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五六,四面楚歌

一五六,四面楚歌

任何一件細微小事的發生都可能影響事態的發展從而改變整個大局的走向,光正二年仲冬發生在荊湘間的這場戰事顯然就更是如此。

江南的這場大捷粉碎了許多人別有用心的美夢,並且正在或者將要改變整個天下的力量均勢。

毫無疑問,燕京的東胡君臣對此是深懷憂慮的。在江南勢如破竹,高奏凱歌的時候,西秦長安受此重創,將從此一蹶不振,天下三分的局面恐將大變。

儘管東胡目前仍是置身事外的一方,但是這場因別人的勝敗而引發的憂慮卻不能不令燕京的君臣牽腸掛肚,患得患失。

汗王也里溫對於長安的大敗先是感到驚詫,再就是默然無語,這樣的一種結果對東胡究竟有何利弊,東胡又該採取怎樣的措置,當是眼下急需去推演謀算的問題。

在汗王的肚子裏其實已經有了一套自己的想法或曰思路,只是他還想聽聽丞相的意思。丞相是漢兒,即使胡服穿得再登樣,胡語說得再流利,都可能只是表面的一套,究竟其心在胡在漢,汗王總要弄明白才肯放心。所以丞相的意思如果與他的想法相悖,汗王則要考慮是否就此罷除他的相位。

汗王將丞相召來陪他聊天,聊的自然是荊湘間的戰事。長安的慘敗給東胡上下帶來了非同一般的震動,汗王在說起這些的時候,神情很不輕鬆,他半是迷茫半是感慨地表達着自己的憂慮。

「莫非江南仍是上天眷顧的正統所在?所以老天這麼幫他?這叫朕如何是好?」

跟汗王的憂慮相比,宋丞相更多的是痛心疾首。荊湘間的這一仗,至關重要的很,而長安的外甥怎麼就一敗塗地了呢?這問題攪得他一連幾天睡不好覺,翻來覆去的思忖,總覺得西秦長安這回怕是真的氣數將盡了。

但是汗王的煩燥此刻正等著宋有道開解,所以宋丞相恭恭敬敬地回道:陛下所慮,恐未盡然。江南主弱臣強,且邊將節鎮驕悍跋扈,一旦離心離德,必為江南之大患,時日既久,當有分崩離析之象。

也里溫長長嘆息了一聲:朕只怕等不來這天了。荊湘之戰,江南士氣雖盛,不過久歷征戰,未免師老兵疲,朕欲傾舉國之力,南下伐吳,藉以泄其力,殺其威,假如天命歸吾,則天下一統可期。未知丞相意下如何?

宋丞相以為不可,當下勸告說:江南新勝,餘威猶在,以強敵強,勝敗難測,眼下決不是輕啟兵革的吉時。陛下若想開疆拓土,揚吾聲威,則不妨趁著長安新敗,西取而討三秦,收其地,治其眾,壯大自身,再圖將來。

聽到丞相一語道破自己的心思,也里溫不禁點頭微笑:丞相之言,深合朕心。想丞相與長安淵源頗深,便有愛惜怛護之心,亦是人之常情,不足怪之。然而丞相公而忘私,對西秦長安並無半分回護。由此可見,丞相果然是朕的忠臣,亦吾東胡的良臣,朕又如何不喜!

宋有道感激稱謝:臣昔日為舊主所棄,惶惶然如喪家犬也,幸賴陛下收納恩寵,封王拜相,位極人臣,臣於此豈不感激涕零?便肝腦塗地亦當報答。臣身為相邦,當以匡扶人主,一統天下為己任,又豈敢存半點私心雜念……

也里溫笑道:長安到底是丞相的舊邦,朕若舉兵征討,將置丞相顏面於何地?再說長安小兒新敗,朕趁人之危,勝之不武,而三秦士民憑空受此池魚之禍,朕亦憐而不忍。丞相與西秦頗有故舊,不妨替朕代為宣諭,知時識變,聖人所為。長安小兒若能舉國舉家投吾東胡,當不失王侯之封,宗族子弟藉此可獲保全,富貴榮華亦可與爾相共……但若是頑冥不化,負隅以圖頑抗,待到兵臨城下,總不免破國毀家、玉石俱焚,那時悔之晚矣……

