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卓爾金星隕滅

距離剎比斯人征服卓爾金星，已經過去十年了。六肢生物們在天空中編製的黑色羅網早已收回，剎比斯人們已經慢慢適應了這顆溫暖明亮的新星球，開始了

「安居樂業」的生活。榮耀的巨艦

「剎比斯星」安靜地停泊在近地軌道，裡面的絕大部分原住居民都已經從母星上撤離，乘坐飛船來到新家園開始了新生活，只有少數軍事人員還留在上面駐守及維護。

剎比斯人對他們收穫的這顆仍然帶著嬰兒氣息的新星球感到非常的滿意，相較於在阿爾法星系時代的日子，這裡簡直就是天堂。

恆星一定是必不可少的，三顆太多，一顆剛剛好，儘管他們還是不太習慣光線直灑在身上和射進眼裡的感覺——恆星只需維持行星上的生態鏈使之不會斷裂就好，時刻普照倒大可不必了；大氣更加可有可無，剎比斯人在生理結構上並不需要依賴氧氣，不過這東西有也無妨，除了讓人感覺有點微醺以外，並沒有什麼大礙。

然而，既然這些都是維持這顆星球上原生生物生存的基本要素，那麼就讓它們繼續存在著吧，畢竟這樣有利於給星球的新統治者們提供穩定的食物來源。

說到食物，這是最令人愉悅的部分了——這裡的食物品種多到令人眼花繚亂：動物類食物肉質鮮美，那味道遠非黑暗地底食土動物的粗劣口感可比；植物類食物清甜可口，單是聞一聞就會感到一股濃香；如果葷素再搭配一下，那便

「濃妝淡抹總相宜」，好吃得簡直要上天。剎比斯人第一次體味到，原來食物除了果腹的功用以外，還可以上升到美學的境界。

只不過是有一點小小的遺憾，那就是獵取它們的時候往往需要更多地花費些精力，在這顆星球表面遊盪的大多數動物都太過高大和靈活了，不適應光線的異星征服者們面對它們的時候總是顯得很笨拙，而動用武器的話又有些太誇張，那些兒童們嬉戲玩鬧時比劃的小等離子弓箭或者小激光炮用在捕獵的時候意外地顯得很合適——當然，所有的這些，其實也都不是什麼太大的困擾，畢竟還有數量龐大的動物類食物倉儲隨時可供利用……在如何處置卓爾金人這件事上，偉大的領導者狄忒特的確猶豫了很久。

當年兵不血刃地征服了這顆新星球后，那些奄奄一息的星球前主宰者——體格與性情看起來都很軟弱的兩足無毛生物們便已經完全喪失了鬥志。

十年過去，他們的集體情緒已經從開始的恐懼變成了現在的麻木，甚至把他們成批成批地運送到罐頭工廠的時候他們也不會反抗了。

但狄忒特明白，這些傢伙們最可怕的地方還是在這兒（他用手指敲了敲自己黝黑碩大的腦袋）。

儘管十年裡，這些新星球原本的統治者們已經十不存二，但是如何處置這剩下的一小部分，始終是一個難題：消滅他們，還是保留他們，又或者是只保留一部分，哪種算是最優方案？

狄忒特當然明白，這些身材高大的被征服者們瑟瑟發抖的身體裡面，那顆腦袋裡想的到底是什麼，但他認為，這樣的風險完全是在可接受和可掌控的範圍之內，而且，接受挑戰，不正是作為征服者的樂趣所在么？

他非常有信心自己的臣民們可以妥善地駕馭好這些被征服者，更何況，這些手無寸鐵的異族，已經給剎比斯人的生活帶來了多麼賞心悅目的便利啊，他們身上有著那麼多優良的特質，不好好利用一下簡直是暴殄天物——哪怕只是作為畜牧意義上容易獲取的肉源。

狄忒特反覆權衡之下，決定仍然維持現在這種緩慢滅絕的方案。儘管有著一些些的困擾，但面對著那些失魂落魄的被征服者們，剎比斯人倒並沒有在如何安置他們這個問題上花費太多的心思。

被剝奪了一切武器以及生產資料之後，卓爾金人被男女混置著安放在一起，施行不具強迫性的自然JP繁衍的政策，同時根據統治者們的需求被驅趕著四處奔來走去。

行屍走肉般的他們充當著肉源、奴僕、優伶和寵物的角色，在極大便利化地滿足新主人們菜籃子的同時，勞役輸出和提供娛樂也是他們無可推卸的責任。

每個生活在新家園的剎比斯人——除了初生的小北鼻——都還記得當年那忍辱負重卧薪嘗膽的百年徭役，同時也很勵志地相信，正是當初的努力拚搏才換來了今天的美好生活，那麼現在，是時候好好地享受一下了。

