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導演與公交車與張定堅

第5章 導演與公交車與張定堅

1

張定先曾經是建築社文藝宣傳隊的隊員。宣傳隊隊員又大都進過工農兵學哲學小組,所以他們開口就說:「這是哲學的問題!」

張定先除了這樣說,還要加上他的口頭禪:「你不懂!」

除了張定先,建築社搞文學的不少,寫詩寫小說。

宣傳隊的生活很熱鬧。

能歌的姑娘拚命飆高音,善舞的小夥子大跳黑人舞。

2

與宣傳隊隊員相反,建築社有一個非常低調,他叫吳才——不知道他父母為什麼要給他取這樣一個名字。他母親是改嫁,他的生父是個船工。

在那離婚率非常低的年代,他那母親離婚再婚的家庭顯得特殊(儘管張定凱母親也是改嫁,但人家父親是社長)。他又是個獨眼,膚色黑,相貌不怎麼好看,人稱「吳瞎兒」,他身體又單調,想來想去,他認為只有學技術一條路,因此和張定凱不喜歡技術瞧不起技術相反,他最愛技術,拚命學技術。

在他童年的時候,他不知從哪裡找到一顆「地瓜手榴彈」,他拿了一把鐵鎚,想要錘掉手榴彈表面的橡膠,手榴彈倒是沒有爆炸,但彈起來的碎屑打瞎了他一隻眼。

他進建築社,被分配在當時誰也不願意去的泥工組。泥工組又臟又累,要麼機器一樣攪拌灰漿,要麼機器一樣往樓上運輸材料,要麼一天到晚碼磚砌牆,要麼在木工忙不過來的時候參加木工組釘房蓋,給木工打下手。他幹活最多,沉默寡言,對一切報以順從討好的笑。他的獨眼很亮,張大瞳孔看一切,好像隨時準備逃走。他小小的臉烏黑粗糙,他個子不是很高,但手長腳長。他不留什麼頭式,他覺得頭式於他無意義,隨便理髮師傅給他剪個什麼。

他父親是「領江」,在江河上引導著船行的航向,所謂「領江領江,好討婆娘。領江發煩,就要翻船」。他父親告訴他要好好學技術。他於是遵從父親的教導,拚命學技術,居然從一個攪拌工和挑灰漿桶的苦力成為技術工人,技術僅僅次於木工組的洞二毛。

木工組與洞二毛技術並駕齊驅的是杜雨亭。

杜雨亭濃髮方臉,綽號馬雅可夫斯基。他是從外地森林工業局剛下放回來的,原來是個技術員,雖然學木工不久,技術已經非常之好。他下料精確,他的鋸、鑿、小刀好似長著眼睛,他刨出來的木板,玻璃一樣光滑。社裡派他給供銷社那家最大的飯館修房子和桌子,他竟給人家發明了一台「自動做面機」,最神奇的是,沒有現成的鋼鐵齒輪,他就用木頭做成來代替。晚上他很高興,覺得自己又能夠為人民服務了,於是拿出小提琴,拉了一曲《金蛇狂舞》。

他的堂弟杜雨新,也在木工組,曾經做過教師。

張定先是杜雨新的小舅子。

3

張定先在木工組,手藝最差,人稱「糙木匠」,又名「紅不專」。是的,他只紅不專,成天闡理論,還要「你不懂」。

他也和社裡幾個高中生一樣,成天寫詩,他姐夫杜雨新從教師的角度評論說:「你初小都沒有畢業,寫什麼詩?」

後來改革開放,寫詩的越來越專業,社裡那幾個高中生里的一個,不但寫詩,還在《醜小鴨》雜誌發表了小說:《生產閥門的藝術家》,那小說還得到紅極一時的作家劉心武先生撰文點評,張定開於是感到招架不住。

