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0章 卷6-25章 公叔夨 • 飲恨

第330章 卷6-25章 公叔夨 • 飲恨

魯都曲阜。

一轉眼,魯難結束已經逾月,魯國局勢也終於安定下來,對於這一切,公叔夨十分滿意。他從不誇耀自己,但魯國在他的治理下初見成效,走出魯難的陰霾,井井有條,公叔夨的功勞確實是有目共睹。

戰亂后的魯國百廢待興,政務堆積如山,等待公叔夨處理的大事數不勝數。好在齊國、紀國正交戰不暇,魯國雖然在內亂中元氣大傷,暫時也無外患之憂。至於魯國內部,魯侯戲一黨自失勢后,死走逃亡,也都無力再在魯國國內作妖,公叔夨拔擢了一系列宗族中的後備賢才,魯國政局反倒愈加穩固了。

儘管如此,公叔夨心中還有一件大事懸著,如芒刺背。那便是——伯御即位已經一月有餘,前往鎬京請求天子錫命的使者卻遲遲未歸,王畿中也未嘗派來任何使者。

「不會出了什麼變故吧?」公叔夨近來眼皮直跳,不詳的預感愈發強烈,「如果天子不給伯御錫命為魯侯,則名不正,名不正則言不順,又該如何號令魯國臣民呢?」

他雖然沒見過周王靜,但是從天子前番替魯國廢長立幼的行徑來看,這絕不是一位循規蹈矩的周王。

每想及此,公叔夨都頭疼欲裂。但他不能表現出來,在群臣面前不行,在年幼的伯御面前更是不行。

好在伯御是個聰明伶俐的孩子,少年老成,才思聰穎。更難能可貴的是,伯御年紀輕輕,便精通周禮,舉手投足之間,頗具人君之姿。公叔夨不由感慨,長公子括和邾曹氏對此子的教養之善。

公叔夨篤定,伯御絕對是個明君的胚子,假以時日,這塊璞玉定有大成,不敢說能比肩伯禽、考公這樣的開國賢君,但比起魯國此前的數任國君來,定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正因如此,公叔夨決定為伯御配置最好的師、傅,以教授其學業。只可惜,魯國德高望重的老上卿公子元已被魯侯戲毒死,其餘太史、太祝等飽學之士也死於曲阜的亂箭之下,一時間,公叔夨難尋名師,發現自己竟成了滿朝卿大夫中最博學之人,也是一種諷刺。

公叔夨無奈,只得不辭勞苦,每天從繁忙的公務中抽出一個時辰,為伯御講經授業,嘔心培養,不敢有絲毫懈怠。

這一日,剛下早朝,公叔夨照例在夷宮中為伯御講學。

但今天,伯御似乎對聽經不感興趣:「上卿,這些禮樂之經太過枯燥,寡人今日不聽可行?」

他用商量的語氣試探公叔夨,聲音中還帶著稚嫩。

「為何?」公叔夨也是和顏悅色,「那君上想聽什麼?」

伯御眼睛滴溜一轉:「寡人想聽些有用的。」

「有用的?」公叔夨覺得有趣,「君上覺得,什麼才是有用的?」

伯御撅著小嘴道:「禮樂用於盛世,可今魯國凋敝,寡人想聽些富國強兵之策,讓魯國儘快強大起來。」

公叔夨捻須一笑,心中讚許伯御的志氣:「君上,你真想強壯魯國?」

「想,當然想,」伯御連連點頭,「做夢的時候都在想。寡人知道,上卿為魯國國政殫精竭慮,頗有先祖周公握髮吐哺之風。寡人如今日漸年長,當多習學理政之術,早日為上卿分憂才是!」

公叔夨聽罷,感動得熱淚盈眶,連聲道:「好!好!君上既然想聽,臣怎敢不從……」

於是,公叔夨將几案上的周禮篇章收起,轉而取來魯國輿圖,小心翼翼地張開,給伯御說起魯國地緣形勢來。伯御從沒學過這等學問,自然大感興趣,正襟危坐,屏氣凝神,不敢遺漏任何細節。

