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五四,始作俑者

一五四,始作俑者

陳廣陵寧願赴死也不肯受辱,其結局雖早在陳太傅的意料之中,但是驟聞兒子的死訊,陳太傅仍然難禁傷心。卧床養病的他哆哆嗦嗦地從床上爬起,眼光木然地瞪視着遠方,先前還能強壓住喉頭的嗚咽,然而就象懈了心力似地陳太傅終於還是掩面大哭起來。

家下的婦女下人們先是見到揖捕司的官差神色凝重的進來,這跟上回來人查抄書稿文檔時截然不同,這便有所察覺,繼而聽到老太爺房裏傳出來的暗啞哭聲,心下都明白學士老爺怕是遭了大不幸,當下不待催逼,一個個放聲地放聲,嚎啕的嚎啕。

太師陸大人和太保張大人這會兒都趕到陳府開解勸慰,太傅老大人卻什麼也聽不進去,他的兒子死得如此不明不白,他怎麼也得替他討還公道。

陳太傅抹一把臉上的眼淚,強壓住內心的慘傷,不顧自己尚在病中,免冠跣足,蓬頭垢面,急趨宮門前請罪,口中自稱教子無方,滿門皆逆,所以特來領受誅戳。

宮裏還不知道陳學士的死訊,自然有些驚詫莫明。等到聖母娘娘聽到陳學士不甘受辱,以死明志的消息時,果然大驚失色。因事情太過突然,唐太妃一時也難以搞清狀況,正要使人去問,幸得陸太師和張太保此刻都在宮門外候着,當即命人傳叫,詳問細故原委。

張太保和陸太師事前已經互相通過聲氣,當下趁機奏對:這都是揖捕司借辦讖詩逆案之機,指鹿為馬,混淆是非,不惜牽扯連累他人,且辦案拿人全不問青紅皂白,朝中公卿懼災避禍,人人自危,已非一日……陳學士潔身自愛,品性端方,且身為帝師,一朝陷入囹圄,自不肯受此大辱,故殺身以求仁求義。太傅老大人年老喪子,殷殷情切,故來帝闕之下伸冤告屈……

聖母娘娘得知原委,有些怔忡無言,過了一會方嘆息說:此事的確做得太過了些,只可惜了陳學士一肚子的好學問……

當下即遣少府令李潤前去勸解宣慰,只是太傅大人不肯聽命,仍是伏地磕頭,以至於血流滿面。但畢竟其年事已高,加之拖着一副病骨,這一番折騰下來,又如何經受得住,當下喉嚨里哼了一哼,身子歪了兩歪,竟爾暈絕於地。

少府令急召太醫,為之把脈號診,一時盡皆搖頭說:老大人風燭殘年,已是油盡燈枯之象,這便是天上的神仙,也恐怕無能為力。

聖母娘娘聽到李潤傳報,神情益發不安,當下命諸太醫用心診治,又傳宮中軟輿將陳太傅送歸府邸。

少帝這時也剛聽說陳學士投繯自盡的事,不覺吃了老大一驚,念及陳學士生前的音容與教誨,皇帝悵然若失,心中愀然不樂。

「唉,這可當真是想不到?陳學士竟然會走上絕路!這以後卻讓誰來教導皇帝?」陳學士的死連吳國太夫人都覺得惋惜,這真是太讓人意外了,當初不過是查一查,好去去疑,倒是誰也沒有存心要逼他死啊!

大學士陳廣陵死於非命,執金吾林重陽難辭其咎,聖母娘娘堅持要追究其責,對此林重陽只能辯解說:陳學士被罷職下獄本是例行公事,大臣既遭糾彈,當待罪聽侯議處,此乃國朝律例,並無不妥之處。揖捕司辦案拿人,一切均照國家體例,學士大人竟然因此而想不開,臣實在是萬萬沒有料想到。

聖母娘娘不滿意這樣的解釋,發怒道:普通人家裏請個私塾的先生尚還要信而不疑,待之以禮,何況陳廣陵身為天子之師?這要不是你指鹿為馬,累及無辜,陳學士何以會死?祖宗遺訓,要子孫善待大臣,你這樣不分良莠,胡作非為,置皇帝於背祖負德之地?卻還振振有詞,厚顏詭辯,當真無恥之尤!殿中校尉,將此人褫奪衣冠,趕將出去!

