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1章 卷6-26章 張仲 • 西歸

第331章 卷6-26章 張仲 • 西歸

公叔夨殉國的第三日,齊姜便乘著周王師派去齊國的車馬,匆匆往曲阜城趕來。

在她的懷中,公子稱尚未斷奶,而這個年未周歲的小孩,即將成為魯國的新任國君。齊姜這次回來,難掩眉飛色舞,魯國人或許都還記得,僅在一個月前,她攜公子稱倉皇出逃齊國時,可謂惶惶然如喪家之犬。而今,她最大的政敵公叔夨和公孫伯御已死,公子稱又得了周天子的策命,齊姜繼魯侯戲當政之後,第二次坐上了太后的寶座。

魯國人讚揚公叔夨,痛恨齊姜;魯國人擁護公孫伯御,雖說公子稱只是個嬰孩,但是他同胞兄長魯侯戲在位的那段恐怖的統治,令魯人不敢對未來抱有太大希望。

齊姜也知道她母子不得人心,故而十分急迫,草草地卜了個不吉不凶的日子,便要虢季子白、仲山甫和方興主持大局,正式替周天子為公子稱錫命,成為魯國的正式國君。

周王靜八年,冬十月。魯國夷宮。

襁褓中的公子稱即將受周天子錫命,即位為魯國國君。

仲山甫用匕首挑開御封,將策命張開,皺眉看了半晌,還是硬著頭皮念道:「魯幼公子稱,肅恭明神,敬事耆老;賦事行刑,必問於遺訓而咨於固實;不幹所問,不犯所咨。以其有德,余錫命其為魯侯。欽哉!」這段話可謂十足的官話文章,策命中的每一個讚揚之詞,用在還未牙牙學語的公子稱上,實屬詭異。

照例,新任的諸侯必須要三拜九叩,從天子特使仲山甫手中接過策命。但這位嬰兒魯侯稱哪裡能知禮節,反被鼓樂驚嚇得哇哇大哭,見此糗態,魯國群臣面面相覷,哭笑不得。

張仲看到這場景,險些笑出聲來。他本非大周卿大夫,但作為方興同行屬員,也得以與呂義一道,受邀參加今日的錫命大典。

呂義白了張仲一眼:「張子,何以發笑?」

張仲掩面道:「我非笑其他,乃是嘆這齊魯堂堂侯爵大國,國君卻一代不如一代也!」

張仲道:「此話怎講?」

張仲用嘴努向魯世子稱——準確地說,他現在應該被稱為「魯侯稱」,道:「魯武公還算是個有為君主,奈何耳根太軟,聽這齊姜的枕頭風,動了廢長立幼的心思。結果呢,長公子括被廢,換了剛剛弱冠的魯侯戲來作國君,魯侯戲無道,公叔夨又立了六、七歲的公孫伯御,可這才一月未到,天子又廢了素有賢名的伯御,命這未斷奶的嬰孩來作魯侯,也算天下奇聞!」

呂義無奈搖頭道:「哎,我齊國又何嘗不是如此?齊侯無忌壯年薨逝,只留下年僅三歲的幼子赤當了齊國國君。齊與魯,可謂難兄難弟之國也,如此幼君在朝,不知何時才能恢復元氣?」

張仲冷笑道:「齊、魯雖然都是娃娃稱君,但召姬和齊姜兩位太后,可皆非省油之燈。如今魯國沒了公叔夨,齊國也削了國、高兩家,這兩位太后獨斷坤綱,齊、魯之間,也免不了多生是非!」

呂義嘆道:「這便非是我輩所能料及也!」

二人正聊著,突然鍾罄大作,乳母將嬰孩魯侯稱抱離夷宮,錫命儀式宣告結束。

就在眾人鬆口氣之時,齊姜換上重孝,也不撤去現場的樂師和禮官,直接就要給故去逾月的魯侯戲進行柩謚。仲山甫雖讓面露難色,但是客隨主便,還是硬著頭皮上前,準備給魯侯戲呈上周王靜擬定好的諸侯謚號。

