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

陳默靜靜地看着Lily,這時他才發現,她原先光滑的額頭上,已經開始有了細密的皺紋,原先充滿熱情的雙眸里,也多了些深不可測的東西。

陳默想:人,不可能是一成不變的,即使曾經彼此是最貼近的朋友。就像村上春樹說過的一句話,他記不太清楚了,但大意是:「人大抵不過是一種容器,裝咖啡也好,裝白開水也好,裝什麼東西進去,那是你的責任,要想有所成就不是那麼容易的,當你把東西一個接一個的放進容器里去的時候,一切,才剛剛開始。

時間和命運,已經在不知不覺中改變了我們,我們不知道自己現在的樣子,是不是就是自己想要的樣子?或者,我們已經變成了自己從來沒有想過的樣子?我們在自己這個容器里,這些年,又裝進去了什麼?或者,我已經,再也裝不進什麼了。想到這裏,陳默不禁有些黯然。

這時,服務員又端上四盤熱菜,吳門手剝蝦仁,響油鱔糊,蟹粉豆腐,䰾肺湯,都是地道的蘇幫菜,Lily張羅著說道:「知道你能吃,點的都是你下飯的。」

陳默笑着道:「我可得多吃點兒,回頭去了那邊,有日子吃不到了。」

Lily點着頭道:「對啊對啊,不過,還早呢,」她說道:「對了,前些天我收拾東西時,還找到了你妹的地址,她在哈利法克斯,過兩天我聯繫聯繫她。」

陳默想了想,說道:「Lily,我還是想問問,你是為什麼,這麼突然決定想去那裏的?」

「還是不放心我?怕我半途想回來?」Lily笑着說道。

「你這麼聰明,我也沒什麼藏着掖着的。」陳默也很坦白。

「我知道你不放心,不過,這次我是鐵了心要去的,和你一起,只是偶然罷了。」

陳默看着她,笑着搖了搖頭。

Lily看着他,嘆了口氣道:「好,那我告訴你。」

「你知道我對婚姻的看法,我一直都無法接受,被婚姻埋葬的情感,我想活得自我一點,我不想結婚,更不想要孩子,我上大學時就是這麼想的,而且直到現在,我在這件事情上,也沒有太大的改變。」Lily的聲音恬淡安靜,不疾不徐,讓陳默想起了無數個和她和朋友們,一起坐在學校操場草坪上,仰望星空的夜晚。

「可是我一直和你說過的,三毛不是也結婚了嗎,她也有荷西啊。」陳默委婉地反駁道。

「這話你對我說過的,不止一次,但是我不是她,我沒有她浪跡天涯的勇氣,也沒有她選擇自己人生的決心,很多事情,對自己說說也許可以,但是一旦要邁出那一步的時候,我們會發現自己,其實真的不是她那樣的人,我們已經習慣於平凡,習慣於不和自己的人生針鋒相對,因為我們挑戰不起。」Lily的手指輕輕虛握成拳,按在素色的桌布上,大拇指和食指不自覺地用力相互捻動着,陳默看着她手指的動作,好像看着一部電影里,不斷重複的鏡頭。

「我和張然在一起,是因為我想找一個男朋友,而他勇敢地出現了。」Lily說道,「而且,我們確實過得很快樂,但我說不清那是不是愛情,是不是我想要的那種愛情。後來,我也談過幾個男朋友,我才發現,我甚至連和張然的那種感情,都找不到了,那種沒心沒肺地只管今天快樂不管明天悲傷的日子,我都找不到了。

「後來,我有了最近的這個男朋友,認識我的人說他長得像張然,但我從來沒這麼想過,他包容了我的一切,我的不婚,我的自我,甚至是我的脾氣。我過得很快樂,甚至,可以說過得很幸福,我以為,從此我們就這樣下去了。」