公叔夨道:「魯國定都曲阜,曲阜所在,乃是上古少昊之墟。少昊者,東夷之領袖也。神農氏之時,末代炎帝榆罔失政,有戰神蚩尤者,善冶五兵,領九黎之眾,自東夷發兵而侵凌中原,炎帝不能敵。是時,虧得軒轅黃帝橫空出世,於涿鹿與蚩尤會戰,終戰而勝之,殺蚩尤於窮桑。」

「窮桑?」伯御撓了撓頭,「好熟悉的地名。」

公叔夨指著几案上的地圖:「君上好記性,窮桑正是在魯國境內,又稱青丘。」

伯御拍手笑道:「莫不是今周天子前番御駕親征,被幻象困住數日之青丘?」

公叔夨道:「正是!」

想象昔日周王靜被困青丘的窘境,公叔夨也覺好笑。堂堂大周天子涉險親征,險些全軍覆沒,可謂貽笑四方。更可笑的是,周王靜班師之後,不僅不以此為恥,反而大肆宣揚其武德,更是令各諸侯國啼笑皆非。

伯御聽得入迷,又問:「然後呢?」

公叔夨接著道:「軒轅黃帝定鼎中原,成為華夏之祖,子孫遍布天下。我魯國出自姬周,周人之祖乃是后稷姬棄,后稷是帝嚳之子,而帝嚳是黃帝曾孫,故而我魯人雖被封在東夷少昊之墟,卻是不折不扣的黃帝子民。」

伯御道:「我聽上卿說過《商書》,殷商之發跡,亦是源自少昊之墟么?」

公叔夨點頭道:「然也!商人始祖為挈,與姬周始祖棄乃是兄弟,故稱『商周同源』。然而,殷人發跡之時,卻與東夷之人無異。『天生玄鳥,降而生商』,商人崇鳥,與東夷相類。而殷人發祥於東海之濱,起兵亦是在今齊魯之境。待武王伐紂之時,曲阜所在之奄,與齊國舊都薄姑,都是殷商的重兵大邑。」

「這個寡人知道,」伯御拍手道,「魯國先祖周公踐奄,便是為剷除殷商遺孓。」

「然也,」公叔夨繼續道,「周公受封於魯,便是為了鞏固大周於東方之屏障,以彈壓東夷、殷商之舊部。」

伯御悵然:「這又談何容易?」

公叔夨道:「魯國歷代先君之治,無非『移風易俗』四字而已。然而,魯國剛經歷過劇變,國力大幅衰退,這些東夷、殷商的遺孓很快就會捲土重來,臣甚為憂慮……」

伯御聽公叔夨講到時政,愈加感興趣起來,忙問:「上卿,那當今之計,寡人又當如何?」

公叔夨欣慰笑道:「君上有如此關切,臣心甚喜。」

伯御急道:「聽上卿口氣,似乎已有計策?」

公叔夨點了點頭:「魯國周邊,小國林立,大多為東夷後裔之封國。如風姓四國,仼、宿、須句、顓臾,皆太昊之後嗣也;其餘譚、郯、莒等國,便是少昊之苗裔。魯強之時,尚可以兵威服之,而今魯弱,則需派遣使者,重新修好這些東夷裔國,以保我邊境穩固。此強國之策一也。」

伯御終於聽到重點,不由大喜道:「甚好!便依上卿。」

公叔夨道:「而魯國之內,尚有殷商遺民。開國之初,周公受封曲阜,得『殷民六族』,這些都是商朝王族之民,歷代魯侯雖儘力安撫,卻從未敢重用。如今魯國剛歷內亂,人才匱乏,這些殷民與魯人通婚十世,早已歸化,其中必有賢能,若君上舉賢不問出身,則可為魯國固本。此強國之策二也。」