宋有道起而贊拜:三秦舊邦若能免於兵連禍結之災,全賴陛下之慈悲仁德。長安子弟豈敢不識時務,枉作螳臂當車之舉。此事臣當竭力設法,使之歸服王化。

東胡君臣的一番閑聊,似乎在談笑間便決定了西秦的生死存亡。而宋丞相信誓旦旦地說要勸降西秦歸服王化,汗王也里溫對此不禁寄予厚望。

若能不費一兵一卒便能得隴收蜀,則天下大勢不免又是一變,而江南拼死拼活也只是保住了荊湘兩湖,由此看來,真正得天眷顧者,自非東胡莫屬。

塵間事,起起落落,起也由人,落也由人;世上人,悲悲喜喜,悲者越悲,喜者越喜。

因荊湘一役的慘敗而逃歸成都的始興皇帝眼下就陷在這個捶胸頓足,追悔莫及的境地里。

更為可惱的是,他還無法遷怒於旁人。當初正是自己一意孤行,堅持重用降將黃世英,這才埋下如今大敗而歸的伏筆。

當其時,正是黃世英所率的前部先鋒一觸即潰,結果攪亂了自家人的陣腳,於是風聲鶴唳,兵敗如山,西秦兵馬爭先恐後,望風而逃。

江南的士兵逮著這千載難逢的機會,豈肯輕易放過?於是乎東晉的淝水之戰的場景似乎在此間重現。江南兵如潮水一般漫涌而至,所到之處似入無人之境,兵刃交加,亦如斬瓜切菜。

敵人來勢洶洶,而己方陣腳大亂,回天無力的始興皇帝見勢不妙,趕緊打馬奔跑。天子一旦棄戰而逃,手下人更如無頭的蒼蠅,馬沖人踏,狼奔豕突,三秦巴蜀的威武之士便這樣紛紛作鳥獸散。

江南的士兵見獵心喜,當即窮追不捨,只是苦於後方的糧草一時接濟不上,大軍才不得不止步於夔門。

這一仗實在是讓相國唐覺之喜出望外,因為事後清點戰果,共計斬首二萬餘級,俘敵七千多人,收繳的軍杖器械積如山谷,而這要是糧草充足,保障得力的話,單單憑這一鼓而勝的士氣,便直取巴蜀、攻掠三秦,亦未嘗不可。所以此戰雖雲大獲全勝,相國唐覺之心中仍有一絲氣惱與不甘。

相國的這些情緒都看在圍聚在相爺身邊的智囊謀士眼中,事實上就算相國大人不計較此事,這些謀士智囊們也未必就肯息事寧人。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太保大人足智多謀,一向號稱是「諸葛神算」,相國吳王謂之「如魚得水」,對他言聽計從,此情此景早就讓那些參軍謀士們心中發堵。

人比人,氣死人!張太保原先也不過是個小小的參軍,身不登台閣,名不見經傳,卻能巧借時勢而脫胎換骨,從此一路青雲,洋洋得意,令人實在是艷羨妒忌,引為深恨。如今因為後方的糧草給養接濟不上,從而耽誤了相爺擒賊擒王的軍國大業,坐鎮京中,課督糧賦的太保大人對此豈能無責?所以不但要說服相爺追究其責,甚至還要讓他吃不了,兜著走,如此才是整軍治國、經略天下的正理。

因此在慶功祝捷的盛宴上,一眾參軍謀士先是着力恭維相國吳王指揮若定,措置有方,大軍之勝全賴於此,而諸將士奮勇當先,竭誠報效,畢其功於一役,出力亦是不小,所以靖逆之輩丟盔棄甲,抱頭鼠竄,惶惶不可終日。只是可惜,勝固然完勝,到底留有敗筆,不能不引為深憾。

話鋒一轉之後,這惋惜感嘆不免變得陰陽怪氣起來,眾謀士你一言,我一語地怪罪起太保張大人。

可惜呀可惜,若不是後方糧草接濟不及,以三軍之勇猛,士氣之昂揚,這便是馬踏巴蜀、直取長安,亦未可知?

唉,太保這回真是誤了大事!所謂兵馬未動,糧草先行,似這等淺顯之理,太保大人居然疏忽大意,當真叫人扼腕嘆息!太保大人這諸葛神算之號,想來竟是徒有虛名不成?虧得相爺平時對他如此看重。

唐相國聽着這些話,臉色由喜轉慍,當下頻頻舉杯邀飲,對太保延誤軍機一事,卻始終不發一言。

荊湘大捷不獨令東胡驚詫震動,身在洛都的方大用也同樣吃驚不小,他原本是想擁兵觀望,坐待時機,這一來卻不得不有所動作,否則唐覺之那裏難作交待,況且趁著西秦大敗,倒不妨落井下石,或多或少地為自己爭得一點實利。516小說網www.516xs.com

