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五五,混水摸魚

一五五,混水摸魚

一連幾天都是陰沉欲雨,轉到今兒才又見到明晃晃的日頭高掛在天上,漿洗房的女人們便把手頭的活計都拿到院子裏做,手忙嘴也不閑,嘰嘰喳喳說得好不熱鬧。

保義夫人平常最喜歡聽這些閑話,成日介關在這暗無天日的地方,要多憋悶有多憋悶,這時若能聽別人閑扯上幾句京師里發生的新鮮事,那真是解憂消乏的好享受。

京師到底是個大地方,人多故事也多,一樣樣說起來件件都可以不重樣,只是今天的保義夫人似乎沒有往日那樣熱衷於聽別人閑話。她雙手籠在袖中,倚牆靠壁地坐在一張小馬紮上,雖然初冬的艷陽曬在身上暖洋洋的使人犯困,保義夫人卻是撅著嘴,擰著眉,一付悶悶不樂的樣子。

這些天大傢伙兒聚在一起所說的閑話,十有八九她都不愛聽,不外乎是些你死我亡,悲悲戚戚的事。說的人和聽的人似乎已經見怪不怪了,京師里天天都會死人,自然一點都不覺得稀奇,除非是死了不該死的顯貴之人——院子裏的女人如今仍在說那陳家父子橫遭凶死的慘事。

——對於太傅父子相繼死於非命,京師的吏民百姓幾乎沒有不哀傷惋惜的。只是哀傷惋惜歸哀傷惋惜,京城百姓仍得把日子好好過下去不是,於是怪事便跟着來了。這回作怪現丑的卻是那些滿腹詩書、出口成章的仕人舉子,他們爭着搶著掏出銀錢,只為買回一截陳學士上吊自縊時的衣帶。

這裏面當然有些說道,就象漿洗房的女人聚在院中七嘴八舌所議論的。既然陳大學士是天上的文曲星君下凡,所以上吊自殺便不能叫上吊自殺,而應該稱作歸天複位,自然這根曾經吊過文曲星脖頸子的衣帶子也就不是人間的普通凡物,它多少沾了幾分仙氣,誰要是有幸能夠得到一截,將它燒化成灰,珍藏保存,待到春闈科考之日,再將此灰合入墨中,則下筆自有神助,金榜題名必不在話下。

——聽說只是寸把長的一截衣帶,市面上都可以賣得幾十兩銀子,因為搶手,所以還有價無貨呢!倒是衣帶的真假實在叫人難以分辨,陳家的奴僕都說自己手上的這條衣帶才是送老爺升天歸位的真品——說這話的人一點都不怕響雷打頭!陳學士到底只有一個脖頸子,升天歸位的時候哪裏用得着介許多衣帶?

衣帶剪得再短,賣賣也就賣完了,未能搶先下手買回一截的,這又打起陳學士生前的衣衫乃至紙墨筆硯的主意。既是文曲星用過的東西,樣樣都稱得上是寶貝。本來你買我賣,各自情願,旁人也說嘴不得,偏偏仕人舉子又都好個面子,因此絕不肯承認自己買這些東西是為了來年的春闈大比好去獨佔鰲頭,反而百般遮掩,誑說什麼搜集陳學士的遺物,是為了設立衣冠冢,以使普天下讀書人有個瞻仰緬懷的去處——這可真是笑話!皇上恩賜的大墳園好端端地立在廣濟門外松林崗,卻哪用得着再去設什麼衣冠冢?呵呵,人眼可都是雪亮的,這麼點花花心思騙鬼容易,騙人難!

漿洗房的女人們越說越是起勁,保義夫人聽着聽着,禁不住就是一聲長嘆。她是這院子裏唯一親眼見過陳家父子的人。陳老太傅矮矮胖胖的,看起來就象一隻肉粽子,瘦瘦高高的陳學士若站在他身旁,真真就成了半截竹杆子,這個十分形象的比方還是當初寧妃娘娘講給她聽的,現在回想起來不免有些氣窒神傷。

保義夫人的哀傷惋惜應該比旁人都要真切實在,因為她想到了康妃娘娘,陳太傅父子不正是康妃娘娘的父祖么?因此康妃娘娘那痛入心肺的悲傷,保義夫人幾乎可以感同身受。

真是作孽喲!太傅父子死的何其不值,說來這都是朝廷的罪過,不就是幾句胡編亂造的狗屁瞎話么,卻接二連三害死這許多人命,唉,佛祖老天爺,這都叫什麼事兒?

想想世事真是不可理喻,也不知道宮裏的貴人是怎麼想的,難道竟這樣任由禍患擴大瀰漫?今天害死你,明天逼死他?