伯御笑道:「舉賢不拘,寡人如何不允?還有何計策,一併說來?」

公叔夨又道:「齊、魯同處東方海濱,齊人仗著魚鹽之利,輕農重商,以課稅而充盈國庫。我魯國乃后稷之後,固不能拋棄國本,但也不必談商色變,可農、商並舉,以蓄積財帑。此強國之策三也。另外,魯國曆來施行仁政,但往往獄訟過寬,不能糾正民弊,故而君上需選拔剛正循吏,以正律法。此強國之策四也。

「魯國國境狹長,西有大野之澤,北有泰山之固,南有沂蒙之險,本易守難攻之地。然近年來大野、泰山之賊肆虐,邊防失修,乃魯國心腹之患。君上若有雄心,當發動徭役,重築邊邑工事,可以短痛而解長痛也。此強國之策五也。魯國以周禮立國,可以天子之禮祭祀周公,周禮乃我魯國社稷之屏衛,不可偏廢。如今大周雖有禮崩樂壞之勢,但我魯國切不可效尤。修宗祠,固禮樂,此強國之策六也。」

伯御喜道:「上卿所獻六策,可謂鞭辟入裡,寡人無有不從,卿可即刻著手為之!」

「且慢,」公叔夨面露難色,「臣還有第七策。」

伯御急切道:「速速說來。」

公叔夨沉吟道:「這第七策事關國體,但其重要性卻遠大過此前六策……」

伯御顯然也聽出公叔夨的為難,小心道:「願聞。」

「廢一繼一及之成例,」公叔夨頓了頓,「改為嫡長繼承,與其餘諸侯國相同。」

「廢一繼一及?」伯御不明其義,只是覺得這個提議並不簡單。

公叔夨知道伯御年紀還小,又無子嗣,對繼承製度自然沒有概念,但還是耐心解釋道:「殷商舊法,兄死而其弟即位,此為『兄終弟及』之『及』;周公為大周定宗法之例,乃是嫡長繼承法統,此為『父死子繼』之『繼』。然而此例魯國卻沒有因襲此例,而是選擇『繼』與『及』交錯,是為『一繼一及』。伯禽傳子考公,考公傳弟煬公,煬公又傳子幽公。此後,魏公、獻公、武公以弟及兄位;厲公、真公、魯侯戲以子繼父位,一繼一及,如犬牙交錯,從未紊亂。」

伯御起初還未反應過來,待細一琢磨,驚道:「這麼說,寡人是第一個破此例的?」

公叔夨微微點頭:「若按魯國繼承順序,魯侯戲薨后,應當是兄終弟及。」

伯御瞪大眼睛:「是我那個在魯國的小叔?」

公叔夨道:「正是公子稱。」

伯御憤憤不平道:「論輩分,他是寡人的叔叔,可他剛剛降生不久,哪裡堪任國君?」

公叔夨道:「正因如此,廢除魯國之一繼一及成制,尤為緊要。自君上之後,只有父死子繼,再無兄終弟及,君上之位便可穩固,公子稱亦再無復辟之念。」

伯御緊攥雙拳,堅定道:「既然上卿說要改,寡人便改!」

公叔夨苦笑著,嘆了口氣道:「可這……又談何容易?」

他望著似懂非懂的伯御,心中又是心疼,又是茫然。要知道,周天子還沒有正式承認伯御為法定的魯侯,魯國要是這關頭再改變繼承製度,又不知要惹出多大的是非來?

可怕什麼來什麼,就在這時,宮外有快馬飛報。

來人報道:「大野澤西十餘里,發現大周王師蹤跡!」

「王師?」公叔夨心中咯噔一下,「大周王師?你沒看錯?」

來人道:「稟上卿,確是大周旗號,上書『虢』字大旗。」

「太傅虢公嗎?」伯御嚇得不輕,「就是上卿常說的那個大周佞臣?他如何來犯我魯國?」

公叔夨搖了搖頭:「虢公長父已經致仕,此時的大周主帥乃是其子,大司馬虢季子白。」

伯御還沒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大周如何派軍隊前來?錫命諸侯,派個特使不就夠了么?」

公叔夨心中暗道,好伯御,你未必太過天真,這虢季子白哪是來冊封諸侯的,分明是來興兵問罪的。但他城府極深,不願將這殘酷的現實告訴伯御,不動聲色,屏退來人,起身便要離開書房。