不過方大用手頭尚有所持,所以倒也不怕唐相國會嚴加呵責。荊湘之戰,其子方鎮川作為先鋒,立下了頭功,唐相國看着方鎮川的面子,料想未必會來為難自己。

只是情勢突變,多少有些出人意料,方大用只能相機而變。他一方面趕緊回軍洛上,整軍備武,作出將攻潼關的姿態。另一方面,卻是馬上派人向相國吳王稱賀道喜,至於勞軍的銀兩和給養,眼下自然減省不得,也就當是花錢買個平安,因此儘管肉痛心痛,方大用皺着眉頭仍是獻納了不少。

嶺南節度許成龍聞知大捷,也變得十分乖覺,他除了上書朝廷欲為相國吳王議功請賞之外,還將原先代領的郴州、永州、衡陽三郡都完壁歸還朝廷,並且更以國家用兵討逆,節鎮當傾力報效為名,將嶺南貢賦額外增添兩成,以充作軍費糧餉,救濟朝廷的急難。

隨着荊湘大捷的消息傳入京師,唐太妃懸著的心這下終於可以放懷。所以這些天來的覺,聖母娘娘高枕安卧,睡得特別香甜,她那疑神疑鬼、心緒不寧的老毛病似乎已經不藥而癒。這可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心情大好的唐太妃成天忙於還願酬神。京中的寺院宮觀,她都曾派人去進香許願,如今蒙天庇佑,捷報頻傳,聖母娘娘豈敢不虔誠禮敬。

事實上,京中的寺院宮觀家家都是香火鼎盛,前來還願酬神的香客信徒,摩肩接踵,絡繹不絕。

荊湘的大捷有如和煦的春風,吹走了籠罩在京師上空的戾氣,百姓都相信,隨着兵戈止息,大軍還朝,大傢伙們這下又能過上太平安樂的日子了。

只是喜者自喜,憂者自憂,當這舉國歡慶的時候,京中並不是所有人都能夠舒舒服服地安枕入眠。眼下太保張成義就有些睡不着覺,而唐太妃之母吳國太夫人也是輾轉反側,難入夢鄉。

太保大人之所以睡不着覺是因為在琢磨事兒,因為後方的給養不濟從而導致前線的大軍功虧一簣,他作為後方當家理事之人,多少有些難逃其咎。雖然太保大人能列舉種種理由來為自己卸責,但是唐相國肯不肯聽,願不願信,還是個問題。

張太保儘管有些擔憂,卻也沒把這事太放在心上。後方的倉儲歷經消耗,早已空了大半,這兩年年成又不好,各地非旱既澇,若朝廷催征太過,雖說顧得了眼前,但往後的日子又咋過呢?況且因為這場戰事,朝廷已經額外加征攤派了許多。

就說荊湘惡戰之前,前方急催糧餉,太保大人亦如熱鍋上的螞蟻,急得團團亂轉。萬般無奈之下,張太保夜叩宮門,求告聖母娘娘暫借些宮裏的內帑銀,以應付軍中的急需。雖然好說歹說,聖母娘娘也就拿出內帑銀十餘萬,且不情不願地說什麼:攏共就這麼多,下次再就沒有了!宮裏的用度已經千省萬省,這筆銀子本是要給內使奴婢們在年前添件寒衣的,因為前方吃緊,一直未敢動用……

張成義趕緊說是暫借,許諾說待到年前歲未,一定予以償還。

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張成義為此嗟嘆不已。宮裏只怕當這十來萬內帑銀是筆大錢,可惜竟不夠大軍塞一天的牙縫。大軍出征勞師動眾,花起銀餉來簡直就是個無底洞,任是搬來天下的銀子往裏填也都填不滿。如今就算唐相國有所責怪,張太保亦只能象前後兩任周相那樣實話實說:當家之難,雖神仙在世,亦須嘆巧婦難為。

壽春郡夫人姚琉璃這會兒也沒有睡,老爺一個人呆在書房就象老僧入定似地無聲無息,家裏的下人未得允許都不敢靠近,只得來請示夫人,而姚琉璃知道隱藏在老爺內心深處的那些擔憂,就好象她自己也一直莫名其妙地不安著。

放心不下的姚琉璃最終還是走進書房,她原本不想打擾他,只是姚琉璃自己也有許多心事,憋在心裏都快憋不住了。

書房裏一團漆黑,姚琉璃看了半天才看見蜷身在太師椅里的太保大人,唉,一向精明能幹的大人原來竟是如此的乾枯瘦小。

姚琉璃一時有些走神,說實在話,姚琉璃一開始並不喜歡眼前的這個男人,事實上她也並沒有忘記她的第一個夫君方鎮川——如今他可是破敵殺賊,為朝廷立下汗馬功勞的大英雄——姚琉璃在聽人說起這些的時候,心裏有點驕傲,卻又無比的感傷。