張仲大奇,低聲問呂義道:「魯侯錫命乃是吉禮,先君柩謚則是凶禮,有周以來,可曾有吉禮與凶禮並舉之先例?」

呂義思索了半晌,終道:「怕是從未聽聞。」

張仲道:「這便怪哉。魯國乃禮樂之邦,如何行此無禮之事?再說,所謂『柩謚』,自然是對著魯侯戲的靈柩作謚,可如何不見靈柩,只草草取來靈位充作靈柩?」

呂義道:「我看在場的魯國官員,也大多面露尷尬的神色,想必也知太后齊姜此舉不妥。」

張仲沉吟片刻,推斷道:「她這麼急迫,也許另有目的……」

呂義道:「何許目的?」

「我尚未知,」張仲頓了頓,「或許,謎底不用等太久。」

就在魯侯君臣竊竊私語之時,仲山甫徐徐走向魯侯戲的靈柩,他腳步沉重,顯然多有不滿。

「謚者,行之跡也,號者,功之表也,」仲山甫從屬員處接過另一帛書,匆匆覽罷,轉向眾人,宣佈道,「溫柔賢善曰『懿』,魯侯戲生前性純淑,能和賢良,故賜謚曰『懿』,曰『魯懿公』!」

言罷,仲山甫將帛書交給齊姜,只是淡淡道句「節哀」,便退回席位。

這下,夷宮中的眾位魯臣再次嘩然,魯侯戲被謚號為「懿」,絕對是出人意料的決定。

張仲也是不可思議,謚號是國君一生行為的精鍊概括,而魯侯戲生前逼父、弒兄、殺臣、伐國,可謂是無惡不作,這與「懿」這個代表和善、溫良的美謚,不僅沒有任何關係,反倒更像是一種譏諷。張仲暗忖,周王靜這不分是非、顛倒黑白的本領,已然愈發爐火純青了。

再看仲山甫、方興這些在場的大周卿大夫,他們臉上毫無波瀾,似乎已經對周天子亂賜謚號的舉動見怪不怪。在給齊、魯兩國國君柩謚這件事上,周王靜已經不是第一次視若兒戲了——

此前,齊武公毫無武功而賜謚為「武」,純粹因為對方是周天子的岳丈泰山;而周王靜給前任老魯侯賜謚號為「魯武公」,也是對其迎合天子廢長立幼動議的褒獎。而至於齊侯無忌,在前日仲山甫去接魯侯稱母子之時,也為其舉行了柩謚典禮,被賜了「齊厲公」這個惡謚,天子是真心對齊侯無忌的暴虐不滿,還是為了致敬周王靜的父王周厲王,便不得而知也。

一陣哀樂過後,柩謚禮畢,齊姜卻完全換了個模樣。

幼子如願以償即位,長子也得了理想的美謚,此時的齊姜春風得意,漸漸忘形起來。就算是對虢季子白、仲山甫等大周卿士,也變得不向先前那麼客氣。

眾臣正待退朝,齊姜卻突然宣布:「左右,將賤種伯御的棺槨抬來!」

魯國大夫們連忙阻攔:「太后不可,此乃夷宮,如何能停逝者之靈?」

齊姜冷笑道:「伯御真死了么?」

眾大夫七嘴八舌道:「伯御已被公叔夨用白綾勒死,如何有假?」

齊姜眯縫著眼,不屑道:「是么?公叔夨弒君,是你們親眼所見?」

眾大夫不再做聲,紛紛搖頭。

齊姜陰陰笑道:「既如此,我要親自開棺驗屍,左右,還不去抬伯御的靈柩來?」

左右侍衛剛要出門,仲山甫顯然看不下去了,勸道:「魯太后,容聽我一言!」

齊姜臉上不悅,卻還不敢對天子特使口出惡語。

仲山甫道:「公孫伯御雖非魯君,但終究是魯武公之嫡長孫,乃汝魯國之貴胄。且伯御年幼無知,公叔夨作亂已然伏法,又與伯御何干?死者為大,望魯太后切以周禮為重,勿要行此逆事。」