伯御驚道:「上卿,你這是要何往?」

公叔夨強攝心神,深吸一口涼氣:「臣這就出城,去會會這虢季子白!」

言罷,公叔夨辭別伯御,大踏步走出夷宮宮門,前往校場點兵。

公叔夨熟稔魯國兵事,魯國的精銳部隊大都是由他親手操練,奈何經過幾番苦戰,已經折損大半。清點之下,尚能一戰者,不到五千士兵,且大多都疲敝不堪,維持曲阜治安或許有餘,若要迎戰大周王師,那簡直比登天還難。

更何況,周王師前來問罪,就算公叔夨打得過,他又如何敢打?

公叔夨知道,自己興兵討伐魯侯戲,已是臣道有虧,若要抵抗天兵,那便是公然反叛大周,又怎能為世道所容?

這一次,公叔夨真的慌了。他在惴惴不安中度過了一日一夜,卻想不出任何辦法。

第二日一早,虢季子白率領的周王師浩浩蕩蕩,已經抵達曲阜城外十里處。

公叔夨無奈,只得硬著頭皮,帶領五千魯軍,出城郊迎。

午時,待公叔夨率部擺開陣勢時,周王師終於出現在視線範圍之內。公叔夨放眼觀瞧,只見周王師黑壓壓一片,摩肩擦踵,旌旗招展,少說也有兩萬餘眾。

可再待王師開赴近前,公叔夨便看得渾身難受,心中暗罵:「這虢季子白身為大司馬,怎麼如此帶兵,竟看不出絲毫章法?」

眼前的大周王師,雖然人多勢眾,但是行伍間卻不嚴整,戰車與徒兵縫隙甚大,車兵懶懶散散,徒兵面有菜色,更兼陣容鬆散,左右兩翼缺乏縱深保護。再細看其裝備,馬匹羸弱、戰車破舊,就連士卒的戈、矛、戟、槊,也都泛著銅臭,顯然是保養失當。就這樣的軍容和戰備狀態,沿途沒有遇見強悍的對手,只能算是他們的幸運。

公叔夨不由對虢季子白十分失望,就憑這位大司馬的帶兵能力,別說與犬戎、赤狄這般強悍的戎狄部落交手,就算是前些日子肆虐齊、魯的長狄瞍瞞一部,便能輕鬆將眼前這支周王師擊敗。想當初,大周王師的統帥可是召公虎、衛侯和這樣的風雲人物,如今,兵權怎會交到虢氏這般庸才手上?

「陪臣公叔夨,代寡君拜見大司馬!」公叔夨強忍鄙夷之心,向虢季子白行禮。

「寡君?」虢季子白冷冷道,「你魯國舊君已薨,哪來的國君?」

「這……」公叔夨如何聽不出這弦外之音,看樣子,大周壓根就沒打算承認伯御的君位。

但公叔夨不甘心,壯起膽來問道:「大司馬遠道而來,不知有何見教?」

虢季子白也不答話,將大手一揮,身後閃出兩員副帥,正是已故大司馬程伯休父之子程仲庚、程仲辛。程氏昆仲從懷中取出帛書,當即宣讀起來:

「奉今天子之敕令,魯國遭罹內亂,逆臣公叔夨攻殺其君,又驅逐夫人、儲君,禍亂朝綱,其罪難恕。余今著大司馬虢季伐魯,擒拿首惡公叔夨,迎立新君,以慰朕憂。往哉惟休,無替朕命。」