好一陣子,保義夫人都是以宮裏人的身份來評價整件事體。

以她曾經身為命婦,且在宮裏呆過的緣故,所以時常會象今日這般居高臨下地俯瞰天下的人和事。假如人有預感,而預感又能成真的話,這些不好的預感使得保義夫人特別地煩悶憂心,就象皇帝不急急死太監的那種……憑天良說,保義夫人得過且過,惟願安穩,那怕就是在浣衣局吃這現成的茶飯,別人能吃的,她也能吃得,吃得習慣了,反倒怕從此吃不到嘴,於是想安生亦不可得……

耳邊這時候突然響起了一連串的笑聲,咭咭呱呱地好不聒噪,漿洗房的那些女人們剛剛不知道說了什麼逗趣的話,一個個前仰後合,笑得開了花。被打斷遐思的保義夫人不覺橫眉豎目,連連瞪了她們幾眼。

「去,都給我回屋做活去!」就象在吆喝一群雞鴨,心煩意燥的保義夫人站起身把這些沒心沒肺的女人統統趕進了屋子裏。

不止是保義夫人,滿城的吏民百姓都在為陳氏父子的死於非命而鳴屈叫冤,但是宮裏的看法卻跟民間的議論迥然相異。雖然陳氏父子命赴黃泉,可稱不幸,但是學士和太傅兩位大人皆蒙朝廷賜以恤典,喪禮葬儀可謂哀榮之極,現在陳氏父子既然都已經入土為安,宮裏認為這件事應該就這麼過去了。

況且照理說,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身為臣子者,從受聖恩享皇俸的那一日起,即須有捨生忘死,盡忠盡孝的執念。反觀陳學士之死,卻是自棄於天地,自絕於君王的抗上之舉,若是從嚴而論,這實是一種不忠不孝,上愧皇天,下負聖恩,非但不會有恤典,就連「文忠」的謚號也不配獲得,只是鑒於人死為大,且念及陳家多年的勛勞,宮裏因此仍將陳太傅父子視作忠良賢臣,贈謚賜祭,予以悼惜。

然而民心在某種程度上便是天意,宮裏沒有料到,陳氏父子的殞命,不但激起了朝野上下的共憤,差點還引發出一場風潮。

儘管滿朝的文武都知道執金吾林重陽是宮裏和吳王執意要保的人,但是朝臣們這次終於鐵了心,要把這個勾魂納命的陰司無常給逐出朝堂,貶放到邊郡去。

太保張成義無疑最樂見此事,林重陽在背後一直下黑手整他,這些張太保都略有耳聞,只是眼下實在不是他領頭出面的時候,事實上現在也根本無須他去煽風點火。

金陵城中出過皇妃的陳家在江南人脈深厚,故交門生遍及朝野,正是這些人不依不饒,緊緊揪住林重陽的罪責不放,一心一意要為陳家父子討還公道。

宮裏本想裝聾作啞,不予回應,但是這次除了陳家的門生弟子不肯鬆口,朝中的公卿大臣也在背後推波助瀾,甚至連揖捕司的校尉差官們也合成一夥企圖趕走上司。

宮裏的聖母娘娘一向不大喜歡鳳陽郡夫人林氏,連帶着對林氏的弟弟也沒甚好感,既然是他惹出這場風波,那麼解鈴還須繫鈴人,就將林重陽逐出朝堂,貶放外州,以泄民憤,豈不是好?聖母娘娘覺得這樣的處置也不算對不起他,畢竟陳家因為他而白白斷送了兩條人命。

只是吳國太夫人以為不可,她身經幾朝,歷事無數,處理起這樣的事來自然老道潑辣。她告誡女兒唐太妃說:朝官這是在向咱們示威哩,正好藉著眼前這個由頭。扳倒林重陽不過是個幌子,實際上他們是想合夥對付你兄長。你知道這案子原是你兄長叫他追究深查的,是不是應該叫你兄長也負罪下野?哼,你兄長倘若倒了,下次也就欺負到你母子的頭上。吾把醜話說在前頭,你這回鐵定不能依從他們,你要是依了,下回他們一定還要接着鬧,不鬧出更大的名堂,他們必不肯罷休!

