稱他就是這個東西,而這東西的內容,他可以一概不知。他最初說他是哲學,張口就是「這是哲學,你不懂!」後來知道了一個「邏輯學」他又一直說「這是邏輯學,你不懂!」他總是站在制高點,想當然撒開了一吹,吹完禮賢下士地問道:「你懂起了沒有?」

後來他又從邏輯學變成文學,再變成音樂。

他甚至專程趕車到市裡去諄諄教誨他妻子的表弟。被他教訓的那個建築社工人陽禮全才是個貨真價實的的工人作家,他發表的小說得到大名鼎鼎的劉心武先生點評,於是從建築社調到川劇團當編劇,寫了一出大戲,人很老實、害羞,張定先卻說人家「你不懂文學」。

他和高中一個外國語大學畢業的教師爭論,他說:「這是外國文學,你不懂!」

他和高中一個漢語言文學專業畢業的教師爭論,他說:「這是古代文學,你不懂!」

那些被張定先教導的人哭笑不得,又不知和他從何說起,因為除了知道個名稱,他連相關常識都沒有。

2

張定先甚至到垂死的昔日工友羅德新那裡去尋找快感。

羅德新的學歷比他高很多,是社裡屈指可數的高中生之一,而且相貌很有特點,所以常常在社裡女工面前將他打敗。

羅德新這個美男,美得特殊,鼻子高,眼窩深,眼睛大,像個外國人。

那天星期天,學霸又到建築社體驗生活,見這人外貌不俗,神情悲哀,就給這人取個綽號「莫里哀」。

莫里哀因為多愁善感患了輕微精神病,人雖標緻卻找不到老婆,這麼多年來非常潦倒,張定先卻特意跑到垃圾場去找到人家,抓緊告訴別人他家女兒有四處房產、他老兩口住在女兒「不要了的那套房子,有一百多平方」,「我家裡每一間房子都安上了電視」,意在讓家徒四壁的莫里哀好好嫉妒他一把。那個除了病痛沒有生活、比生活在生活之外的易從德更加不幸的人,在「撿垃圾吃」時被昔日工友張定先抓了個現行,被百般奚落,加重了精神痛苦,不久死去。

張定先在學霸面前誇耀他這一戰功,說是其實那個愚蠢的「高中生美男子」啥也不懂,你還給他改個「莫里哀」的文學名字!學霸說:「你沒人性!」

3

後來張定先又如法炮製,在街上遇見學霸或到學校找到學霸,總是在學霸面前誇耀他家生活的豪華。有一次,裝作無意間感嘆:「我一個女婿是包工頭,親家過年送我們一頭豬,我兩個女婿都買了新房買了車,我現在不但每空寢室安了電視,還每空寢室安了電腦。我現在做飯好輕鬆,電磁爐、微波爐、電炒鍋、液化氣、電飯煲。才不久又買了消毒櫃,就可以了嘛,可我老婆還要花四打四千多元錢去買個凈水器!」

學霸出身教師家庭,對物質享受向來遲鈍,他為張定先生活條件的改善感到高興。這大出於張定先的意料,他原以為學霸會嫉妒他。

學霸並坦然告訴張定先:「我現在住10平米房間;旱廁,得隨時挑糞去公共廁所倒;沒有淋浴,用水桶洗澡;沒洗衣機,手洗;沒熱水器,炊壺燒開水,開水裝在暖水瓶里;沒床墊,睡三尺寬的硬板床;最近老婆買了工具給我理髮。」

張定先緊緊盯住學霸:「不會啊?」

學霸:「怎麼不會?你看我這頭髮。我家遭了大難,你不是不知道。」

張定先想了一想,說:「這個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學霸:「我外甥心太大,在省城的市中心開飯館,垮了,欠一大筆債跑路了,他父親早就不在了,家裡所有房子都賣了,他媽媽住養老院,氣得整天不下床,渾身皮包骨頭!等我外甥還清債,我的生活才會好起來。」

張定先:「我不相信。」

學霸知道他又想來家玩,過去幾乎天天來,經常一玩一整天一玩一整天。

張定先腦筋轉得快,轉念一想,說道:「你外甥欠款,不至於你過你說的那種生活,你在學校不是有房嗎?還有,你老丈母家我不是沒來過,哪裡才10平方?吊腳樓,樓上樓下十個10平方都有!」