那個真成了作家的工人名叫陽禮全,恰恰是張定先老婆的表弟。張定先素來看不起老婆家族的智商,又覺得表舅子窩囊老實,因此不服——這是后話,後面會講。

社裡現在實行自由組合承包,沒有一個組要張定先。張定先技術不好不說,專會耍嘴皮子,能說會道方面誰也不是他的對手,他活幹得最少,爭工資卻往往沒誰搞得贏他,滿口的大道理。他一個也愛寫詩的好朋友張海承包工商銀行宿舍修建,打不破情面要了他,他自告奮勇計算門窗和門窗盒子尺寸,結果計算失誤,大量木料被改工大娘們按他下達的尺寸鋸得長長短短,根本不能做門窗,也不能做盒子,讓張海損失兩萬元。他還嘴硬,說什麼修房子就要技術革新,不要只懂「傳統建築」。

4

他感到走入人生低谷,心中又不服氣,就拿著他寫的一首「唐詩」到處念。

念詩之前,他習慣性地發出一聲作報告的開場白——「啊」。

「啊。

悶歲愁月催人老,

白髮多了齡不到。

虛生度過黃金節,

到世不如去世好。」

他這首「唐詩」其實是舊作,因為他估計一般人不懂文學不懂他的原作,所以這次盡量改得通俗易懂些。

那時建築社工人們的口頭禪已經從「你不懂哲學」演變為「你不懂文學」。本書後文還會講到,「你不懂文學」最後演變成了「你不懂音樂」,發生很多故事。

朗誦完畢,他立刻感覺到自身的偉大,情不自禁為自己喝彩:「其實我超過了唐詩!」

社裡另一位詩人頗不以為然,此人名叫賀大洲,他自己取個綽號「賀知張」,意思是你張定先瞞不了我。

此時吳才吳瞎兒已經春風得意,他和杜雨亭分別是泥工組和木工組的技術權威。「門窗盒子事件」以後,「紅不專」再也找不到木工搭夥,吳才又拒絕「紅不專」到泥工組工作,但他好意地仍然稱「紅不專」為「李白」——他過去一直叫張定先李白。

專職鋸木料的「改工大娘」們就趁機說道:「什麼李白?李黑!」

這也是報應,因為「紅不專」在他的鼎盛時期到處說全社美女都愛他,甚至公布名單和細節。

賀知張對「超過了唐詩」早就越想越氣憤,現在聽吳才還叫「紅不專」李白,終於爆發:「你那首『詩』可以稱為《打油詩·發牢騷》。大詩人李白早就寫過『白髮三千丈』,你給人家提鞋都不配!主題陳詞濫調,啊,過得不好就想死?世界上不知多少人這樣寫——用得著你說!再說,你懂不懂『四聲八病』?」

看著幸災樂禍咧嘴大笑的改工大娘們,前來找組合被拒絕的「紅不專」感到火上澆油,他脫口冒出一句當年的話:「你,你這是技術第一,不看道路!」賀知張於是說:「沒有技術,哪來藝術?」紅不專吼道:「你不懂!」賀知張說:「你才不懂!」

那時候,滿大街唱著鄧麗君的歌。

5

「紅不專」張定先憤怒地走著,回憶著當年他在宣傳隊的歲月,耳朵里滿是揚琴、二胡、竹笛的聲音。杜雨亭會拉小提琴,杜雨新會手風琴,但他們進不了宣傳隊!

他又回憶起那年陽光燦爛的一天,四處高音喇叭里播送著雄壯的歌聲:「東風吹,戰鼓擂,現在世界上究竟誰怕誰?……」

正午,已經30歲的吳才白髮多了齡不到,在工地木板睡午覺。

「哎,哎哎!我睡不著,我們擺談擺談!你有對象沒有?」他高聲喊叫著推醒吳才。

吳才望了望漫天太陽光,再望了望凌亂的工地,揉了揉眼睛,一臉不高興,但突然想到自己著名大齡單身漢的身份,立刻順從地笑起來:「什麼事啊李白?」「我是說,你有對象沒有?」「沒有,誰要我呢?人,又不好看,天天天天挨鬥爭。」我給你介紹一個,西施喔!」「不要開我的玩笑李白!」「我開你什麼玩笑?」張定先不高興了,「我好心給你介紹一個——我老婆的表妹的朋友!你乾脆說你干不幹?」「干!」吳才半信半疑,但以最快的速度作出了最明確的答覆。