齊姜顏色更易,似乎不願就範。

虢季子白見狀,也搶步上前,毫不客氣地對齊姜道:「我奉天子之命,乃是要擒拿公叔夨與公孫伯御。此二人畏罪而死,我周王師亦要將其屍首扭送回鎬京,由有司定罪,供天子發落。魯太后若執意開棺,該如何向我王交代?」

魯國眾公卿大夫見周卿們都出頭勸阻,也紛紛下跪求情,希冀齊姜高抬貴手,不要再侮辱伯御的遺體。

齊姜不敢得罪大周天子,但怒氣難消,便想找個折中辦法,對仲山甫道:「既如此,我魯國便將伯御棺槨呈交貴使。只不過……」

仲山甫道:「不過甚麼?」

齊姜憤然道:「公叔夨乃是魯國逆臣,起兵反抗國君,害死懿公,驅逐我與稱兒這對孤兒寡母。我與公叔夨狗賊有深仇大恨,只可惜他死得太過便宜。他雖是大周欽犯,卻亦是我魯國奸臣,周有國法,魯有家法,二者並不相斥……」

虢季子白見齊姜半天沒說重點,打斷道:「魯太后,你欲待如何?」

齊姜目露凶光,哂笑道:「我要將他陳屍三日,遊街示眾,以儆效尤!」

此言一出,全場嘩然,誰也沒有想到,半個時辰前還裝作弱小可憐的齊姜,竟然會是這等兇狠的面目。

虢季子白還要反對,卻被仲山甫攔住:「大司馬,此乃魯國國事,我等不便干涉。」

安撫完虢季子白,仲山甫又對齊姜道:「便以三日為限,三日之後,務必將公叔夨屍首盛殮入棺,移交周王師。」

齊姜大仇得報,訕笑道:「那是自然,自然!」

次日,公叔夨的屍體被魯人從棺木中掘出,四肢釘在木板之上,由他生前視若珍寶的御賜馬車載著,繞魯都曲阜全城,遊街示眾。可憐公叔夨死前壯烈,死後卻還逃不過曝屍之劫。齊姜顯然還嫌不過癮,不知何時在公叔夨屍首上又捅了數十刀,遊街之時,黑血遍地,蚊蠅環繞,臭不可聞。

公叔夨屍首每到一處坊巷,魯人紛紛出門圍觀。起初,還有人憐憫公叔夨,朝他行禮作別,可這些人很快就被魯國士兵盯上,被投入囹圄之中。兩日之後,竟沒有人敢再為公叔夨鳴冤,恰恰相反,人群開始向公叔夨遺體投擲穢物,罵他是禍國殃民的奸臣,似有殺父奪妻之恨一般。

張仲和呂義對坐於館驛之中,親眼目睹魯國民眾對公叔夨態度的翻轉,唏噓不已。

呂義嘆道:「分明是公叔夨撥亂反正,除去魯懿公戲,挽救曲阜臣民於水火,如何短短几日,就成了十惡不赦的權奸了?」

張仲輕嘆一聲,道:「成王敗寇,古道一也。百姓皆烏合之輩,又哪能分辨賢愚?昔日鎬京國人之暴動,不是亦出此理么?依我看,今日臨淄咒罵公叔夨之民,與十幾年前鎬京城誅殺榮夷公之民,並未有任何分別,皆人云亦云,而毫無主見者也!」

二人又嗟嘆一陣,張仲望了眼院中矗立失神的方興,低聲問呂義道:「呂兄,方大夫近來似乎大有反常?」

呂義點了點頭:「自從公叔夨自戕之後,方大夫便悶悶不樂。那日在魯國夷宮,仲山卿與虢卿同齊姜辯斥,方大夫亦是一言不發。這幾天公叔夨被遊街示眾,方大夫愈發顯得陰鬱了。」

張仲長吁口氣:「方大夫與公叔夨雖無深交,但英雄相惜。或許,方大夫在公叔夨的身上,看到了他自己的影子……」

呂義何等聰明,自然聽得懂張仲的弦外之音。

二人對坐無言,心意難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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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非王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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