林重陽的事,吳國太夫人早就答應過林氏不會往下深究,自己親口允諾的事豈能當作耳邊風,否則自己這張老臉又往哪裏擱才好?所謂國事其實不過就是家事,而家裏人之間自然要春風滿面,保持一堂和氣。

唐太妃猶猶豫豫,不知道該怎樣拿主意,幸好拖到十月中旬,長安和江南之間醞釀好久的戰事終於爆發,跟這大過天的急務一比,貶謫林重陽的事頓成細枝末節,暫時可以略過不提。

荊湘間的戰事既然皆雲醞釀好久,由此可見雙方都是預先做足了準備功夫,然而事實上,御駕親征的始興皇帝並沒有做好動手的準備,之所以棄守為攻,倉促進兵,乃是因為長安方面現在越來越頂不住來自東胡的壓力。

感受到這股壓力的其實還不僅僅是長安的朝廷和始興皇帝,其中還應該包括東胡的大丞相宋有道。小飛電子書www.txtxf.com

自古以來降臣難做,而要做一個好降臣則更是千難萬難。宋有道身為降臣,卻能夠封王爵、登相位,恩遇之隆,遠邁古今。宋丞相在感激涕零之餘,心中早把胡地當作了故鄉,竭盡忠誠,只恨不能報答汗王厚恩於萬一。但儘管宋有道霄衣旰食,任勞任怨,汗王廷上那些粗鄙無知的胡人仍對丞相心存猜忌,他們在汗王跟前絮叨聒噪,毫不掩飾對宋有道這個漢家降臣的疑慮。

「宋丞相當初歸降汗王應該是迫不得已,其人其心,終究在漢。長安的皇太后乃是宋丞相的親姐姐,其皇帝說起來正是宋丞相的外甥,大丞相要是明裏暗裏予以幫助,於我東胡豈不是有損無益?」

還有人說:宋丞相執掌國政,身邊聚攏了一幫漢兒,凡有軍國大事,丞相皆與這些漢兒謀議,國人但知事皆決於丞相,而非汗王……

這樣的言論時不時飄進汗王的耳朵裏面,弄得也里溫也不免開始忖度。

燕京的胡人一直嚷嚷着要南征西討,一統天下,可是每每議及此事,往往都讓大丞相給勸阻下來。丞相說是要待其自亂,爾後方能揮師討伐。現在長安和金陵的兩個蠻子皇帝總算動起手來,東胡上下正抱着看一場好戲的心態,興緻勃勃地準備欣賞荊湘間的這場戰事,只是開場鑼鼓空自響了好久,荊湘間的這台熱鬧大戲卻遲遲不演不唱,東胡君臣伸長了頸子,望酸了眸子,內心的焦急不免溢於言表。

胡人大都是直性子,說起話來不知道拐彎抹角,也里溫召見宋有道時,便直截了當地對他說:長安的小兒正揮師於荊湘,西秦如今空虛無人,朕要是發兵征討長安,勝算能有幾分?丞相大人又以為如何?

這話一時竟把宋有道給問住了。幸而也里溫又說:你不妨回去替朕仔細想來,待想得明白時再來說給朕聽。

汗王的話讓宋丞相難以自安,抬頭思量低頭琢磨,總覺得汗王話裏有話。他並非不知道汗王身邊的胡臣對自己這個漢兒擔任東胡的丞相早有微詞,不過仗着汗王恩寵信賴,他一直不曾放在心上,但現在汗王說要征討西秦長安,特來問計於丞相,自己將以何策進對?

世人做事皆講良心,大丞相宋有道也不例外,僅僅是從感情上說,即使不以長安的姐姐、外甥為念,對於自己曾經的故土家園、父母之邦,若是眼睜睜看着汗王發兵攻取而置之不理,心裏總歸不大舒服。但是細辯汗王的口氣,分明已經起了征討殺伐之意,自己一時怕是勸不下來。

宋有道為此着急上火,天下事總想着要兩全其美,偏偏最難兩全其美。自己夾在當中,進退無路、左右為難,長安的外甥到底顧還是不顧?父母之邦又該怎麼回護?在汗王面前究竟如何去說?如此思來想去,宋丞相幾乎要愁白頭髮。

只是這內心的掙扎並沒有持續太久,既然身在東胡,為汗王臣子,故國鄉關、親族情誼自然都要先放一邊。

宋有道把心一橫,決心不為這些兩難之事。所謂良禽擇木而棲,作為良臣則應擇主而忠,既然自己決定要做汗王的忠臣,則事事當以東胡的宏圖大業為重,至於外甥的基業,如能保得住當是最好,萬一要是保不住,那也是沒法子的事。身為東胡的宰輔,理當竭忠竭誠為汗王謀取長遠之利,否則自己平日裏所說的「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惟誠惟信,矢志不渝」,豈不是一句哄人的虛言。

雖說宋丞相打定了主意,要恪守臣子的本分,盡心儘力為東胡汗王效勞賣命,但長安的皇帝說來到底是自家的外甥,若是不管不顧,不免太不近人情,所以私底下宋有道還是替西秦作了一番謀划,這樣無論對於胡主還是漢皇,他自認都可以交差了事。