「去年我們公司這件事,都是因為有他,我才能一直支撐著,直到最後有一個圓滿的結果,可是感情,從來都不是兩個人的事情,他和我在一起,他的家裏總是要有個結果的,而且,他們家還想讓他早點要孩子。而當時的我,恰恰不能給他這些。於是,在我終於把公司辭掉之後,」Lily把手平攤在桌上,細白光潔的手指上,沒有任何飾物。她仔細地凝視着自己的無名指,突然喃喃自語般地說道:「我曾經問過自己,如果是他給我戴上婚戒的話,我會說什麼,如果有一天,我穿上婚紗,會不會也是很好看的?婚姻,可能並不像我想的那樣糟,我也在一直試着改變自己。」陳默注意到,她的手指,一直在微微地顫抖。

「但是,在我還沒有來得及,說出我的想法的時候,他替我們倆做了決定。」Lily淡淡地說。然後驀地抽回雙手,好像那是一雙受驚的小動物一樣,藏到了桌子底下。

「我們就這麼分手了。」

「所有的事情,都是在你給我打完電話之後發生的,我人生中最重要的兩件事,工作和生活,就這樣,以一種我從未想過的方式結束了。我一直在想,這些年的我,究竟是想要得到什麼,我一直堅持的,又究竟是什麼?」

「那天無意間,我收拾東西時,找到了如畫的地址,於是我想,要不就好好地做一次旅行吧,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去遇見一些陌生的人和事,也許我會想得更清楚一點。」

「這就是我去加拿大的原因,如果沒有你問過我,也許我會去冰島,摩洛哥或者別的什麼地方,我只是想離開,離開現在的我。」

Lily的聲音慢慢變得低沉,面容卻是如水一般的平靜。陳默看着她低下頭的樣子,突然覺得很疲倦,好像有什麼東西重重地壓在他的肩頭,讓他無法呼吸。

這時,Lily突然抬起頭,笑着道:「我說了這麼多,是不是你也聽煩了?」

「沒有啊,就是在學校,咱們也難得這麼聊天的,心裏的事情有時候找人說說,挺好。」

陳默回答道。

「不過我先聲明一點,我不是去找張然的,我們倆的事情都已經過去了,我這次去只是想散散心。」

「明白,就是你這次去和張然沒關係。對吧?」陳默笑着說道。

「你知道就好,我還就怕你覺得我是想去找他。」Lily也笑着回答道。

「那其實最好不過,我覺得我只要和你們倆摻和在一起,得事情就要壞,而且我這輩子最痛苦的事情,就是因為你們倆,到現在我還記憶猶新。」陳默沖Lily眨了眨眼睛,故作咬牙切齒狀。

「什麼事啊?我怎麼不記得了啊?」Lily看着他的樣子,笑着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你當然不記得了,估計張然那小子也忘了,我可是一直沒忘啊。」陳默還在那裏余恨未消的樣子。

「噢——,哈哈哈哈哈哈!」Lily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拍著桌子笑了起來,而且一邊看着陳默,一邊笑得樂彎了腰。

陳默說的最痛苦的事,是當初張然追Lily,兩個人第一次挑明關係時候發生的事。

那次是張然在同學們的熱情鼓勵下,早早地去北圖買了四張電影票。本來想的是他和Lily,陳默和江如畫四個人一起去看電影,然後他找機會跟Lily表白,因為他和Lily兩人眉來眼去已經有一段時間了,陳默知道自己純粹就是一個陪看的,但好在有江如畫,好歹不是那麼尷尬,可當張然和陳默去找Lily的時候,Lily說江如畫不舒服不想去了,當時陳默就覺得不妙,剛想找個理由也趕緊脫身,結果被張然這個機靈鬼看出來了,馬上順水推舟地道:「那就咱們三個去吧,反正票都賣了,咱們還可以到門口把票賣了,買塊烤紅薯吃。」說完又暗地裏掐在陳默的后腰眼上,疼得他呲牙咧嘴的。