學霸說:「你知道的,學校住房倒是一切現代化,可我岳母快九十歲了,一隻腳還癱瘓了,她說你們那房子在樓上,我爬不動,天天麻煩你們背我不忍心,我不去。所以我兩口子這麼多年一直陪著岳母住在她家的河邊老屋,我老婆一天到晚忙得團團轉!河邊老屋是你說的那麼寬,但是每個房間就那麼窄,別的房間是我老婆姐姐妹妹的,人家不回來住不代表我可以住。設備也落後,聽說房子要拆了修濱河路,所以一條街都沒有裝修。」

張定先說:「對了,我是說你沒那麼苦嘛!」

想了想,張定先又問:「你那外甥好大本事,敢在省城開飯館?」

學霸:「商貿大學烹調專業,去外國打過工,錢都是借的。」

張定先滿臉放光:「所以說,讀書多了都是書獃子。」

4

張定先終於又去拜訪學霸。

此前學霸的妻子憑女人的直覺,覺得張定先對學霸有害無益,天天蹭飯、拿書不說,還耽擱學霸休息、寫作時間,所以一貫主張驅張。加之學霸家出事情,張定凱估計不可能成天縱情笑談了,所以已經好久未去學霸家了。他現在終於又去學霸家,而且是去欣賞學霸的貧窮與落後,不過他察覺到學霸並沒有被物質生活的突變打垮,他於是說道:「你外甥的事你最好不要管,那是無底洞。」

學霸說:「兩條命啊,怎麼不管?」由於想起氣倒在床已經五年不下床的骨瘦如柴的妹妹,學霸表情相當痛苦。

張定先終於看到學霸的痛苦,於是笑逐顏開。他還要補上一句:「你有世界名著《玩具》啊,怎麼不拿去賣錢?」

「你還念著它啊?」學霸說,突然想起這麼多年張定開見了他差不多都要提到《玩具》,他心下終於明白,張定開此來是要讓自己不愉快。同時,他倏然想起,他越是給張定開灌輸一些知識,他就越拿那一知半解的知識去打人。

張定先的小學同學兼朋友榮生嚴肅指出:

「極度的自卑造成了他極度的自大。一輩子想把別人搞垮!」

此時張定先已經攻擊榮生很久,說榮生不懂文學,甚至惡狠狠地說:「文學沒你的事,搞你的書法去!」

對了,忘了說了,榮生除了拉小提琴和寫詩——他是地質隊文藝宣傳隊的——還會書法。

5

鎮上有很多劉老五。

其中之一是張定先在建築社時候的工友。

張定先和妻子鬧矛盾,晚上分睡在兩張床,中間隔開一公尺,好像海峽兩岸。劉老五晃著高高的患過兩次腦梗塞的身軀去了,他垂著右手,濃眉一挑,眼睛放光,悠然說道:

「你們這是實行一國兩制啊?」

張定先無所畏懼,獨對這劉老五有些敬畏,吱聲不得。他知道他打不垮劉老五,因為他知道劉老五比他不愛上學讀書。

張定先另一工友羅正興聞訊則開玩笑說:「張定凱的妻子推動了社會的進步和婦女的解放!」

羅正興者,大名鼎鼎的洞二毛也!

後來羅正興患皮膚癌,看電視已經不能分散對痛苦的注意力,只有初中一年級文化的他躺在病床連蒙帶猜地讀《聊齋志異》。張定凱聞訊大喜,跑到羅正興家裡去說你這裡理解錯了那裡理解錯了反正理解錯了!羅正興說,你才怪呢你又不懂文言文!張定先說,何必要懂文言文!我不像你——不懂裝懂!《聊齋》是你看的嗎?你又不懂文學!」

當張定先把他對羅正興說的這番話告訴學霸的時候,學霸再次罵他沒人性。

羅正興死得很慘,他是皮膚癌,死前半邊臉都爛掉了。

「他半邊臉都爛了!」——張定先誇耀戰功說。

如此看來,張定先居然加速了易從德、羅德新、羅正興的死亡,他的殺傷力實在太大,冥冥之中似有邪神相助!