待程氏昆仲念罷,虢季子白睥睨著公叔夨:「公叔夨,你可認罪?」

「認罪?」公叔夨聽得麵皮發紫,心中暗罵周王靜不識好歹,「此敕令顛倒黑白,無中生有,讓我如何認罪?」

虢季子白聞言大怒,斥道:「逆賊公叔夨,你要抗命不從么?」

公叔夨哪裡受得如此委屈,將手中大戟一橫,發了狠話:「無道昏君,廢長立幼已是不禮,今又不分賢愚,構陷良善,我公叔夨不服!」

這下,虢季子白倒是始料未及,他如何想得到,一介魯國上卿,居然有這麼大氣性。

程仲庚、程仲辛忙勸道:「魯卿不可無禮,休要衝撞大周王師虎威!」

「虎威?」公叔夨不屑道,「我倒要看看,爾等弱兵庸將,究竟是假虎呢,還是病貓!」

言罷,公叔夨長嘯一聲:「擂鼓!」便要做魚死網破之狀。

魯軍雖然兵微將寡,但是歷來軍紀嚴明,唯公叔夨之命是聽。儘管面對的是數倍於己的大周王師,但是人人奮勇,戰鼓擂得震天動地,喊殺聲甚囂塵上。只不過,公叔夨在進攻時手下留情,只為驚嚇對方,並非全力搏命。

虢季子白哪裡想得到,竟然有人敢與周王師作對,倉促之間應對不及,竟被魯軍的兵鋒逼退兩三里。

公叔夨佔了上風,但他絲毫高興不起來,此刻,他陷入了無盡的茫然——我在做什麼?我做得對么?我這麼做,又有何意義?

這邊廂,公叔夨放慢了進攻的節奏,那邊廂,虢季子白也總算穩住了陣腳。

「撤!」眼看虢季子白就要組織反攻,公叔夨見好就收,率部退回原地,結陣採取守勢。

「殺!」虢季子白吃了癟,心中不忿,很快便下令強攻。

周王師全軍衝鋒,距離公叔夨所部愈來愈近。眼看雙方就要陷入激戰,只見自魯國方向,兩乘車馬朝戰場飛快奔來。

公叔夨心忖,是誰這麼不要命,居然在兩陣對壘時前來送死。可待來人漸進,公叔夨心中一驚,看那車駕上的旗號,正是周王室的使者。再仔細已看,來者非是旁人,正是方興及其屬員。

另一端,周王師見方興前來,也息兵止戰。虢季子白從陣中出車,遙相迎接方興。

公叔夨距方興與虢季子白一射之地,大聲呼道:「方叔,你此來何意也?」

方興朝公叔夨作了一揖:「特來為兩軍說和。」

「說和?」公叔夨與虢季子白齊聲問道。

方興笑道:「不錯。魯國與大周族出同源,皆是同胞,何必相殘?」又對公叔夨道,「公叔可願前來,與大司馬議和?」

公叔夨思緒轉動飛快,一時難以決定。

虢季子白哂笑道:「他怕是不敢前來罷。」

此話顯然激怒了公叔夨,他冷笑道:「有何不敢?有方大夫在,你這大司馬還能暗算我不成?」言罷,驅車向前,來到方興和虢季子白車駕之前。

方興大喜,跳下車來,執公叔夨之手,邀虢季子白同到一出寬闊所在。雙方屬下各取來草席、几案、傘蓋,三人便席地而坐,各自見禮。方興問起魯、周二軍何故起了衝突,公叔夨將詳情大致一說,虢季子白也忍不住發了幾句牢騷。

方興沉吟片刻,問虢季子白道:「這麼說,大司馬是非要擒拿公叔卿不可?」

虢季子白撇了撇嘴:「王命所令,不敢違抗。」

方興又問公叔夨道:「那依公叔夨之意,是要與王師對抗到底?」

公叔夨沉默了,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方興看罷天子詔書,嘆了口氣,對虢季子白道:「大司馬容稟,依不才愚見,公叔卿絕非不忠不義之臣,魯侯之死亦與其無干。公叔卿之所以與魯侯戲抗禮,亦是有其苦衷……」於是,方興見此來魯國,親眼所見魯侯戲倒行逆施之事,與虢季子白說了一遍。

虢季子白聽罷,大為感慨,朝公叔夨長施一禮:「公叔卿,我方才魯莽行事,多有衝撞。哎,只是……」

公叔夨看出對方為難之處,回禮道:「大司馬,有何難處,儘管說來!」

虢季子白搖了搖頭:「我與方叔固然能體諒魯國之難,瞭然足下之苦衷,可天子遠處鎬京,其敕令猶如覆水之難收,如何會再更改?我若不照旨行事,天子還會派他人前來討伐,魯國終免不了生靈塗炭……」

公叔夨臉色更變,心中陣陣發涼。他如何不知虢季子白的苦口良言,周王靜絕不是輕易罷休之君,他廢長立幼選中的魯侯戲薨了,若不嚴辦公叔夨以泄憤,周天子如何出得惡氣,周王室的權威又何在?