Lil笑着說道:「你看看你陳默,一說你妹不去了,你就這表情,什麼意思啊?」

陳默揉着后腰,趕忙說道:「沒有沒有,咱們三個人去正好。」

那天陳默記得很清楚,是一個初冬的晚上,他們騎着自行車一路從學校到北圖,這一路北風那個吹啊,就差雪花飄了,陳默現在想來,這無疑是預示着他將度過人生中一個無比痛苦的夜晚。

他們在門口把票賣了,進了電影院,張然坐在中間,左邊是陳默,右邊是Lily,當時北圖的電影基本上是兩場,看完一場休息十五分鐘,再開始下一場,第一個電影陳默沒記住名字,等到演完了,三個人溜達到門口,陳默就看見張然和Lily兩個人說着悄悄話,他裝作沒看見,抽了根煙,就直接回電影院了,沒過一會兒,第二部電影開始,片名陳默至今還記得,叫《新仇舊恨》,一部標準的毫無新意的國產警匪片,好人就是好人,壞人一壞到底,喊口號一樣的對話和完全摸不著頭腦的情節,差點讓陳默把它當成了一部喜劇片。整整一部電影的時間,張然和Lily兩人就一直沒回來,就剩下陳默一個人在那裏,積聚著對他們倆的新仇舊恨,那一個晚上,讓陳默對有異性沒人性這個說法,有了很深刻的了解。

直到電影散場,陳默走齣電影院,看見張然笑嘻嘻地摟着Lily站在門口,他苦笑着說道:「你們倆還好?我還以為你們失蹤了呢?」

張然只是呲著兩個兔子牙,笑着說道:「哪兒能啊,我們倆就聊了一會兒,聊高興了索性就不進去了。電影好看嗎?」

陳默很是嚴肅地說道:「我覺得這片子名字不錯,叫《新仇舊恨》。」

張然和Lily兩人對視一眼,笑得那叫一個心花怒放。

回來的路上,張然騎車帶着Lily,Lily還笑着問騎在旁邊的陳默:「陳默,你怎麼看完這個電影都不說話了,是特好看嗎?」說完,還故意氣他似的眨了眨眼。

陳默當時已經完全無語了,只是惡狠狠地盯了張然一眼。

回到學校后,張然送Lily回宿舍,陳默直接回到214,各路兄弟紛紛對張然今晚的戰果表示了高度熱情的關心。陳默沒好氣地說道:「等這小子回來,你們問他去。」大家都說看樣子這小子是涼了,看把陳默氣的,可是大家又都很好奇地問,張然這小子涼了,為什麼陳默會氣成這樣。

張然回宿舍一進門,就笑嘻嘻地安撫著陳默道:「哎呀,你看你,自己一個人看個電影不是挺好,我倆是怕打擾你。」

陳默一聽剛要發火,張然連忙把煙掏出來,很是懇切地說道:「來來來,抽煙抽煙,消消氣消消氣。」

這時大家紛紛從床鋪上探出頭來,問道,怎麼樣啊?成了嗎?人家沒喊抓壞人啊?

陳默記得很清楚,當時張然得意地一挺胸脯,大聲說道:「以後啊,大家記住啊,Lily就正式是我馬子啦。」

也就是從那一刻起,Lily,正式成為了張然的女朋友。

Lily看着陳默道:「你看看你,這麼點兒事,還一直都記着。」說完,自己先忍不住又樂了起來。

陳默把身子往椅子後面一靠,看着Lily道:「好吧,既然你真的想去,反正你和我在一起,好歹也有個照應,要是你真的去了別的地方,我還真不太放心,」說到這裏,他沉吟了一下,「不過,有句話要說清楚,這次是自駕,幾千公里的路程,很辛苦的。你開車怎麼樣?在外野營過嗎?還有,那邊住的條件未必都很好,你可以嗎?」

