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1章

第541章

「你不會開車嗎?」警衛的口氣尖酸刻薄了起來。警員不理他,往駕駛座探望着,然後,他看到油門旁掉了一頂向上翻起的黑色軟氈帽。

「等一等……」青年喚了一聲,拿起了那頂帽子。那帽子一看就知道是高級品,而且是伯爾薩理諾的最新款式,還沾有一點髮油的味道。

警員的表情瞬間嚴肅了起來,樣子比聽到橋上的血痕時還要正經許多。他開始翻找車門置物格,並從中找到了駕照。意想不到的發現使他吃了一驚,他小小的眼睛直望着天,像是想從腦中搜出擁有駕照上名字的人是何許人物。

「……你們知不知道一個叫西之幡的人,就是西之幡豪輔……」

「西之幡豪輔不是那個什麼紡織公司的社長嗎?現在正在罷工的那間……」

「沒錯,我想起來了,那公司叫東和紡織。不過……」

警員說到一半就閉口不語,再次露出了嚴肅的表情。警官心中的疑問,其實也是青年的疑問。

「不過,東和紡織社長的車,為什麼會被丟在這裏呢?」

「是啊……總之阿伯,在得到許可之前,你絕對不可以碰這輛車。」

「怎麼可以這樣,不快點把它移走的話……」

不等警衛說完,警員碰了碰療養者的手臂,用跟剛才相比可說是天差地遠的急切口吻說道:「我們快走吧。我想看看橋上的血跡。」

可疑的外出

確定附着在陸橋上的血跡屬於西之幡社長時,已經是十一點左右的事了。西之幡豪輔是在那裏被殺害之後,由兇手把他的屍體丟下去的呢?還是他為了躲避兇手的追擊,而自己從那裏跳下去的呢?這個部分雖無法輕易斷定,但可以想像,西之幡的屍體應是掉到通過案發現場正下方的列車上,然後就這樣被運到埼玉縣的久喜車站。

當天中午以後,上野署二樓成立了搜查本部,從發現屍體那時算起,已經過了八小時。就算刻意勉強來說,此案的搜查還是沒有好的開始,當初原本預定要將搜查本部設置在大宮署,方便與埼玉縣警合作調查,但沒想到後來發現案發現場居然是在兩大師橋,因此搜查本部就改成設在上野署了。

盤查、搜證都是由本廳派出的刑警與轄區刑警兩人一組來進行,前往位於銀座西部的東和紡織總公司的,是入行二十五年的老鳥須藤部長刑警,以及去年才剛被任命為刑警的關刑警。讓老鳥與菜鳥搭配,是組成搭檔的基準之一。之所以要這麼規定,就是要利用這種機會,使新手刑警能夠直接得到老練前輩實務上的指導。

「往後還請多多關照。」菜鳥一開始先鞠躬問好。

「喔。」部長刑警只回答了一聲,沒有鞠躬,反而抬頭挺胸了起來。

如果是一般人這麼做,只會覺得那個人很傲慢,但關卻一點都沒有不快的感覺,因為須藤晒黑的臉上,那雙眼角下垂的眼睛使這位刑警看起來十分親切。部長刑警的鼻下有一小撮像是用筆尖塗上的鬍子,這鬍子讓他給人一種像是下町的老伯一般好相處的感覺。

警方花了將近十五分鐘湊成了九組搭檔,完成搜查班的編組。之後,十八名刑警接受了課長的訓示,並各自朝鎖定的方向緝兇。有些搜查班的目標是前往現場盤查,另一些則尋找兇手或死者的遺留品,須藤與關兩人則是在上野車站坐了地下鐵往銀座方向前進。只有電影或電視劇里的刑警,才能在這種情況下大手筆地搭計程車飛奔到現場,實際上,刑警不常搭汽車,與其說不去搭,不如說因為調查經費有限所以不能搭還比較正確。

兩人從地下鐵上到銀座四丁目,在人潮的推擠下走到數寄屋橋,並於十字路口左轉。幾年前,有一出令家庭主婦們淚流滿襟的廣播劇,就是以數寄屋橋為舞台。而現在的數寄屋橋則在護城河被填平后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有為無常啊。」關把他的感慨訴諸於話語中,但電車的噪音似乎讓對方聽不清楚他說的話。

「你說什麼?薺菜?」部長刑警把自己的誤解大聲宣揚了出去,與他擦身而過的上班族女郎用詫異的表情看着兩人。

東和紡織就在停車場的旁邊,一進到大廳后就看到櫃枱小姐坐在那裏。如果是平常,她的臉上應該會浮現出訓練有素的親切微笑,但現在公司老闆慘遭橫死,也難怪她的表情會這麼僵硬了。