少帝此時亦為其師抱起不平:陳學士侍朕勤勉,遭逢不幸,朕長自不安,深為悼惜。此皆林重陽辦事不力之故,使朕痛失元良,悔之不及。林重陽雖已罷黜,其罪應交公論,嚴加懲戒。

人死不能復生,既然陳廣陵已經駕鶴西去,活着的人們免不了要藉此表達一下自己由衷的惋惜與深切的哀悼。雖然這些哀悼之情與惋惜之意,學士本人卻是既看不到也聽不到,但是這些身後的哀榮,卻自有安撫人心的作用。

陳學士由朝廷賜祭賜葬,追贈崇國公,入祀忠良寺,皇帝為推崇其德,本欲謚以「文正」,此乃文臣最美之謚,當能慰陳學士之在天之靈,怎奈吳國太夫人對此不以為然:事出有因,查無實據,陳學士與那讖詩逆案到底有無關連,迄今仍未查清。張敬白所作供稱,雖不可全信,亦不可不信。依老身之見,將陳學士謚為「文忠」,便已足夠。

兒子、女兒,或者皇帝和吳王,孰輕孰重?說到底吳國太夫人心中還是偏向兒子多些,吳王陷在軍中陣前,不能返京領政,自己當替他坐鎮督守。而林重陽是其信重之人,且又是自家姻戚子弟,如今因陳廣陵的事被奪官罷職,處分不可謂不重。

因為林重陽的事,媳婦林氏又是慪氣,又是流淚,總是不肯放人安寧,而吳王也從夏口遞上話來,寄語母親大人,要宮中府中,凡事決斷於心,切不可自亂方寸。

兒子的隱憂,吳國太夫人深以為然:亂是自然亂不得的,將陳廣陵謚為「文忠」,便是力圖安撫人心,穩定大局。京中因為讖詩逆案,人心惶惶,不能自安,也是實情,這當然不是什麼好事,如今藉著陳廣陵的死,讖詩逆案也該就此作罷,不再深究下去。

至於林重陽,吳國太夫人自有一番安排。當着聖母、皇帝和林氏的面,她先是責備林重陽辦事不力,有所疏失,奪官免職,全系咎由自取,怪不得別人;然後又為之開脫說,這也是初掌其事,歷練不夠所至;其追究逆案的功勞苦勞豈可一筆抹殺。林重陽雖遭貶斥,那不過是做給外人看的,這自家人用起來怎麼也比外人放心。所以不妨等這陣風過了,重新起複重用。吃一塹,長一智,這於他總歸也有好處……

有保自然有棄,誣衊陷害忠良賢臣的陳府書童,以及那個奸滑老辣的獄吏並那些捉刀代筆的不法之徒應予嚴懲,決不寬貸,所以刑部原擬的絞斬不為宮裏所接受,對這些首惡要犯,皇帝咬牙切齒,恨之入骨,於是硃筆親自擬定了凌遲,且傳旨要在大學士的靈前行刑。

此外,詔獄里負責看守的獄卒,玩忽職守,致成大錯,也是罪有應得,應將斬監候改為斬立決。巡街校尉張寶官等揖捕司諸吏,聽信放任這些誣衊不實之辭,卻不糾不察,虧負職守,均應開革除官,降為隸役。

大學士陳廣陵的安葬之典,因為門生天子的親臨主祭而顯得格外的風光排場,在棺柩啟運將行之際,皇帝繞棺奠酒,長揖辭靈,因想起陳學士生前的言行舉止,皇帝涕泗橫流,悲不能禁。這在外人看來,無疑證明了當今皇上天性純孝,仁義兼備,崇國公陳文忠大人有弟子若此,實在是天賜鴻福,足以告慰平生,應該也能夠含笑九泉。

三公九卿、宗室親貴均奉旨參與陳文忠公的奠禮,這其中並沒有陳太傅的身影。

正如太醫所言,太傅老大人病入膏肓,將不久於人世。這話一點不假,太傅老大人此前強撐著病體,遲遲不肯咽氣,似乎是怕學士大人一個人上路顯得孤單凄惶,所以特意選在兒子落葬的這一天,好與他攜手同歸。

陳太傅死時,吐血一升,並不瞑目,死前遺言便是那首他曾經為之洋洋得意過的讖詩,不過在詩尾他又略作增添:去了天上口,妖孽遍地走,長弓不稱手,殺兔烹走狗,滿城刀劍嘯,舊物歸原主,翻覆皆似夢,始知萬事空……666文學網www.666wxw.com

深院靜,小庭空,朔風撲面,寒意正濃。太保張成義一碗濁酒,自斟自飲。酒是鄉下人自家釀造的米酒,雖然粗劣,卻很勁道,張成義喝完了照例咂咂嘴巴,那股酸酸澀澀的餘味如今又在唇齒之間迴旋。