倖存下來的卓爾金人理所當然地包攬了幾乎所有的體力勞動，他們使他們新主人們的生活品質得到了飛躍般的提升。

他們赤裸蒼白不時被鞭打著的身體踉踉蹌蹌顫顫巍巍地出現在無數工廠礦山隧道農莊以及其他各種被需要的場合之下。

他們基本上已經是完全放棄了——放棄了抵抗，放棄了希望，放棄了肉身——直到他們有機會接觸到了一種之前從未曾見過的具有巨大威力的超級燃料的時候。

這件事還要從頭說起：在來到晝夜規律交替的新星球以後，剎比斯人依然很難適應

「陽光下的生活」，習慣性地，他們還是趨向於居住在地下。原來由卓爾金人建造的地上城市由於種種原因大部分都被廢棄，新居住者們逐漸又在地下挖掘出了錯綜複雜的通道並形成了初具規模的建築。

在挖掘這件事上，剎比斯人簡直太在行了，新星球上的新地質狀況同樣難不倒他們。

他們可以用獨特工藝製造出效率極高的鑽探機器，他們可以駕輕就熟地將沸騰的岩漿引流到地表以使特定區域範圍的地下溫度冷卻……總而言之，十年不到的光景，他們又逐漸將這顆行星改造成了自己想要的樣子。

狄忒特本人也鼓勵這股向新行星地下探索的浪潮，一方面固然是因為長久以來的生活習慣，還有一個他不曾向臣民們公開的原因是，他還想要探索更深更遠的宇宙！

他始終保持著清醒而冷靜的頭腦，並沒有像他的大多數臣民一樣因為一次的勝利顯得小富即安忘乎所以。

只有包括他在內的極少數剎比斯人清楚，300多年前的那次星際旅行實際上是多麼的悲壯，因為在啟程之前，科技人員已經耗盡了小小的剎比斯星球上所有可以用來製造反物質燃料的資源，而在到達太陽系時，這些珍貴的燃料幾乎已經消耗殆盡了——那其實是一次孤注一擲的旅行（

「好在最終我們成功了！」——狄忒特內心獨白）。在征服卓爾金星之後，狄忒特的下一個目標就是使龐大的星艦重拾星際遠航的能力，為此，他甚至放棄了在新星球上享樂的機會，苦行僧般地與少數技術和軍事人員留守在星艦內，只對卓爾金星上的部下們進行遙控指揮。

使龐大星艦再次啟動的關鍵在於反物質燃料，製造反物質燃料的材料深埋於行星的地下，這便是他鼓勵臣民們向地下探索的最主要的原因。

同時，高壓高熱不會與大氣接觸的地心環境，也是儲藏反物質燃料的最佳場所。

卓爾金人當然是非常智慧的生物，他們曾經創造過燦爛的文明，只是由於在軍事實力上的短板，使他們在同剎比斯人的對決中敗下陣來，丟失了包括生存權在內的一切。

十年來的苦難磨滅了他們的意志，他們淪為了只想多活一天的低等生物。

在卓爾金星上的某個角落，有八個手腳麻利又非常溫順乖巧的卓爾金勞工，由於得到了尊者（剎比斯人要求被征服者們這樣稱呼他們）的信任，被特別派遣到一座一般人很難有機會進入的反物質燃料地下倉庫工作。

他們平時在倉庫外圍打掃衛生，端茶送水，只有在每隔幾個月來一次的運輸飛船抵達的時候，才被准許進入到三重厚厚的石門封閉著的、戒備森嚴的中心倉庫，負責將兩罐反物質燃料搬上飛船。

反物質燃料罐罐體冰冷堅硬，不曉得由什麼材料製成，每隻罐身都有半個卓爾金人那麼高，填滿燃料後有五個卓爾金人捆在一起那麼重，搬運起來是相當的費力。

養尊處優的尊者們不願意做如此的苦力，所以讓手下的奴隸們來完成。

第一次搬運的時候，剎比斯人對這幾個苦工千叮嚀萬囑咐，告誡他們一定要小心再小心，但將巨大的燃料罐托舉起來送進飛船貨艙的時候，還是有一個瘦弱的卓爾金苦工手滑了一下，險些將大罐脫手，這讓他馬上得到了尊者們一頓結結實實的鞭打，並被惡狠狠地威脅道如果再有下次就當場活吃了他。