6

「西施」被張定先帶到吳才面前,吳才發現這女的也是獨眼!個子較矮,但人白胖,身材性感。

當時只有電影,還沒有電視。男青工對婦女的評價有三個等級:第一種,「斷片」,意為膠片斷裂,銀幕上沒畫面;第二種,「黑白電影」;第三種,「彩色電影」。把「彩色電影」娶回家,叫「安座機」——「座機」是電影院那種,固定的,很豪華;不是流動放映隊那種,支個架子,可以拆卸,很簡單。

吳才除了對西施的獨眼這一點不滿意,其它都滿意,認為可以安座機。又聽說這女人沒工作,他也並不在乎。後來,西施不用吳才幫忙,自己憑善於社交的優勢,想方設法加入了改工大娘的隊伍。

在安座機之後,特別是座機成為快活的改工大娘之後,吳才想讓她天天放映彩色故事片的指望落了空。她百般看吳才不起,主要原因就是因為她自己也是獨眼。再一點就是吳才痴迷技術,不懂生活。

「乾乾干,煩!你媽的又不是吃飯,天天頓頓都要干!干你媽個火鏟!」一段時間,幾乎每天夜裡和凌晨,她都從床上跳起來對大雜院十戶人家現場播報。

大雜院十一戶人家中,有崔家兩兄弟、曾、喻、吳家和杜氏三兄弟里的兩戶共七戶人家家裡有人是建築社的。

其他十戶人家常常被她鬧醒,大家都笑將起來,有人過後還要交流心得體會,唯杜氏三兄弟不參與討論。

賀知張聽說與吳才同姓不同輩的一個老中醫常常上門為吳才老婆看病,又聽說吳才老婆常常爆發出銀鈴似的笑聲,於是給她取一個外號:「外國品種」。改工大娘們更是捕風捉影,添油加醋。

其實「外國品種」由於家庭不幸福,有親戚上門看病,自然比較開心,哪有亂倫之事?他終於和吳才離婚,不久她嫁給一個醫生——不是那個上門看病的中醫,是個西醫。

那西醫在醫院出類拔萃,學歷最高,醫術最好,人也長得好看,像個書生,但有些書獃子氣,只知道鑽研醫術,所以雖然娶了全醫院最美的護士卻沒有得到她的心,他又沒有朋友可以傾訴。老婆和他離婚後,吳才前老婆獨眼西施主動找到他和他結婚,但他依然感受不到愛情,於是積鬱成疾。

他患的是癌症,他知道西醫沒辦法了,於是將一切中草藥亂吃,時常到鄉下採藥,還退出醫院自己在街邊開了個診所,一改平時的清高,和什麼人都打交道,和街上那些癌症病友、閑人們無休止地討論病情和偏方,留著大分頭的端正的和善的白凈臉孔和白大褂在街邊一堆人里格外顯眼,他們討論熱烈,都想抓住別人以免獨自沉入黑暗。

張定先是個愛熱鬧的人,小鎮十五條街三大巷子,大街小巷哪裡有爭論都少不了他高亢雄辯的聲音,獨眼西施第二任丈夫的診所門前那一堆人里自然少不了他。他在那些「不懂尖端科學」的人堆里顯示自己的高明,他反駁那外地口音的患了癌症的診所醫生,對這名醫名牌醫科大學的學歷嗤之以鼻,他宣稱他不相信一切書本知識。

他常常對那醫生施以殺手鐧:「你不懂你不懂!」——那醫科大學的高材生幾時受過這般羞辱!