兩人按她的指示坐上電梯旁的沙發,這時有一個穿着打扮得像快四十歲、中廣身材的男人走近他們。他的服裝看起來就像在銀座上班的上班族,但卻有些庸俗的感覺。他自稱是社長秘書灰原猛,並將兩人帶到他的辦公室。

「要不要抽根煙呢?」

互相介紹后,秘書親切地說道。他說的雖是標準語,但卻還是去不掉他濃重的東北腔。

「不,我自己有,不勞你費心了。」

部長刑警乾脆地謝絕了對方的好意,拿出了一個鍍金已經剝落的香煙盒,點火抽了一根煙,然後用溫和的口氣請對方協助西之幡社長殺人案的調查。

「你知道有誰想要社長的命嗎?知道的話請務必告訴我。」

「有。而且想殺他的人不止一個,是三個。」

秘書明快地說道。從他的反應看來,他對這個問題似乎早有預備。

「有誰跟誰?」

「他們叫戀之窪義雄與鳴海秀作,擔任我們公司工會的正副委員長。您或許知道,在這一個半月以來,我們公司的勞資爭議沒有停過。在三十號的團體協商中,結果已大致篤定,我們資方接受工會提出的四個要求中的一半,總算將事情導向和解的局面。」

部長刑警默默地點頭。

「公司接受他們要求的一半,表面上看來勝負是五比五打平,但實際上這代表工會的敗北。」

秘書交互地看着兩名刑警的臉,像是在觀察他們兩人的表情。

「我想,你們應該在報紙或雜誌上讀過工會的要求了吧?他們有四項要求,也就是加薪、成立退休金制度,另外則是他們所謂基本人權保護問題。」

兩人對這件事也有大略的了解。工會的要求中,最奇怪的就是廢止私人信件的檢閱。看周刊上的描述,住在公司宿舍里的女員工收到從外面寄來的信時,舍監會一封封打開加以查核。打開信件的行為很明顯地已經觸犯了法律,命令舍監做出這種事的西之幡社長過時的觀念,以及服從這個不當行為至今的員工們的無知,都受到了社會嚴重批判。

「在前天最後一次團體協商上,他們所舉出的四個項目,公司只接受廢止私人信件檢閱以及宗教自由這兩項。工會幹部也贊成這個方式,他們會在回到工廠后召開工會大會,聽取所有人的意見后再決定要不要接受。我們費了好一番工夫才走到這個地步,但是,刑警先生,他們最期望的加薪及退休金這兩項,公司已經一概拒絕了,他們的罷工成果等於零。有句話叫做虎頭蛇尾,他們這樣的結果連老鼠尾都比不上。」

「可是他們不是達成私人信件檢閱還有信仰自由這兩項成果了嗎?」

「不,你這種想法是錯誤的。」

秘書立刻反駁了部長刑警的發言。他的說話方式有些饒舌,卻相當地能言善道。

「公司從沒有拆過員工的私人信件,那本來就是無憑無據的中傷。強調社長做了什麼不人道的事,或這裏也正上演着『女工哀史』什麼的,只是他們為了得到世人的同情,創作出的催淚情節罷了。公司接受一開始就是無稽之談的要求,對他們來說等於是一無所獲。」

兩名刑警還第一次聽到這種事。沒想到勞資糾紛的內部,還有這種手段啊……兩人嘖嘖稱奇。

「在信仰自由上,公司也受到了很大的誤解。只要是人,應該都會想要一個心靈上的歸屬。社長對員工的愛就像對自己孩子一樣,所以才想導引他們進入自己信仰的宗教,與他們分享安身立命的喜悅。可是他們卻不領情,還說什麼寧願玩柏青哥也不要拜神。社長本來是一片好意,但聽到這些話后,想說勉強他們也不太好,所以就答應了工會的要求。對公司來說這樣根本不痛不癢,但就工會而言,他們只實現了兩項沒有任何實質利益的要求而已。」

「原來如此。」

「在協商會上,社長下了最後通牒——公司既然接受你們兩項要求,你們也要取消另外兩項,不然的話公司就要停工了。其實社長早該這麼做的,但他並沒有實行這件事,這除了因為社長抱持溫情主義外,也證明了他是如何地隱忍自持。」

「這樣啊。」

「不過,這個地方請兩位聽清楚了,展現強硬態度的只有社長一個人,也就是說,社長是個獨夫,如果就這樣妥協的話,代表了工會的落敗,而戀之窪與鳴海就會顏面掃地了。」

本來是溫情主義者的社長,突然成了一個鷹派的獨夫,秘書或許是太沉醉在自己的闡述中了吧,居然沒有注意到這之間的矛盾。

「戀之窪與鳴海主導著整個工會,但這次是他們當選委員長后第一次發動罷工,也就是說,這次行動等於是測試他倆真本事的試金石。而且,他倆批評前任幹部們是『黃色工會』,藉此把他們拉下台,所以每當做錯事時,前幹部那一派就會嘲笑、抨擊他們。最近甚至還有傳言說,有一部分的前幹部正計劃要組成第二工會。戀之窪與鳴海會有殺了社長好拯救自己的想法,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吧?」