人的命運往往就是這麼回事,越是心中想着的就越是不容易得到,就好象長安的那個皇帝,她差一點就成為他的妃子,然而命中就只差了這麼一點。

好在姚琉璃現在學會了認命,眼前這個男人儘管有百般的不好,幸而他待她好。幸而他待她好!姚琉璃微微嘆了口氣。

「點上燈,都下去吧……」黑暗中的張成義忽然幽幽說話。姚琉璃摒退了從人,走過去替他揉肩,張成義微閉雙目,似乎在享受美人的溫柔又似乎仍陷在適才的沉思冥想里。

「老爺到底在憂心什麼呢?看你頭上的白髮又多了幾根,待我來替你撥了……」

張成義沒有說話,只是輕輕攥住她的手,似是憐愛似是痛惜地撫摸了幾下,姚琉璃也就勢握住他的手,遲遲不肯放開。她忽然覺得,眼前這男人才是她能夠依賴的人,只因為他對她好!而除了他,身為壽春郡夫人的她將別無可去。

心神恍惚的姚琉璃於是又想起另外一個問題,雖說他和她現在還是宣和坊這所大宅子的主人,但是誰又能保證他們永遠都會是這所宅子的主人?

習慣了當家作主的姚琉璃已經不敢想像自己還會淪落到爭風吃醋、委曲求全,看別人臉色過日子的場景。昔日在方家,她曾經歷過這樣的日子,所以儘管留戀方鎮川曾經給予的溫存,但是僅憑這些已成記憶的溫存並不足以動搖她內心的想法。

她是壽春郡夫人倪氏,早就不是方鎮川的侍姬姚氏,她與太保張大人是同命一體的,就在張成義攥住她手的時候,這種感覺猶為強烈地撼動了她。

「天下事又不是老爺一個人能擔了去的。雖說錢糧的事事關大局,可是這銀錢湊不齊,糧草跟不上,到底也怪不得老爺。朝廷是個窮底子,那些封疆大吏們偏偏都是鐵公雞,存着心看朝廷的笑話。那唐鎮帥跟相爺還是本家兄弟呢,也沒見他急公好義地多掏半個子兒來勞軍助餉……」

張成義喃喃道:朝廷的事你不懂的,你不懂的……

姚琉璃道:朝廷的事?左右不過是唐家的事吧。老爺不過是個替人跑腿打雜的,能當得誰的家?做得誰的主?就算做得再好,也不過是恪盡了本分,是該當的;而若是做得不好,上上下下都來指手劃腳,橫眉怒目。原先的那些功勞苦勞就都藏起來掖起來不提了。

姚琉璃張嘴說出的這番氣話倒也不是信口開河。日前,她與外命婦們一道進宮朝賀,本來朝廷大捷,天大的喜慶事,姚琉璃大服正裝,全身披掛,歡歡喜喜地進宮朝覲,不想最後卻是悶悶不樂地回到家來。

在偏殿候見之際,當着諸外命婦之面,姚琉璃忍受了鳳陽郡夫人林氏好一陣奚落,言下之意,相國出征之所以不能大獲全勝,乃是因為太保大人不能恪盡全力,所以只要念及於此,心中便長自痛惜……

林夫人得理不讓人,一路上喧喧嚷嚷,口口聲聲自然全是太保大人的不是,姚琉璃陪着笑臉,宛言好語地解釋剖白。想想鳳陽郡夫人心量狹小,這在京中廣為人知,姚琉璃寧人息事,不想跟她過多計較,只是沒想到連聖母娘娘和吳國太夫人也都持這偏頗之論,姚琉璃情不自禁地要為自家大人感到委屈。

「大人,寧負君子,不負小人,大人跟林家的糾葛結的不明不白,何妨就此解開了,讓彼此也好相處。」

姚琉璃不想去搬是弄非,她只是宛言提醒一下老爺,冤家宜解不宜結。她隱約覺得這事如果任由它下去,對自家是極為不利的。唉,她和老爺總是一體的,她護著老爺也就是護着她自己。

紅紅火火的喧囂熱鬧怕是成為了過去,接下來應該是要謹小慎微地過幾天閉門謝客的日子。

書房裏的兩個人此時都沒有說話,就好象一個正愣著神,另一個卻發着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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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國家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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