雖然診所效益非常好,獨眼西施這第二任丈夫也越發受到人們的敬重,新的婚姻也逐漸有了遲到的愛情,但他終究病死了。

張定先聞訊說道:「他?不怕他大學生,還沒有我懂!」

7

吳才離鄉背井,孤身到新疆去打工,想不到憑一手技術,帶了許多徒弟,逐漸成了小包工頭,本來已經致富,一個有出息的徒弟又全力支持他,他於是在庫爾勒買了房,和一個貴州的打工妹結了婚。

能拿到退休工資以後他不再幹活,天天去跳廣場舞,還學健身操、民族舞。

隨著年歲增長,他越來越思念家鄉,終於帶著他的女人榮歸故里。賀知張聞訊說道:「中年離家老大回,老婆已改鬢毛衰。」聽說吳才一早一晚要去河邊跳舞,人們都不相信,這個窩囊的、自慚形穢的、語無倫次的、五音不全的、手足無措的、被老婆拋棄的醜人怎麼會跳舞?「不可能啊!」人們發出的聲音好像連大地都在附和。

於是都跑去看,當時他在做健身操,大家覺得動作太賣力,有一點像搞勞動,而且不管什麼動作,頭都有一點埋。

等他把先進的音響搬到河邊,展示出民族舞,人們大吃一驚,並感受到優美和新奇。當年的改工大娘們紛紛前往學習。在全鎮五支跳廣場舞的隊伍里,他的新疆舞獨樹一幟,健身操別無分店,越來越多的人投奔他的部隊。他每天晚飯後站在台階上,要婦女們這樣,要婦女們那樣,他還說婦女們這裡沒有對,那裡沒有對,於是手把手地認真負責地糾正婦女們的錯誤動作。後來他引進被當地人稱為「抱腰舞」的交際舞以後,他又一個一個把婦女們教會。

從河邊石欄杆望出去,綠水青山,他的心情一時也非常美麗。收隊的時候,成群的白鶴從水面飛過,婦女們就說你看你看,白鶴回家去了!

人們開始叫他「吳導演」,他的名氣越來越大,他的部隊開始在廣場舞隊伍中爭霸。後來青年婦女也來參加,其中兩個和他最親近的,被稱為「兩大秘書」。他向人們傳授心得:「我這輩子就靠學技術!人家跳一遍,我跳十遍就可以。」

他的貴州姑娘覺得一切陌生,又不習慣他那小青瓦平房,最不習慣的是和他的前老婆同在一個屋檐下生活——那時候,獨眼西施已回到吳才的房子住了很多年。終於有一天,貴州姑娘回到庫爾勒的樓房去了。

建築社過去有一部座機,乃是全社出身最好、人第二標緻的譚貴民的夫人。譚貴民出身貧苦,說話風趣。他在工地唱電影歌曲,舞著磚刀,抹著灰漿,咄咄咄地敲著磚頭,不時伸著長頸,昂著漂亮的小頭,歌聲應山應水:「大理三月好風光,蝴蝶泉邊好梳妝。蝴蝶飛來採花蜜,阿妹梳頭為哪樁?」

最後他唱道:「陽雀飛過高山頂,留下了一串響鈴聲。……」那個「了」字,本來歌詞里沒有,是他唱到高興時加的。

他不僅娶了建築社第二漂亮的座機,還常常逗得剛進社的年輕女工咯咯咯地笑,其中兩個特別喜歡他的,被稱為「兩大秘書」——所以現在吳才的所謂「兩大秘書」,只不過是抄襲而已。

不幸譚貴民嗜酒如命,因病去世,人們都在猜他的座機誰來接管。

對老婆歷來有著不臣之心的張定先甚至已經作好了順理成章的準備。可打死建築社的人也沒人相信,座機選擇了吳才。第二座機督促吳才結束了那有名無實的婚姻,並且毫不客氣地要求吳才趕走獨眼西施。於是吳才請了律師,以房屋是婚前財產為由,讓獨眼西施消失。

