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名取儒臣
西江月·玉藕香
南望湘江春水,黃鸝歌里嬌陽。誰家舟木過池塘,驚起漣漪細浪。
好景須憑酒賞,新詞難賦情長。微風拂柳送藕香,飛沫襲面微癢。
——孫儒臣作於江珪二十二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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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祥寅夫妻二人自法會之後歸家不久,祥寅夫人便得了喜。十月懷胎,於江珪七年臘月十五日分娩。一更時陣痛,祥寅忙叫醒僕人,讓他們去叫接生婆來,直到三更多些才生產完成。
祥寅在房外踱來踱去,心中充滿了焦慮和擔憂:夫人第一次分娩時就出現過難產的跡象,好在張姨接生經驗老道,才得以母子平安。這次懷孕以後夫人曾跌倒過,所幸傷勢不重,沒有動了胎氣。
但那件事卻將水路法會那一日,雲遊僧人的話牢牢印刻在祥寅心裏:『此子幼時杵逆,或將早夭。』這句預言如同山一般壓在祥寅夫婦的心頭,加上最後的那首詩和偈語雲山霧繞,祥寅曾百般推演,也只解出詩中首聯和頷聯的含義:這個孩子命坐廉貞天相,性猛剛烈,率直狂傲。只是『相思鈴響王臣至,化碧三年為情窮』這一句,祥寅無從解之,只得作罷。
「恭喜解元新得公子,尊夫人妊娠順利,母子平安。」
聽到這句話,祥寅放心的同時也提起了另一樁心事,急忙大步走向內房,屋內眾人正圍着夫人往來忙碌,不知何時混進來的雅文見祥寅進屋,跑過來對父親說道:「爹,娘給我生了個弟弟!」
祥寅含笑摸雅文的頭:「以後你可要待他好些。」
雅文用力點頭:「爹,娘一直不說話,是不是很累了?」
祥寅聞言心中一驚,忙走到床前探視,見夫人正沉沉睡着,方才放心,對雅文說:「現在四更,你也見過弟弟了,再不睡的話,明天早課犯瞌睡,爹可是會加罰的。」
「爹,我想看看弟弟嘛~」雅文罕見地對着平素嚴厲的父親撒嬌,因為她看出祥寅今天異常高興,不會對自己過於嚴厲。
祥寅板起臉:「你已經看過了不是?」
雅文嘟起嘴:「張姨一直抱着,看不清楚。」
祥寅完全回到了平時在雅文眼前扮演的嚴厲模樣:「來日方長,你還有的是時間,不在乎今晚這一兩個時辰。孔管家,帶雅文回房。」
管家將雅文帶回去以後,祥寅發了喜錢,遣散家人,自己一人坐在夫人榻前,心中百感交集:喜在得生貴子,憂在僧人關於生子之言應驗,其他預言恐怕也是真的,愁在不知如何管教此子。喜憂愁三者雜糅一處,一齊湧上眉頭,直將祥寅的雙眉擰成了一個疙瘩。
靜思冥想至六更天明,祥寅長嘆一聲走向儲物箱,從箱中拿出兩本書:《道德法》和《陰陽書》。這兩本書便是當年雲遊僧人所贈,祥寅曾耳聞過這兩部書乃是古聖人所做,但《道德法》抽象難解,《陰陽書》廣博宏大,哪怕在官的學士都未必能習得其中智慧之六七,何況一個孩子?
但既然僧人的預言已有應驗,書又非壞書,祥寅也寧願選擇相信僧人的話,在此基礎上努力改變這個孩子的運命。此刻,祥寅心中唯有僧人所說的八個字:『命有緣法,人可自修』,他也只能依靠着八個字作為自己對這個孩子的信心源泉,希望自己和夫人能夠幫助這個孩子擺脫僧人的預言,修得更好的人生——哪怕僅僅是平凡的窮酸書生,也好過早夭和化碧吧。
天色破曉,眼看着天際逐漸泛起魚肚白,祥寅的心中始終擺脫不掉僧人預言的那宿命的陰影。拿着僧人給的兩本書獨自守在夫人床前,他感到背後如同被窺視着一般,不住地有寒意從背脊一路竄上額頭,這種令人不適的感覺愈發堅定了祥寅『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想法:或許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或許天命因果不可違背,但對於自己的孩子,祥寅絕不願放棄任何一點教化他的希望。
祥寅望着昏睡的夫人,輕聲嘆息:「夫人過於擔憂這事,將他從小嬌慣,到時恐怕真箇難以匡正,須得我嚴厲管教,方能悔改,到時怕她護著此子,又要與我做難了。嘆了一會,祥寅轉念又想:「若是那僧人所言非實,哪怕我等空殫精慮,也是最好了……」
不料,本來熟睡的夫人此時卻緩緩睜開了眼睛,不知是被祥寅吵醒還是同樣介懷於僧人的預言。醒來之後,夫人有氣無力地問祥寅:「相公,孩子……」
祥寅打濕毛巾,輕輕地擦拭夫人的臉龐道:「夫人受苦了。這是個男孩,平安著呢。」
「那……」
「不怕,我們將他養大,教他做人,教他修身。」
「嗯……」
「僧人不是也說了,命有緣法,人可自修?」
「也好。」
「……」
「老爺,給孩子取個名吧。」
祥寅想了會,長嘆一聲道:「想我孫祥寅虛度三十一春秋,惟嘆當年痴迷丹青,未曾勉力博一功名,如今得一解元,也無甚用處,但一名耳,害得夫人隨我受盡苦楚與那娘家冷落,如今家境殷實,才能讓你衣食無憂、頤養天年。如今我只願此子無效其父,能勤奮讀書、師儒重道。若能在此之上考一功名,到時衣錦還鄉、封蔭庇子,尚能報銷國家,下能為你我盡孝,便是最好不過了。」
夫人輕聲勸道:「相公,你今日也未可便說當初學畫的不對。」
祥寅苦笑道:「若是這解元早它兩年,我孫祥寅當年又怎會落到空有才學,卻只能為人仿贗,以求一餐的境地?更兼苦了夫人你隨我這些年了……所幸蒼天垂憐,我孫祥寅龍卧深淵、珠藏泥沙,終有出頭之日,如今有的些積富聲名,方才好過。」
「過去的事,不要再提。還是快些給這孩兒取個名字吧!」
「也罷……」祥寅收了愁容,對夫人笑道:「此子乃家中長男,取我期望之意,便叫他『儒臣』吧,夫人覺得如何?」
「孫儒臣……是個好名字。」夫人微微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