「只要你可以,我就可以。」Lily很快地說道,看樣子,她是經過深思熟慮的,說得很堅決,沒有一絲的猶豫。

「我自駕去過一次四川,和別人。野營沒有過,倒是住過兩次帳篷,其實我覺得,這些都是次要的了,只要想去,怎麼都可以的。」Lily說到這裏,好像想起了一件大事似的,突然問道:「對了,你的英語怎麼樣?」

陳默嘆口氣,說道:「當年沒好好學,上班后才知道英語的重要性,反正現在也就是問個路點個菜的水平吧。」

Lily撇撇嘴,說道:「就知道指望不上你。」

陳默笑着說道:「呦,你行啊,那我指望你。」

Lily點點頭,說道:「沒問題啊,曾經有一段時間,我還想過出國讀書,考了幾次雅思,成績還不錯呢。」

陳默點點頭,心想看來Lily還真是對這次旅行有思想準備,不過說的再好,真正上了路,可能就未必是這樣了,想到這裏,他突然心頭一動,他對Lily說道:「這麼看來,你是真想出去這一趟了,但咱倆也沒一起出去過,是吧?我有個想法,你想聽聽嗎?」

Lily這時正在喝湯,抬起頭白了他一眼。

陳默也沒管她,只是自顧自地說下去:「咱倆沒有自駕一起出去過,你也知道路上有很多事是預料不到的,我想呢,正好現在咱倆都有空,不如就在國內找個不遠不近的地方,先自駕一回試試,要是互相都覺得可以,咱們就直接加拿大,要是都覺得不合適,那咱就先緩緩。」

Lily喝完湯,坐直了身子,若有所思地看着陳默道:「你這說的,怎麼跟談戀愛似的,行就去,不行就先緩緩的。」

陳默被她的話氣樂了:「我說正事呢,你這就是女生一貫的思維邏輯混亂,什麼事情都能扯到一起,說的是出去試試。」

「說誰混亂呢?」Lily笑着瞪了陳默一眼,想了想說道:「行吧,我同意,這麼多年同學,還沒有一起自駕出去玩過呢,說吧,去哪兒?」

「五台山,怎麼樣?」陳默早就想好了。

「嗯,我也正好去那裏拜拜,挺好。那就一言為定了,」說到這裏,Lily頓了一下,說道:「可是,光是你問我了,你為什麼去找張然啊,而且決心還這麼大,要橫穿加拿大,這可不太像平常的你啊?」

陳默笑笑,說道:「我現在忽然想做一些,平常的我不會去做的事。想去看看不一樣的風景,去看看別人是怎麼生活,如果那裏,還有一個朋友,那就更好了,很簡單,就這些。」

Lily搖搖頭,說道:「我覺得,想去做一件事和決定去做一件事,還是有很大的差別的,你能這麼做,除非,」她的眼珠一轉,「你遇到了和我差不多的事情。」

「放心吧,你想複雜了,再說,我一直就是寫點兒東西,想出去轉轉而已。」陳默說得很是輕描淡寫。

「那好吧,」Lily拿起茶杯,說道:「一言為定,五台山,什麼時候走?」

「反正去那邊也沒幾天,也就是住兩天,拜拜佛,後天怎麼樣?」

「後天?行,我收拾收拾東西。」

「這次我們要把困難估計足,開我那輛捷達去吧,去那邊租車,差不多也都這車型。」

「啊?」Lily已經撅起了嘴,「就你那老爺車,不會趴在半路吧?」

「哎,正好,先練練手。這就叫有困難要上,沒有困難創造困難也要上。」陳默笑着道。

「我怎麼現在就覺得和你去這趟加拿大就是個錯誤啊,」Lily叫起苦來,「你可是從來都不知道省錢的人啊。」

「切·格瓦拉曾經說過,」陳默一板一眼地說道:「讓我們面對現實,讓我們忠於理想,我們現在有理想了,接下來,就要面對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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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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