8

自從張定先聽說賀知張為獨眼西施取名「外國品種」,二十六年來都不服氣,但不知從何說起。直挨到退休以後的一天,他找到賀知張,鄭重其事地說道:「你取的那個不恰當!」

「什麼不恰當?」

「『外國品種』!」

「喔,這麼多年你還記著呀?」

「她又沒出過國,她哪裡知道什麼外國不外國,品種不品種,不恰當不恰當!依我的看法,取名『公共廁所』!」

「你看你又來了,老是陳詞濫調!」

「那我取『公共汽車』,最生動,嗚嘟嘟的跑!」

「生動是生動,不是你發明!你呀,你就是吃孤陋寡聞的虧。」

賀知張見他不服,想了想,說道:「最近在網上看了一個資料,說後現代文學主題模糊、價值解構、跨文體寫作,我倒覺得很符合現在的人類亂糟糟的心情……」

張定先吃了一驚,他還沒有聽說過什麼「後現代」,他認為賀知張又在他面前顯擺。

他大叫一聲:「錯!」接著他搜索枯腸,勉力回憶過去的名詞術語。一旦回憶起那宣傳隊的歲月,他立刻底氣十足,他如同作報告一般說將起來:

「啊。

李白是浪漫主義,杜甫是現實主義,魯迅是批判現實主義——我們不說高爾基,高爾基是外國,你不懂——現代京劇是現實主義和浪漫主義相結合。你說什麼後現代?現代化都還沒有實現完全。你不懂你不懂!」

賀知張想不到他會說出這一番文物一樣的話來,並回憶起過去張定先曾經諷刺他只會寫舊體詩,「腦筋過了時」,可現在給他說最先鋒的後現代,還是沒有對!一會兒先鋒,一會兒守舊,都是他對,左說左有理,右說右有理!

賀知張被張定先氣得一時無語。

張定先以為他甘拜下風,便進一步說道:「你不懂!你不懂!」

賀知張最討厭張定先那搖頭晃腦的「你不懂」,於是說:「你看過那資料嗎?你這樣想當然的說!」

張定先說:「我不用看,我懂邏輯學,你不懂!」

賀知張又最煩他知道一個名詞就以為知道了全部,過去他知道個哲學,逢人就說他是哲學,現在知道了個邏輯學,就到處說他是邏輯學。想到這裡,決心耍他一耍,就說:「既然你懂邏輯學,那我請教一個問題:什麼是『三段論』?」

張定先想了半天實在不知道什麼是三段論,但他斬釘截鐵地說:「什麼三段論?你又是技術挂帥!我不要你的什麼三段論四段論,全是技術!現在正在實現四個現代化,現代化都還沒過,你就什麼後現代?你不懂!」

見張定先越發得意起來,賀知張心中十分窩火,他說:「你喜歡主義,那你知不知道解構主義?你知不知道價值解構?」張定先馬上反駁:「錯!既然有價值,怎麼會解體?不合邏輯不合邏輯!」

賀知張拿這患了雄辯症的人沒法,於是通知他,詩詞學會會刊不準備用他的稿子,請他繼續努力——賀知張現在是縣詩詞學會會刊的編委。

張定先勃然大怒:「你們那也叫文學?出書又不賣錢!」賀知張說:「那你為什麼投稿?」他說:「投稿是看得起你們!」賀知張說:「你不要又到處說你的稿子是政治不過關,你是政治很過關,語言不過關!」

「你們是嫉妒!」

「出去,我們永不接觸!」

9

張定先感到搞建築工業也不被承認,搞文學藝術也不被承認,他感到失落和孤獨,他到處漫步,到處找人攀談,甚至和素不相識的趕集的農民攀談,他認為他在搞社會調查。

這一天他走在一條小巷,兩個女學生各拿一束顯然剛剛從鮮花店買的花,迫不及待地從他身邊擠了過去,有一個還拖著一口新買的箱子,拉杆閃閃發亮。他走出巷口,又見一個帥哥把留著的長發染了色,挽成兵馬俑的頭式,騎在摩托車上,風馳電掣地開過去。

他已經搞不懂這一切。他在想,妻子嫌貧愛富,和他分居,這是什麼性質的問題?