公叔夨沉思許久,終於道:「二位,夨非貪生怕死之人。倘若以夨一夫之死,能換魯國長久安泰,夨又豈惜此頭乎?只是……」

方興忙道:「公叔卿有何難處,儘管開口!」

公叔夨咬了咬牙,道:「我可以自裁謝罪,但,天子可否冊封公孫伯御為君?」

虢季子白聞言,不敢作答,頻頻對方興使眼色。

方興無奈地搖了搖頭,同情地看著公叔夨:「公叔卿,天子另有一封敕令,已封魯侯戲之幼弟公子稱為魯侯。就在大司馬進兵魯國之時,已另有一師雖仲山甫入齊,前去接公子稱母子歸國,卜定三日後吉日,便立之即魯侯之位。」

話音未落,公叔夨已深陷絕望,腦殼內嗡嗡作響。許久,才擠出半句話來:「那公孫伯御……」

虢季子白低聲輕嘆:「實不相瞞,公孫伯御之罪,與足下相類。」

公叔夨倒吸一口冷氣,他努力剋制情緒,可哪裡還忍得住,不由大放悲聲:「老天無眼,何故逼殺忠良如斯?伯御之德才,勝過魯國歷代國君多矣,偏生天不假其壽乎?伯御若死,我如何對得起長公子括的在天之靈?」哭罷,以頭搶地,不多時,已是滿頭血痕。

虢季子白終究敦厚,他不忍看這場景,扶起公叔夨后,轉身掩面而泣。

方興卻不動聲色,湊到公叔夨近前,避開虢季子白,用極微弱的音量擠出幾個字:「可記得,國人暴動之太保召公乎?」

公叔夨起初不解其意,看方興朝他擠了擠眉眼,霎時恍然大悟,已知對方此話何意,忙用雙指作叩首之狀,以示對方興的感激之情。

方興微微點頭,痰嗽一聲:「公叔卿,當斷則斷,可有計較否?」

公叔夨會意,對虢季子白道:「大司馬,既然天子不容我與公孫伯御君臣,夨自取其死便是。」

虢季子白略有意外,顯然沒想到公叔夨為何突然變得果斷起來:「公叔卿,此話何意?」

公叔夨拱手道:「夨死不足惜,只可憐公孫伯御乃魯武公之嫡孫、長公子括之孤脈,金枝玉葉,如何死於凡夫的刀劍之下。願大司馬賜我一夜餘暇,夨這就回歸宮中,將天子敕令曉諭幼主,再侍奉其自縊於太廟之內,亦不枉我君臣一場。不知大司馬可否成全?」