象這樣的村醪土釀自己已經好久不曾嘗過了,並且往後只怕也難以嘗到,因為朝廷今天再次重申了不許民間私釀私賣的禁令。這原是前後兩任周太宰在台上時搞出來的弊政,為此周氏兄弟不知挨了天下人的多少詬罵。自從吳王當政,為了順應民心,特下令將周氏兄弟盤剝下民,荼毒蒼生的弊政劣舉統統廢除。

如今為了給前線征戰的大軍籌措糧餉軍費,吳王當政之初所明令廢止的雜稅和花捐,眼下又要開始計值徵收,且捐稅定得比以前還高——這當然都是沒法子的事。就算沒有眼下的大軍征討,單單朝廷方面所需仰給的諸多開銷已經有些支應不靈,而各處的用度又總是有增無減,既然大錢上面節流不成,朝廷只好打起開源的主意,指望能夠多收些小錢,聊為彌補。

苛捐雜稅看上去雖不起眼,不過這裏多征二兩,那裏強取八錢,聚沙成塔,集腋成裘,累積起來數目還是十分可觀,憑此度過眼前的難關應該不是太難。

戶部的員郎經過一番精巧的算計,便把所欲加征添派稅賦的明細關目擬就,呈送給太保大人簽批。悠悠萬事,無錢不成,張成義二話不說趕緊簽發,簽完后才想起叫人去城外的酒鋪子裏買上幾壇將要遭禁的村醪土釀。

太保大人好酒,在以前還是南營參軍的時候,雖然每月都有祿米俸銀入帳,不過這點散碎銀子,內要養家小,外要充門面,過日子不免緊緊巴巴。偏偏跟自己相熟的軍中諸友大都好酒,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難免要貪杯買醉,盡歡盡興,只是苦於囊中羞澀,美酒佳釀無福消受,想過酒癮便只能沽些私釀私賣的土酒。

想當年周太宰嚴禁民間私釀,改歸官府專營,市面上所售的酒價大漲一倍有餘,頓時便讓南北營一干好酒的弟兄咬牙切齒,「千刀萬剮」地罵不絕口。

張成義想不到自己今天竟也要步周太宰的後塵,不顧千家萬戶所指,腆著臉皮復行弊政。唉,此一時,彼一時,這也是說不得的事……張成義將一碗濁酒灌下肚去,微眯眼打量周遭的景色,風吹枝搖,黃葉落盡,觸目一片蕭條,心中凄涼無限,張成義不禁嘆了口氣。

這口氣不單單是為自己所嘆,且更是為陳家父子而嘆。一個月前,就在這落紅軒中,他曾和陳太傅對座把酒,高談闊論,斯人斯言,至今猶在耳畔,可憐陳氏父子皆已命赴黃泉。

陳太傅那日鼓舌如簧,他以為這讖詩就是天意,只要讖詩一出,天下將要陷入大亂,而省時度勢,正是智者所為。所以擁戴上皇復正其位,當是順天應人之事,太保大人留守京師,此時不為,更待何時?

對此,張成義含糊其詞,一笑了之,「沒有金鋼鑽,怎攬瓷器活!」陳太傅這話太不謹慎,這樣的念頭也未免過於荒唐,陳太傅自己或者已經活膩味了,可是拖旁人下水就太不應該,他當禁營將士和唐相國是吃素的么?上皇複位,天大的事!他卻看得如此輕飄,張成義心下不以為意,但是他卻不去辯駁,他現在願意聽人說話,尤其是闡述讖詩中所隱藏的深意。陳太傅是當代大家,他對讖詩的看法與解釋,說來總歸有他的道理在。

現在陳太傅父子都已經死了,張成義獨坐軒中喝着濁酒的時候,心中有個念頭一閃而過,他在想:讖詩果然是個不祥的東西,雖然似是而非,其中卻大有可供琢磨之處……就這麼隨意地一想,張成義身子一冷,彷彿寒意已經無聲無息地侵入了體內。

城南的天香樓上,張寶官低着頭悶悶地喝酒,酒是金華府的上等好酒,張寶官卻始終喝不出個滋味來,他覺得他這是碰到了晦氣星上門,他怎麼就這麼倒霉,辛辛苦苦幾年的努力一下子全白費了。

事實上他並沒有做錯什麼,陳大學士固然死得冤枉,但是真正該為此事負責的應該是執金吾林大人。這要不是是林大人吩咐揖捕司的兄弟們死死盯住陳家的一舉一動,他這個小小的六品校尉何以敢跟官居一品的當朝帝師做上對頭。

現在出了這樁死人的大事,宮裏假心假意地怪罪於下面,可當初要沒有宮裏的首肯,堂堂的帝王之師何以竟會逮入詔獄?既然不由分說被逮入詔獄,分明就是鐵了心要重治其罪,陳學士本是個聰明人,此時不死又有何待?