他崇拜魯迅先生。

他把魯迅先生的「迅」讀作二聲,類似「尋」,以示親切。

他成天「魯尋」、「魯尋」的,他老婆聽煩了,就吼道:「一天到黑『魯尋』『魯尋』,你去找魯尋拿飯給你吃,不要回家來!」

他小聲罵道:「愚昧!」

魯迅先生功力深厚,竟能讓一個半文盲覺醒,讓他認識到別人的愚昧。

而建築社一大技術精英「九點洞二毛」居然幸災樂禍,認為張定先妻子和張定先在卧室分床而睡,搞「一國兩制」,是「推動了婦女的解放和社會的進步」。

「九點洞二毛」大名羅正興,也是精英,木工組技術骨幹,他用「九點洞二毛」來表述他的日工資,人們就用「九點洞二毛」來稱呼他,簡稱「洞二毛」。「洞二毛」初中只讀了一年,他現在白天做一點傢具,晚上連蒙帶猜讀《聊齋志異》。建築社的人們都已退休,各有各的玩法。後來「洞二毛」半邊臉爛掉,死了——這是后話。

張定先想到連「不懂文學」的「洞二毛」都敢嘲笑他,他覺得沒了尊嚴,他決定向庸眾投降,他也要像張海、洞二毛一樣找事情干,多掙錢。他於是向鄧謙學習搞技術發明,向梁志容的媽媽學做本地名小吃——卡絲薄餅。

受杜雨亭創造發明精神的啟發和激勵,鄧謙發明了「節能閥門」,拿了發明專利,還和生產廠家合作,賺了很多錢;而張定先發明的什麼「免擠拖把」,卻被指抄襲電視上天天打廣告的帝威斯拖把。這時他又聽說杜雨亭平反,回單位上班,卻因為腦溢血死在路上,他於是感到人生無常,萬念俱灰,遂放下架子,專心學習卡絲薄餅製作技術,終於學成。

卡絲薄餅的外殼要求很薄很薄,所以製作的時候手握米粉團,在燒到溫度正好的鐵鍋上那麼迅速地一盪,然後把那如白紙一樣薄薄的一層迅速啟起來。一向鄙薄技術的張定凱花了許久功夫才學會,烤糊了不少材料,被老婆罵,他就說是梁志容的媽媽本身技術就不好,又不會教。他老婆就罵他腦筋不轉彎還要常有理。

卡絲薄餅的外殼裡包的絲內容豐富多樣,總的要求是調料又麻又辣,因此張定先每天得舂辣椒粉和花椒粉。在萬家燈火的時候,他把干辣椒炕脆,放在碓窩裡,手握鋼釺,以大無畏的精神,不斷地杵下去杵下去,碓窩於是不斷發出受了委屈般沉悶的聲響。

在梁志容的媽去世后,他在手推小車上新掛一幅大字標語:「綠色食品獨家發明」,每天咕嚕咕嚕地推到中學門口去賣。作為建築社精英,他絕不是笨人,但他總是需要一個主義來支撐。

常常遇見吳才導演,他嗤之以鼻。

他的卡絲薄餅生意居然北上,做到了市重點中學門前。小小生意賺大錢,果然不假,靠賣卡絲薄餅他買了一套二手房,從平房搬到樓房后,他在客廳里安裝了電視和音響,每一間寢室都安了電視和空調,廚房則據他說「實現了四個現代化」:凈水器、微波爐、電炒鍋、消毒櫃什麼的。他還感慨於現在每一間寢室居然都可以安「座機」——彩色電視,過去全體人民站在大操壩看壩壩電影的時候,做夢也想不到每間房子都可以放電影啊!何況,他每間房子的彩電,都是最大英寸的,「寬銀幕」!

他牽著他的狗在河岸新修的水泥路上走,那狗小鹿一樣,說是很名貴。

要是老遠看見吳才吳導載歌載舞的部隊,他就退回來,他說他看見吳導演就心煩,一天到晚和一幫老太婆跳抱腰舞,簡直糟蹋藝術!

他牽著名貴的小鹿一樣的狗在那小河畔的水泥大道上走,他喜歡水泥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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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渣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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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導演與公交車與張定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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