第二次搬運的時候，這幾個卓爾金人被准許進入了運輸飛船，因為尊者們上次發現燃料罐到達目的地后，往下搬運的時候仍然需要他們。

在幾十萬千米的高空中，低眉順眼的苦工們偷偷透過舷窗第一次近距離地見到了曾經拉出巨網將他們征服的巨大星艦——剎比斯星，此時同船上的尊者們還得意洋洋地對他們誇耀，說你們這些虛弱的白皮豬永遠也不可能造出這樣一艘由整顆行星改建而成的飛船，而驅動這顆龐大星艦所需的燃料便是他們搬運的這些罐子云雲……所有的這一切，漸漸在幾個卓爾金人的頭腦中凝成了一個構想，這構想從模糊變得清晰，像一棵千年的古樹從一枚小小的種子成長為參天巨株，像一場森林山火因一團小小的火星蔓延成熏天烈焰，像疏於養護的堤壩由一個小小的蟻穴引發了全面崩潰，一個膽大包天又異常悲壯的計劃慢慢在他們的頭腦中成形了。

在朝不保夕的環境里，這八個負責清掃和搬運的卓爾金苦工，秘密謀劃了相當長的時間。

他們推舉出一位名為普羅米的年長者作為臨時首領，普羅米帶領著大家反覆推演，初步制定了一套行動方案。

不過，儘管方案已經產生，想要真正實施起來依然是困難重重：在下次搬運任務到來前他們幾個還能否留在這裡？

看守們能否被輕易制服？燃料罐能否被成功打破？飛行器是否能被順利劫持？

大爆炸能否被成功引發？時間能否足夠到離開星球？氧氣供應能否足夠支撐到完成這一系列任務？

進入太空后又該何去何從？……千頭萬緒，一大堆問題擺在眼前，每一步都需要九死一生地去爭取，成功的可能性實在是渺茫到了天際。

正所謂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只看老天爺是否肯對他們眷顧了。機會來得匆忙，去得短暫。

從尊者們上次運走兩罐燃料用於裝配航天器直到現在，又已經過去了五個月的時間。

在這期間，密謀者們中的一個業已因為一點小事被尊者們打死，因此，當再次接到去中心倉庫搬運燃料罐的命令時，剩下的七人默默咬碎了口中鋼牙，決定立即開始行動。

幹活的時候，心懷鬼胎的苦工們掩蓋著內心的不安，表現得兢兢業業。

當第二罐燃料被搬出倉庫時，走在前面的普羅米扭頭對後面幾人使了個眼色，大家在心中默數著節奏，突然一起放手將燃料罐撇在地上，同時幾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竄到在旁監工的四個看守身旁，用手上的鐵鏈套住他們粗硬的脖頸，拼盡全力死死地拉扯，還沒來得及反應發生了什麼事的幾個剎比斯看守，猝不及防之下竟被這幾個奴隸活活勒死。

暴動者們迅速奪取了看守們手中的武器，按照事先商定的方案，除普羅米之外的其餘六人跑進運輸飛船，用槍頂住駕駛員的頭命令他馬上開動飛船離開，駕駛員剛剛想跳起反抗，便立刻被人用槍管把頭死死抵在了座椅靠背上，同時有人用破布將他的嘴堵住，身體也被牢牢地捆綁起來。

駕駛員抬眼望見這幾個暴動的奴隸手舉武器，黑洞洞的槍口對著自己，一雙雙眼睛里噴射出熊熊的怒火，咬牙切齒的樣子彷彿要將他撕碎，於是只好低頭就範。

目送著同伴乘坐飛船離開后，還留在現場的普羅米先把四個剎比斯看守的屍體拖到一個隱蔽的角落，又小心地將他們先前扔下的那罐反物質燃料滾動到中心倉庫門口，接著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左手抱著燃料罐，右手握著一支繳獲的激光步槍，在心中默默地倒數時間。

普羅米的心臟怦怦狂跳著，等待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他期盼時間能過的快一點再快一點，同伴能走的遠一點再遠一點。

不知道過了有多久，一陣剎比斯人特有的雜沓腳步聲從遠處傳來並快速向倉庫門口逼近，普羅米深深吸了一口氣，向這個原本純潔美麗、現在卻變得陌生醜陋的世界做了個訣別，接著便毫不猶豫地將激光步槍對準燃料罐的閥口扣動了扳機。

反物質燃料罐轟然破碎，周圍的物體，包括普羅米自己，立時像液體般震蕩了起來，它們像被投入烈火中的一張錫箔紙片一樣劇烈地蜷曲變形，緊接著便被吸入了一口看不見的巨大黑洞，頃刻間便消失無蹤，彷彿從未在這個世界上存在過一般。

爆炸的衝擊波使得中心倉庫看似堅固的三層石門被輕而易舉地摧毀，裡面貯藏的反物質燃料罐受到波及也紛紛破碎，更大規模的反物質燃料傾斜出來，與周圍所有由電子、夸克與膠子組成的物質兩兩湮滅，釋放出了足以毀滅掉整個星球的能量……卓爾金星地心深處發生的這場始料未及的大爆炸，將星球內部將近3000千米的半徑範圍掏成了真空，整顆星球像延時攝影下一顆腐爛變質的橙子般迅速收縮，緊接著又轟然炸裂，在圍繞太陽公轉的軌道上土崩瓦解，破碎成無數細小的宇宙塵埃。

