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世人各有不幸事，藏於人前心自知（八）
那肥胖婦女先前說願意將一切告訴林忘我，等到林忘我問她時，她又支支吾吾，躲躲閃閃，林忘我倒不在乎，因為他知道這婦女是一定會說的，只是時間關係罷了。她總該知道性命要比秘密重要得多。
反倒是余夢忍不住了，破口罵道:「你說不說？你想死就死，沒人要求你說。方才是你說要說的，現在問你，你反倒一句話也不說，怎麼？是要我跪下來求你么？」
那肥胖婦女知道自己理虧在先，也知道余夢不會真的跪下來，但仍是急道:「不是，不是。不是這個意思。只是我不知該如何說好，因為那個人我也沒見過。」
「沒見過？」林忘我已暗自皺起了眉頭。他一直以為在肥胖婦女背後有一個人在操控著許多像她這樣的人，這些人不僅互相認識，而且彼此熟稔得很，但如今看來，好像事實並非如此。
「那你還記得他長什麼樣么？」
肥胖婦女點頭道，「記得記得。我記得清清楚楚。他兩個眼睛大得像銅鈴，不僅眼睛大，他的嘴也大得很，彷彿一張口就要把我吞下去一樣。但不知為何，我總感覺此人身份並不簡單，如果說他是個殺手，我是第一個不信的。但如果說他是個大富豪或者是個大官，那我毫無疑問地相信。」
林忘我已忍不住要笑了，像這種人非但不多，而且少得很，而自己剛好就知道一個。所以他問婦女道:「那人是不是一副病殃殃的樣子，雖然長得高大，但好像總是沒有精神？」
肥胖婦女沉思了一會，然後偷看了眼林忘我后，彷彿突然想起什麼來了一般，簡直要跳起來了，叫道:「沒錯沒錯，那人正是你說的那般。他和我說話的時候，我總感覺他一句話還沒完就要咽氣離世了一樣。他說一句話簡直要喘好幾口氣。」她又嘆了一口氣，道:「像他這樣的男人，本是許多女人夢想的丈夫，但他這樣的身體，我真為他擔心。」
「擔心什麼？」林忘我問道。
「自然是擔心他妻子紅杏出牆啦，他身子骨那樣，怎麼可能滿足得了女人？」
余夢冷笑，道:「那看來，他若是娶了你，就沒這個擔憂了。畢竟願意要你的男人太少，甚至可以說一個也沒有。」
肥胖婦女看了看余夢的上身，又低頭看了看自己的上半身，好像在提醒余夢一般。道:「胖女人自然有胖女人的好處。可惜，這一點只有男人才能體會。你是女人，自然不懂。」
余夢的臉刷地一紅，啐道:「呸，你以為所有男人都像你想的這般？兩個人在一起，自然是柴米油鹽，又豈會在乎那些身體之歡？」
肥胖女人也不看她，只是眺望著遠處，好像在遙遠的遠方有無數的人影一樣，嘆道:「可有些男人就在乎……有些女人也同樣在乎……你還不懂，也許是因為你還沒到年紀，當你到了年紀，你懂得就多了。」
林忘我苦笑，他也只好苦笑，而且這苦笑還不能表現在臉上，只能在心裏面笑。他明白肥胖婦女說的話一點也沒錯，一個字也沒錯。但他卻不能表示贊同。因為他知道，自己若是同意她說的話，那余夢給自己的臉色恐怕不會好。但他又無法表達否認，這實在不符合他的性格。
他只好插口說別的。「那依你先前說的，你不認識他，他卻認識你，他又是給了你什麼酬勞，讓你願意冒險來殺我？」
她又支支吾吾起來，林忘我已經在看著她了，眼光一動也不動。就好像一個男人在看著一個脫掉衣服的絕世美人一樣。無論誰被另一個人傻看著，她都不會自然，甚至想離開。但她離開不了，所以肥胖婦女只好說話。
「他……他給了我五十兩。他說只要我將你殺死後，他就會再給我一百兩。」
余夢道:「金子？」
「不是，是銀子。」