虢季子白聞言猶豫,不敢擅專,於是來問方興建議。

方興頷首道:「公叔卿乃重諾之士,絕非失信之輩。」

虢季子白仍不放心:「可……」

方興冷冷一笑,打斷道:「大司馬若不放心,方興願以性命擔保。明日卯時之後,倘若公叔夨有負其言,我願獻出項上人頭,以謝罪於天子!」

虢季子白沉思許久,才算勉強同意:「既有方大夫作保,王師便多等你一夜。」

公叔夨聽罷,執方興雙手,仰天大笑:「知我者,方叔也!」

言罷,公叔夨只覺一股豪氣衝冠,渾身說不出的暢快,已將身死看淡,抱拳與二人告辭,大踏步跳上戰車,朝曲阜城內疾馳而去。

進得城內,公叔夨並未回宮,而是先飛奔回到自己的府邸之中。

門一打開,公叔夨只見幼子朝自己奔來,此子年紀與伯御相仿,又是自幼與伯御同學,舉手投足皆有些相類。

「虎毒尚不食子,」公叔夨咬了咬牙,眼眶中淚水打轉,「今日,也顧不得那許多也!」

自言自語罷,公叔夨將心一橫,用假言將幼子誆騙到家廟之中,屏退左右,便令幼子向祖先磕頭。

幼子哪知大難臨頭,跪下三叩頭罷,天真地問公叔夨道:「父上,今日是何日子,何以要祭祀祖先……」

可他話還沒說完,眼神便愈來愈驚恐,舌頭漸漸伸長,雙腿亂蹬,直至氣絕。他死前怎麼也想不通,歷來和善可親的父親,居然會向自己下此毒手?

公叔夨長嘆三聲,將手中白綾收起,用準備好的白布將幼子屍首裹起,抱於肩上,便匆匆從廟門撞將出來。

剛下石階,公叔夨悲憤交加,只顧埋頭趕路,那曾想,竟和髮妻撞了個滿懷。

上卿夫人見他慌張,急切問道:「出什麼事了?聽說,今天周王師來討伐魯國了?」

「婦人知道甚麼?」公叔夨怕耽擱時間,也不顧昔日恩愛,奪路要走。

夫人攔道:「妾今日眼皮直跳,怕是有大不詳……」

「讓開!」公叔夨狠心推開夫人,可用力過猛,手中屍首滑落在地。

夫人乍見愛子屍體,如同心肝俱裂,悲從心起,雙手捶胸,差點沒背過氣去。

公叔夨抽刀在手,只想一了百了,可夫妻結髮半生,又如何下得去手。

夫人微微抬頭,慘笑道:「公叔夨,妾嫁夫君二十餘年,夫君可知妾心意?」

公叔夨倒退幾步,夫人犀利的眼神讓他倒吸一口涼氣:「你……你待作甚?」

夫人將淚痕拭乾道:「妾知夫君要做愚忠死臣,夫君便儘管去,家裡之事,妾知如何處置。」

公叔夨愣住:「如何處置?」

夫人正色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何況天子要臣死乎?夫君若去赴死,妾又豈願苟活?可憐你我育下的其餘二女三男,竟要成無父母之孤兒也!」

公叔夨與夫人相擁而泣,身死關頭,才知夫人原是女中丈夫,只恨自己戎馬倥傯,不知欠下多少溫存。

哭了片刻,夫人苦笑道:「夫君儘管去,你我冥世再會罷!」言罷,俯身吻別愛子,將公叔夨一把推開。

公叔夨朝夫人長作一揖,抱緊愛子屍體,匆匆出了府邸,駕車朝宮中駛去。

夷宮。

公叔夨叩門時,伯御正挑燈夜讀。沒想到城外已是大兵壓境,這位年少的君主竟如此淡定。

「上卿,你來也?」伯御親自出迎。

公叔夨此時有萬語千言,可如何說得出口,只是催促道:「來不及了,君上快走!」

伯御絲毫不慌,奇道:「走?去哪?」

公叔夨長話短說,便將今日收到的天子敕令,以及與虢季子白商議的條件,一道同伯御說了。最後,還將方興耳語之計與伯御轉達:「方大夫言下之意,讓臣效仿太保以子易君之事……」

伯御半晌無言,輕輕將地上屍首的白布揭開,幽嘆道:「所以,卿將令郎勒死?」

公叔夨大慟道:「臣知君上仁厚之君,若臣先稟而後殺,君上必然不允。如今,我子屍骨已涼,君上若不再走,難道要讓我兒白死么?」

「罷!罷!罷!」伯御終究是個孩子,終於忍不住,大哭道,「卿是忠臣,只是未免太過狠辣!」

公叔夨收斂淚容,慘然笑道:「臣恨不能再教君上課業也!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臣便以鮮血再授君上最後一言——上天無道,君王無德,社稷將傾,君上切勿再踏魯國半步,免受齊國胡公子之辱也!」