古鎮所有的名人都被他鬥倒斗垮、學霸雖然斗不垮,但是已經潦倒不堪了!

那麼,和誰斗呢?和誰斗呢?

和老婆斗,罵她思想落後,但是還沒等他開罵,老婆已經把他罵得無地自容。

他就故意找大女兒的岔子,把她的一些年輕人的想法說得一無是處。

女兒很生氣,罵他「瘋子傻瓜神經病!」

他說:「什麼神經病?我我我,我就是狂人,枉自你還讀過高中,這點都不懂————魯迅說了,書上都寫著『吃人』!」

「你不吃人?」他女兒反問道。

他覺得這句話好強大,很是不好回答,於是說:「你讀的什麼屁書?連魯迅你都不懂,你語文考試你老師還給你打一百多分!弄虛作假!我們讀書,滿分才5分,後來100分,哪裡來的一百多分,騙人!騙人!」

他大女兒氣得咬牙切齒:「誰和你說得清楚!」然後哭了起來,然後在他因為天氣暴熱而光著的上身狠狠抓掐,直至他出血。老婆不但不勸,還要拍手,還要熱烈地歡呼。

他於是衝上街去,控訴女兒的暴行:看這裡!看這裡!看這裡!

後來有了微信,但張定先不會玩,女兒也懶得教他——最先進的人還用得著落後的人教嗎?

他於是去找劉老五,看他如何玩手機。

劉老五對張定先說:「你這樣真的不好!你跑到人家家裡去活肇,人家羅正興哪一點對不起你?人家技術比你好十倍!」

劉老五又補充說:「人家文化也比你高,還有,又是你先惹人家,睜著眼睛說瞎話,說人家技術不咋樣,給改工大娘說人家是『排奶婆』!」

張定先對這最後一句反應最大:「他都死了這麼久了你還在幫他說話!他就是比我多讀了三年書,有什麼了不起!你這麼崇拜他!」

劉老五也是嘴不饒人的人,他反擊道:「啥**崇拜?老子不是初中生?」

他進一步強調說:「人家羅正興是你們木工組的技術老大——說錯了,技術老二,杜雨亭老大——你專門罵人家的技術。人家得癌症看個《聊齋》又怎麼了?那個時候又沒有微信玩。」

張定先一時無話可說,但想到自己鬥倒的都是文化人高學歷,被比自己還沒文化的劉老五這麼說得啞口無言,真是心有不甘!

他拿出慣用的表情包,搖頭晃腦說道:「你不懂文學!你不懂文學!」

想不到不懂文學的劉老五怒目圓睜,脫口說道:「文學?卵學!雀兒學!你一輩子不懂裝懂!你會玩微信不?」

「我瞧不起!」

「雀兒你瞧不起!你懂個屁!你懂起了丟都丟不脫!」

劉老五的女婿「賣汽車,有二十多個億」,女兒「生產電子黑板,十七個億」,「都在深圳,一人一部勞斯萊斯」。

此前建築社解體,劉老五最早開傢具作坊,早已致富。他有了錢就有點花天酒地,於是兩次腦梗塞:一次是婚外情遠道而來,他一高興;一次是牌桌上和了滿貫,他一激動。

他現在走路永遠垂著一隻手,自稱「妥神」,說是「就是死了也值得了!」照舊喝酒抽煙,和這個視頻,和那個視頻,並把一個喝酒抽煙打牌活了九十三的微信四處轉發。

他聽說鎮上一個不太富裕的自稱患了臟病,他憤憤地說:「他?他還沒有那個資格!」

張定先聞訊,如獲至寶,這回一定打敗他!在街上遇到劉老五的時候他連忙嘲笑說:「人家都在傳,說你說傻話?」

「我說什麼傻話?」劉老五問。

張定先說:「你說曾老九沒資格得臟病,你老實說,你說過沒有?——咹?得臟病還要資格?」

他懇切地望著劉老五,希望他答覆說他說過那樣愚不可及的傻話,又害怕劉老五照例雀兒屁股地一陣亂罵。

想不到劉老五脫口而出:

「你才不懂音樂!卡拉歐凱微信到處是音樂!你還說人家易罐罐,你屁都不知道臭!」

張定先第一次啞口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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