正帶領著孩子們在原野上捕獵並享受著苦盡甘來美好生活的前勞工舍夫曼、曾經執掌千軍此刻卻在工地上服著苦役的前卓爾金邦聯天皇、曾經在全球動員大會上慷慨陳詞如今卻在活體食品倉庫里凄惶度日的前卓爾金邦聯祭司長，以及製造出這種可怕燃料的剎比斯科研者們，連同這顆星球上千千萬萬的生命一起，都隨著這場可怕的巨大爆炸一起灰飛煙滅，化成了宇宙中的片片飛煙。

四光年外，失去一顆行星的半人馬座阿爾法星系的三顆恆星依舊在紊亂無規律地相互環繞；佔據太陽系總質量99%的那顆巨大恆星仍然在穩定又猛烈地進行著熱核聚變並向這個冷漠的世界不斷拋灑著熱與光；從消失的行星附近的另一顆行星——地球的表面向上望去，如洗的碧藍天空褪去了亮麗的顏色，如巨人之手灑下了無數深黃色的濃重塵埃，但日升日落還依然如故。

茫茫宇宙中，一顆星星的毀滅或許就像上帝之手捏碎一顆泥丸一樣簡單平常，但若換成是自己族群世世代代居住的星球，感受肯定又會大不相同。

此刻，飛船里逃出生天的六個卓爾金奴隸，都感受到了那一波氣浪帶來的衝擊，自己的親人、朋友、過往，所有在這個塵世生存過的印記，都隨著那一聲爆炸煙消雲散，飄落無痕，但他們無暇去品味內心深處是疼痛還是荒蕪，也不忍觀看下面那一幕恐怖的景象，他們的前路仍然如宇宙深處的星空一樣，是一片黑漆漆的未知。

六個倖存者大概在心裡估算了一下距離，接著便命令剎比斯駕駛員將飛船駛往地球的方向。

「再後來，穿越了地球時間大約七個晝夜的漫長旅程，在飛船的燃料耗盡之前，我們的六個逃亡者祖先終於到達並成功登陸了地球。」講述者斯奇默的語調一直低沉而平穩，尼爾卻已經被這個故事驚呆了。

這完全就是科幻小說里的情節，沒想到竟然有真實地發生。他無法想象面前這些高大的人形生物們，曾經經歷了如此悲慘的過往，也難以相信就是那幾個出逃的卓爾金人，延續了整個族群的命脈。

望著面前的斯奇默，尼爾內心百感交集，他本來是一個遭遇離奇驚慌失措的異星探索者，此刻卻不知為何，感覺與這些會說英語的異族如此的親近。

尼爾默默思忖，按照斯奇默的講述，那些故事想必是發生在非常遠古時代的往事了，剎比斯星艦很顯然就是現在的月球，而自打人類有共同的記憶開始，月球就已經是地球的一顆衛星了。

尼爾不禁好奇地詢問，在那之後，又發生了怎樣的一些故事。斯奇默雙目炯炯注視著尼爾，線條清晰的臉龐上露出一絲笑意：「尼爾，跟你講了這麼多，我知道你心裏面仍然還有許多困惑。你想了解接下來在我先人們身上發生的故事，而那些故事，我同樣也希望能夠非常清晰地對你講述。這樣吧，你長途飛行來到這裡，一定非常疲倦了，要不要先好好地休息一下，再讓我來跟你說後面的事情？」斯奇默一語提醒之下，尼爾才意識到自己的神經確實已經繃緊好久了，不如暫時丟掉腦子裡的那些困惑，好好睡上一覺吧。

不過有一件事尼爾始終放心不下，不問清楚難以心安。

「大祭司，」尼爾說道，

「感謝您的照顧。不過，我們同船來了兩名宇航員，還有一位我的同事，不知道你們是否有見到過？」斯奇默的回答令尼爾愕然：「你們的飛船，在你登陸之後不久，就啟動離開，返回地球了。」斯奇默微笑著揮手示意兩名制服士官將尼爾送出房間。

在與這個臉色沉重憂心忡忡的矮小人類道別時，他柔聲安慰道：「尼爾，不要擔憂。你是個優秀的、地球的孩子，從某種意義上說，我也是地球的孩子，我們的情感是相通的。我們看到你，就像見到久別重逢的朋友一樣。希望你能打消對我們的疑慮，也希望你別為同伴離開的事情感到難過，我們一定會儘力讓你重新回到地球。我希望你的這次月球之旅能夠非常圓滿，不僅僅對於你，同樣也是對於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