可恨林大人一心只想為自己開脫,不惜把部屬手下都拋出來做替罪羊,呸!象這等凡事沒擔待的貨色也配做人家的上司?看他平時挺胸凸肚,官模官樣,原來也不過是個狗仗人勢的齷齪小人!

張寶官喃喃地咒罵,並不怕旁人因此聽去。樓上的這間雅座里只有他和李佛奴兩人,李佛奴是他的好兄弟,今日這頓酒便是叨他之情。有人請客原本是件好事,張寶官卻覺得有失臉面。自入得揖捕司以來,張寶官大小總是個官,所以閑時最喜歡在手下一幫兄弟們面前充充老大,可是世上的事有時總叫人意想不到,因為陳學士的事,張寶官被降為隸役,而自己一手提攜的提轄李佛奴居然搖身變成了自己的頂頭上司。

幸而李佛奴不肯以上司自居,凡事總把自己當作領頭大哥看待,降為隸役的張寶官這才舒了口氣,當年救這小子果然沒有白救。只是自己好不容易才混到了校尉,官雖然不大,卻也威風神氣,這次一竿子抹到底,張寶官心裏實在是屈得慌,當下嘆息一聲,沖着李佛奴道:「你小子這回可是賺到了,老哥我可被人家給害慘了……」說時將碗裏的酒一口吞盡。

李佛奴趕緊給他倒上酒,好聲安慰他說:馬大人要大哥忍辱負重,將來總會有官復原職的時候,馬大人這人我瞧著倒還不錯,待咱們還算公平厚道……

張寶官苦笑道:倘若陸駙馬還在,誰會給咱窩囊氣受?現在連馬大人也失了權,說這話有個屁用!他媽的揖捕司,老子再也不想呆了,真他媽的不是人呆的地方。

李佛奴笑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大哥何必哀聲嘆氣。

京師幾年來的居留廝混,東胡來的李佛奴如今說得一口好官話,他拍拍張寶官的肩,淡淡說道:老哥再慘又能有小弟慘么?有家歸不去,有女娶不得,明明人還活着,別人卻都當是死了,原以為活着再沒啥盼頭,可不也把日子將就著過了,要不然又能怎地?飛不起,跳不高,也只好認命了唄!

張寶官嘆了口氣:「賢弟說得不錯,不然又能怎地!來,陪老哥喝它一碗。」喝完了,把嘴一抹,又道:莫非賢弟現在還惦記着寧主兒不成?嘿嘿,可別怪老哥哥說你,那是天上飛過的雁,你連毛兒都沾不到半根,還是趁早別做那清秋大夢。上回你嫂子跟你說過的老李家的閨女,圓圓臉,俏鼻子的那個,我倒覺得不錯,你要是有意,就給回個准信兒。東胡你只怕是回不去了,寧主兒更是想也別想,賢弟現在好歹是位官爺,找個能過日子、會生娃子的黃花閨女倒是一點不難……

聽他提及寧主兒,李佛奴微微皺了皺眉頭,臉色也變得有些陰鬱,張寶官看在眼裏,這時卻反過來勸他:我說你這人真是死腦筋,犟性子,你在寧主兒的府門外少說也守了有大半年吧,可曾見過她一面?便是見了面,寧主兒又會認你么?你們兩個,一在天上,一在地下,相隔何止十萬八千里,你想怎地?又能怎地?聽老哥哥一句話,你也老大不小的人了,該找個媳婦兒,好生把日子過着。這日子過起來原也不難,只要時日久了,保管往事全都淡了……到時候什麼東胡,什麼寧主兒,都不會牽腸掛肚的去想他了……

李佛奴默然不語,把著碗的手卻微微有些顫抖,過了一會才嗡聲嗡氣地說:我原也不去想,可是偏偏就在心中。

張寶官搖頭嘆道:我說的你總也不聽,你自己願意吃這些苦頭,旁人也沒法子勸。唉,這些閑話也不必說了,原本你有你的苦,我有我的惱,誰也替不得誰,來,咱們哥倆今兒只拼將一醉,圖個盡興,不醉便不是好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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