「你難道覺得以你的身手能在殺了人以後，跑回去拿到那剩下的一百兩銀子？」余夢看出了這婦女的實力。雖然武功較之平民百姓要高點，但也高得有限。與常年混跡江湖的人相比，自然是有極多的不如。即使得了手，恐怕也難以逃脫。
林忘我聽到了余夢這句話后，點了點頭，道:「沒錯。正如她所說的一樣。恐怕你即使殺死了我，我也能在生命最後一刻將你殺了。你總該知道，你絕不是我的對手。更何況……」他停頓了一會，又道:「他既然能用一百五十兩銀子來殺我，那便說明我這顆頭最起碼值這一百五十兩。我這顆頭能值這一百五十兩，自然是有它的道理的。可你卻只看到了銀子，沒看到別的。」
那婦女說道:「可我現在變了，我眼裡不只有銀子了。最起碼，我的生命要比銀子貴重得多。」
林忘我笑了出來。余夢看到了他在笑，雖然心裡納罕，但卻按下了好奇心，沒去問他。那肥胖婦女當然也看到了。在這一瞬間，她忽然覺得自己心裏面在想什麼，自己以前做過什麼，全都被林忘我看穿得一清二楚，明明白白。
「你若是真的覺得自己的性命比銀子更重要，又為何要來騙我呢？你難道真的以為我不敢殺你么？」林忘我獰笑道。他的表情變得如此兇惡，連余夢見了也嚇了一跳，她從來沒見過林忘我會有這樣的表情，她更從未想過。在她看來，林忘我一直是個溫文爾雅的君子，雖然有時候直了點，呆了點，但他對人生的認知，對生命的感悟。委實是她碰到過的男子中獨一份。從她第一眼見到林忘我便對他產生了好奇之心。到後來，自己越陷越深，難以拔脫。她也怪過自己，為什麼當初要好奇於他的來歷，但有時候她與林忘我呆在一起時，又極其覺得享受。
她不知道，大多數男女的開始正是由於這該死的好奇心！
當下驚道:「林忘我，你……你怎麼這個樣子？怪嚇人的。」
「她不是覺得我不會殺她么？她既然這麼認為，那我便偏要與她對著干。讓她看看我的狠毒。」林忘我說著，便拔出劍來，指著肥胖婦女。舌頭不時地還伸出口外，舔舐唇邊。
那婦女見狀早已嚇得心驚膽戰，面色比余夢剛見她時還要慘白得多。她顫聲道:「公子……公子……我沒有這麼說呀。你千萬被這麼認為。你大人有大量，就饒了我這條命吧。」
余夢本想上前阻止，但心中一個念頭忽然一閃而過，她又馬上停下了腳步。只是靜靜地看著林忘我走向婦女。
那婦女見自己對林忘我求饒沒用，便轉而對余夢求饒，余夢也裝作沒聽見，轉頭看著別處，但心中暗自道:他連殺他的人都會放過，又怎麼可能殺你？這人就喜歡嚇唬別人，好像一個沒長大的孩子一樣。一想到這，連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起來，若是真有個像他一樣大的孩子，只怕這孩子的父母早已焦頭爛額了。這一聲笑好像一塊大石頭，阻斷了林忘我走向肥胖婦女。林忘我已忍不住問道:「你笑什麼？」余夢雖然已經看向了林忘我，但她卻仍沒說話。
林忘我見她那個樣子，也不打算再問。問也問不出什麼來。
那婦女見余夢在自己性命危急之時還笑得出來，只道她是對自己方才欺騙她而耿耿於懷，靠她救命是不能的了，要活下來，也只有靠自己了，當下大聲喊道:「公子公子，我說，我說，我把我知道的都和你說。只求你饒我一命。」
林忘我並不回話，只是冷冷地看著她。先前這肥胖婦女的表演險些就要將他騙過，當時看她那一副可憐的樣子，自己也以為她是真的要將兇手告訴自己。直到她將幕後黑手的樣子描述出來后，林忘我才算清楚，原來她到現在還在騙自己，因為她在把兇手的面容往石簡陽身上安。方才她說的那些兇手的特徵，竟全能在石簡陽身上找到。這世界上又哪有這麼巧的事？更何況，石簡陽也絕不是兇手。因為即使早上在集市的那件事，是他的主使。但林忘我知道，自從自己和余夢離開石府那一刻，石簡陽就絕不會再謀划殺害自己了。