「這麼說來,其他的董事對罷工,其實是感到同情的嗎?」

「用『同情』來形容是有語病的。」

秘書露出些許不快的神色,用糾正似的語氣說道。

「他們的態度是沒有像社長那麼強硬,但工會正副委員長的心裏一定是這麼想的:只要除掉鷹派的社長,他們就可以得到對他們更有利的結果。這樣的解決方式對外能帶給工會成員幸福,對內則可以讓他們不會受到敵方的嘲笑。就因為這樣,我們才會認為殺了社長的人,很可能是戀之窪與鳴海。而且,鳴海也經常大聲嚷嚷地說要給社長送葬這種偏激發言呢。」

說完后,他把第三根香煙點上了火。灰原是個白皙、皮膚細緻的男人。或許是說太多話使他疲倦了,他白凈的臉上浮現了些許不自然的血色。

秘書把第三根煙丟到了煙灰缸,用茶潤了潤喉嚨後繼續說。

「我剛才也有稍微提過,社長所信仰的是一個名叫薩滿教的新興神道教。現在我沒有多餘時間在這裏解釋薩滿教的教義,不過那是一個教徒人數已經有相當規模的大型宗教團體了。兩位至少有聽過這個名字吧?」

看到兩名刑警點頭后,秘書才接着說道:「就像我之前所說的,社長為了工會成員的幸福,勸導他們加入薩滿教。但是,如果接受工會這次的要求,工會成員就會全數脫離薩滿教,這對薩滿教來說是個非常嚴重的問題。」

「工會人數有多少?」

「這個嗎,單單東京的工廠里大概就有六千五百人。工廠就位在足立區,如果所有工人都脫教的話,薩滿教的城北支部就全空了。這會對薩滿教總部造成莫大的衝擊,為此,薩滿教教主不只直接寄信給社長,還派使者來拜訪社長好幾次,就是要請他拒絕接受工會的要求。但隨着情況對他們越來越不利,也就是社長打算要接受工會關於信仰自由的要求時,薩滿教態度也日趨強硬,最後,他們警告社長,工人的大量退教將被視為社長對教主的背叛行為。」

「這是什麼意思?」

「他們威脅社長:『背叛者將得到應得的報應。如果害怕的話,就絕不要答應工會的要求。』」

「威脅嗎?不過薩滿教在新興宗教中算是很有勢力的了,才六千五百人脫教應該不用太擔心吧?」

「我們公司還有長岡與大阪的工廠,連那邊的員工都會跟着脫教,所以對教團而言會是巨大的打擊。不只如此,以前就對教義心存不滿卻無法脫教的反對分子們,也很有可能跟風脫教。甚至發生連鎖反應,其他人也一個接一個對教團落井下石,這樣一來,薩滿教就會受到毀滅性的打擊了。」

「你說的有道理。」

部長刑警總算是接受了對方的說法,他點了點頭。傳聞薩滿教的教祖是一個歸國僑民,他曾在北滿觀察過鄂倫春人的薩滿教。根據一位以社會評論家身份聞名的大學教授的說法,薩滿教的教義,其實只是在原始薩滿教上披了現代外衣,是非常膚淺的東西。一般來說,薩滿教與咒術之間有着密不可分的關係,所以薩滿教的教祖勾結一個流浪魔術師,讓信徒看到許多不可思議的現象,使他們一成立就能吸收不少教徒。當他們宣佈成為宗教法人後,才不過三年,就擁有一百二十五萬名信徒,至今在各縣都設有分部。來到位於東京麻布龍土町總部的參拜者絡繹不絕。連巴士公司都在總部前設立站牌,都內交通局甚至安排四台設有最新型轉向架的列車專跑那附近的鐵路支線,薩滿教的繁榮可見一斑。

「所以你的意思是西之幡是被薩滿教給殺害的?」

「沒錯,是教團中某個特定的人物下的手。」

「是誰?」

「一個名叫知多半平的男人。」

一聽到這個名字,部長刑警瞬間露出緊張的神色,秘書敏感地察覺到了對方的改變。

「你知道他嗎?」

「沒有,只是我好像在哪裏聽過他的名字。為什麼那個男人會有嫌疑呢?」

「我想他就算殺人也不奇怪。」

秘書稍微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想該如何繼續說下去。關趁這個空檔急忙喝了一口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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