伯御執公叔夨之手,點頭道:「寡人記下也!只不知,寡人能去向何方?」

燈影搖曳處,突然有黑影閃動。

公叔夨連忙抽劍,喝問道:「誰!」

這時,一個低沉的聲音傳來道:「魯君休怕,我乃鉅劍門下洛乙丑是也,奉方大夫之命,前來接應魯君離開曲阜!」

公叔夨大喜,道:「原來方大夫早已安排妥當,」轉身對伯御叩首再三,「既如此,恕臣失陪。臣死之後,若有英魂,必助我主逃出重圍!」

言罷,公叔夨也不等伯御挽留,轉身跺腳離去。

公叔夨找來朝中心腹之人,將愛子屍首化妝成伯御模樣,竟有八、九分相像。一切安排妥當,公叔夨匆匆趕回府邸,已是午夜時分。

家宰見公叔夨歸來,言帶悲聲:「夫人讓我給主公傳話,您的兩位女公子,已經送回夫人娘家宋國。至於三位公子,也深夜遣門客送去曹國、邢國和衛國,投奔夫人姨表親戚。」

「夫人果然安排妥當,」公叔夨心中稍安,又問,「夫人何在?」

家宰也不答話,只是領著公叔夨進了家廟。公叔夨撞開廟門,只見夫人身著出嫁時的華服,已在梁間懸樑自盡,屍體冰冷多時了。

公叔夨抱屍大哭,暈厥再三。

鼓打二更,公叔夨這才緩過神來。他心如死灰,喚家宰將府邸中備好的兩方壽材取來,將夫人裝殮入鳳棺之中。家僕們手忙腳亂,將兩口壽材裝上大車,那是昔日魯真公封賞公叔夨祖父的豪華戰車,公叔夨視若珍寶。

公叔夨扶著夫人靈柩,只帶三名親信,出了曲阜城門,來到周王師陣前。

虢季子白攜方興出迎,大喜道:「公叔卿誠不我欺,現在才丑時,便來赴約。」

方興顯然看出公叔夨的異樣,小心問道:「這兩個棺槨……」

虢季子白急忙道:「可是公孫伯御的屍首?」

公叔夨也不答話,他打心眼裡鄙視虢季子白,自己已報必死決心,自然不再給他好臉色看。公叔夨將棺槨打開,愛妻的屍首赫然出現。

公叔夨也不顧虢季子白疑惑,轉身對方興道:「方大夫,不才求你一事!」

方興正色道:「何事?」

公叔夨道:「我死之後,將我與夫人合葬。」

虢季子白急了,勸道:「公叔卿不必尋此短見,天子只讓我等押你與伯御回鎬京,或許會放你一條生路……」

公叔夨哪裡肯等他說完,從袖中抽出匕首,捅向當心,栽倒在地。

彌留之際,公叔夨只覺眼眶中沁滿殷紅,一個個熟悉的面容,在腦海中飛速閃現著……魯武公、魯侯戲、長公子括,然後是公孫伯御,還有懷抱著公子稱怪笑的齊姜。

疼痛感越來越強,公叔夨急促地喘著粗氣,思緒飛快。

我好恨!一年之內,魯國竟三易其君,公子元等賢臣死傷殆盡,這一切,都怪那昏庸無道的周天子姬靜!若不是他廢長立幼,干涉魯政,我魯國君臣百姓何至如此?

我好恨!就是這等昏君,竟還口口聲聲要中興大周?呸!我詛咒你!大周基業就算不敗在姬靜這豎子手中,也決計再撐不過一個甲子!

「我死不瞑目!」公叔夨心中不住暗罵著,詛咒著,可嘴裡卻吐不出半個字來。

罵著罵著,公叔夨的身體突然發冷,耳邊,似有熟悉的聲音傳來,那是夫人溫柔的呼喚,那是愛子無邪的笑語。

夫人,你們走慢些,我公叔夨來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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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非王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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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0章 卷6-25章 公叔夨 • 飲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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