他並不想死。而刺殺肥胖婦女的人顯然與那幕後黑手是一伙人，石簡陽既然已經決定不再害自己，又何必要對肥胖婦女斬草除根，乾淨殺絕呢？他大可以將此事說出來，林忘我也絕不會怪他。所以林忘我隱隱覺得事實並不像肥胖婦女所說的一樣。在她的說辭背後，必然還有更隱蔽的陰謀。
林忘我本懷著試一試的心思，但沒想到，這肥胖婦女竟真的被嚇到了。林忘我心裡暗自一喜。覺得自己馬上就要撥開雲霧見晴天矣，但他想不到，這件事情的真相就好像男人在追一個喜愛的女人一樣。每一次，男人覺得自己快要追到時，那女人又瀟洒地離開，只留下一個縹緲的背影。只能讓他看到，而讓他摸不到，抓不到。
肥胖婦女本來是靠在樹上的，這時她身子一動，緩緩地坐在了地上，她一邊獃獃地看著地上的野草，一邊用手輕撫著它們，慢慢地，輕輕地，就好像在摸著自己的孩子一樣，她眼中的柔情也滿溢出來。林忘我和余夢都呆立著不動，因為他們不知道為何她會突然像變了個人一樣？
肥胖婦女突然哭了出來，泣道:「我實在沒辦法，他們將我的孩子抓去了，我若沒有完成他們交代給我的任務，不僅我要死，我的孩子也要死。我那孩子才出生不久，他還有很多東西沒享受過，我寧願我去死也不想他死。但那些人又怎麼可能輕易放過他？」
林忘我雖然臉上沒有表情，但心裡已經同情得很。余夢不僅心裡同情，眼中也已流出了淚。她恨道:「姐姐，你便將那些惡人說出來，我和林忘我一定會為你救回兒子的，」余夢本以為自己的話多少能讓其有點信心。但她沒想到肥胖婦女聽到這句話后，仍是滿面凄然。道:「不可能的，你絕不是那些人的對手。這位公子……」她知道林忘我的武功定然不俗，但她到底沒見過林忘我使過武功，所以她本想將林忘我與那些人作對比，但話到中途，便已止住。她不敢妄下結論，給自己無謂的信心。
她是見過那些人的武功的，在她的生命里，那些人是她見過的武功最高的幾個人，沒有之一。當初那些人闖進她家后，她也曾反抗過，但她只用了一招，就一招，她便敗了。然後自己便倒在了地上，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帶走自己的兒子。那些人臨走時留下了一句話:你若是想你這兒子活到八十歲，那你便一定要將這畫上的人殺死，不然，不僅你兒子活不到八十歲，恐怕連你也活不到。
她只好點頭，儘管畫上的男子她並不認識，但自己的兒子卻不會錯。為了要救自己的兒子，她也只好將自己的良心蒙住。
「那副畫你還留著么？拿出來給我看看。」林忘我道。
「留著，我就帶在身上。」肥胖婦女伸手入懷，從懷裡掏出一副褶皺不堪的畫來，林忘我將畫展開后，不由一驚，他實在想不到這畫畫的人竟能將自己畫得如此之像，恐怕除了自己臉上的劍痕沒畫上，其他的，諸如頭髮，眉毛等一根不少。余夢顯然也是呆住了，但她仔細看了幾眼后，又不禁冷笑了一聲。
林忘我轉頭看著她，實在不理解她為什麼要笑。但他並沒問，而是對肥胖婦女道:「你仔細想想，那些人有什麼特徵？全都告訴我。」
肥胖婦女點點頭，然後就閉上了眼睛，好像真的在腦海中想象那些人的特徵。良久后，肥胖婦女睜開了眼睛，他們本以為她已經將那些人的特徵想出來了，但他們沒想到，肥胖婦女突然哭了起來，然後又大笑了幾聲，林忘我察覺出不對勁時，肥胖婦女已經倒地而死。
她為什麼突然就死了？她死前又為何要哭，要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