燕京和長安之間本來就有交通的管道,宋有道讓人遞話過去,要長安方面體認形勢,早做安排。最好是趕緊向東胡俯首稱臣,謹小慎微,勤修職貢,長作屏藩,如此或可免於淪亡。

其二則要外甥火速進兵荊湘,能佔得一分是一分。荊湘地處江南之中,若能據有,在將來可為輾轉騰挪之地,藉此延宕時日,亦是存身保命、延續國祚之道……

故國鄉關,子弟宗族,心之所念,情之所系,而東胡大丞相宋有道所能做的卻也僅只於此。

打從拋下了這些故國之思、鄉梓之情,宋丞相可謂一身輕鬆,既然已經入胡為相,自當一切遵從胡俗,且自己封王拜相,高居廟堂,更應該以身作則,率先示範。於是宋有道毅然脫下身上的儒袍而改著胡服,不但身着胡服,甚至還開始學起了胡語。平常所好的詩詞歌賦這些文人雅事,如今也盡都拋棄不做,不惟自己不做,他還奏請汗王,要在東胡境內嚴加禁止。

宋有道以為,詞章歌賦雖說都是雕蟲小技,但治下的漢人如果樂而好之,總有玩物喪志之嫌,若此風侵染國俗,恐不免習於委靡,安於逸樂;所以應該以胡風來變更漢俗,使國人以習弓馬,練騎射為榮,久而久之,則境內的漢民泯然變身為胡人矣,惟此方是取天下、安百姓、變夷夏的正道。

汗王也里溫初看到宋丞相的胡人裝扮,先是愕然,繼之釋然,呵呵大笑道:唔,好,好,丞相果然知機識變,呵呵,這才象是吾家的臣子!

不過對於宋丞相所奏請的,要求嚴禁詞章歌賦等漢儒鄙習,汗王倒是不以為然:胡人以引弓策馬見長,漢兒以詞章歌賦為樂,都是由來已久,這胡風漢俗,本來各不相干,倒不必強求一致。

汗王自有汗王的想法,並且汗王的想法里多少參雜了手下胡人的看法。象宋丞相樂從胡俗,這自然是歸服王化的表現,但假如照丞相之言推而廣之,則天下胡漢雜揉,彼此不分,假以年月,胡亦不復為胡,漢也不復為漢,到時候化漢為胡不成,反而可能變胡為漢了。

只是汗王並不同意手下胡人親信的攻訐,說宋丞相的這等提議是「藉此亡胡、其心可誅」的逆謀。汗王以為,胡人策馬圍獵,身邊總少不了領路助陣、撕咬銜物的走狗,漢臣為我所用亦同此理,所以無須爾等多言。

至於宋丞相所言借金陵張敬白、陳廣陵之死而遣使詰責,趁機敲打一下江南,以獲漁人之利,汗王認為不妨一試。

張敬白生前曾出使東胡,汗王與宋丞相以禮部侍郎官秩不高,意存簡慢為由,不予接待,江南因此改派陳廣陵出使燕京,雙方重申舊盟,發誓要交心投契,親近和睦如兄弟手足,這山高水長的情誼,載於盟約,天地可證,日月同鑒。可如今這兩個曾經來過東胡的使節皆為橫禍所害,往日之盟,隱然有變化之虞,東胡便欲藉此說事,責備江南的朝廷破壞邦盟,意有他圖。

可惜事不如人算,正是東胡將要遣使***南之際,長安的始興皇帝在荊湘敗北的消息傳到了燕京。

聽得長安的敗績,宋丞相不禁嘆息連連,形勢詭譎多變,江南新勝,正是披堅執銳之時,東胡倒不能急於出頭,只是西秦長安這回怕是保不住了!

汗王也里溫也覺得驚詫,這一仗打得真是十分蹊蹺,長安的皇帝丟盔棄甲,一敗塗地,不得不退歸蜀中,而江南方面沒費太大的氣力就收復了巫州宜陵的所有失地。

不過東胡趁人之危,亦有小得。佔山自立,意在趁亂崛起的李得天,眼見得江南和西秦勝負將分,而自己一支孤軍,雖佔山立寨,卻也無法持久,朝廷既然逐退外敵,肯定要放馬剿除內患,這麼一想,心中惶惶不可終日,於是使人前往東胡商洽,欲率軍投靠汗王。

汗王來者不拒,資以金銀,授以官職,委其為房州節度。只是這一切都秘而不宣,只要李得天堅守住神農山寨,東胡自然還會予以資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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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國家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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