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剎比斯人

舍夫曼被地心家園工程部強征服役已經快五十年了。同全球各地徵調來的無數役工一樣，他每天的工作就是不停地挖土，這份工作單調乏味且辛苦勞累，同時沒有任何報酬。

用偉大領袖狄忒特的話來講，

「百年徭役」是這個星球上每個公民應盡的義務。既然大家都一樣，也就沒什麼好抱怨的，舍夫曼只想儘快結束剩下的這五十年服役期，然後就可以回家跟妻兒老小團圓了。

生存是艱難的，尤其是對於生活在這顆星球上的生命而言。太小的質量讓它只能浮皮潦草地俘獲一層極其稀薄的大氣，太小的體積讓它無論從外表到內涵都顯得乏善可陳，而半人馬座阿爾法星系的三顆恆星毫無規律地起落，要麼把這顆小行星的表面烤成焦炭，要麼就使之處於地獄般的極寒，讓這裡的日子每天每夜都如同煉獄一般。

不過還好，剎比斯人只在地下生活。他們的活動區域只在地表以下一百多千米的深處，這使得外界的酷熱和嚴寒都大打折扣了，由此也讓他們得以存活下來。

不過，生存的危機卻遠非如此簡單。舍夫曼已經有兩千多歲了，這樣的年齡相當於人類的青壯年。

長達數千年的壽命，對於其他星球上的大多數生命體來講，約等於長生不死，但這卻成為了剎比斯族群的夢魘。

這是因為，小小的剎比斯星地表以下地核以上並不算充裕的空間，幾乎快被這些身材魁梧皮膚黝黑生性暴虐卻又長生不死的剎比斯人給擠滿了。

剎比斯人已經在這顆星球上生活了十幾萬年。他們的樣貌和習性與地球上的人類大相徑庭，倒更像是被放大了若干倍的蟑螂或螞蟻。

他們渾身上下漆黑油亮、堅硬異常，那是形如甲蟲般的一層外骨骼，憑著這套厚厚的天然鎧甲，他們可以抵禦堅硬岩石的摩擦與剮蹭，在地底的岩層間穿梭自如。

更重要的是，不同於地球上的生物，剎比斯人毋須吸取陽光和氧氣就能夠很好地生存，因此他們更是可以無憂地常年穴居於地下。

與昆蟲相類似，他們也生有六條肢體，並在頭上長有兩根觸鬚，從胸腹交接位置橫生出來的第三肢與第四肢，可以兼顧走路和持握，這讓他們無論是快速移動還是使用工具都更有效率。

由於長期生活在黑暗的環境里，作為語言和文字的補充，在與同類近距離接觸的時候，他們通過互相觸碰對方頭上的觸鬚便可以快速探明彼此的心意，不用再費力做言語上的溝通。

剎比斯人不事耕種（嚴苛的自然條件沒能讓他們發展出種植技能），長於狩獵，他們以地下的其他穴居動物為食，偶爾也吃些土壤里的野生植物。

在艱難生存的同時，於漫長的歲月里，他們也一代一代傳承和發展下來了自己的文明。

剎比斯人的建築全部構建於遠離地表的地下深處，他們挖出的通道細如蟻穴，密如蛛網，建築更是五花八門，有類似蜂巢般精緻的居所，也有瘋狂開掘的地下河道或者邊境壕溝，一如大峽谷般恢弘壯闊。

剎比斯人佔據了這顆星球從地表一百多千米以下至一千多千米以上的廣大區域，他們大興土木挖掘出來的土壤就堆積在星球表面。

這些土壤里的硼碳硫磷等輕元素被阿爾法星系三恆星的高溫所蒸發，揮散在稀薄的大氣中，而諸如鉻鐵錳銅等重元素，白天被地表酷熱的高溫所融化，夜晚又因為低溫凝固並敷蓋在星球表面，如此經由漫長的歲月累積下來，整顆星球的表層竟然被這些地下居民硬生生地改造成了金屬材質，變得異常堅硬，同時，星球的內部卻幾乎被他們整個挖空。

即便是如此不停地向地心深處開墾索要新的居住區域，整個剎比斯族群仍舊面臨著生存危急——因為他們的壽命實在是太長太長了！

自然減員和計劃生育對於人口數量的調節作用微乎其微，最有效的手段與方式，還是各個族群間殘酷無情的戰爭和殺戮。

上帝在創造萬物之初，就賦予了他們各自解決生存問題的相應途徑。比如人類，身無被毛，無法遮蔽風雨抵禦嚴寒；四肢軟弱，跟任何大型動物角力都沒有勝算，可是他們偏偏生就了一枚

「聰明」的大腦，可以讓他們在與大自然的競爭中立於不敗之地。剎比斯人亦是如此。

與超長的壽命同生相伴而來的，便是他們兇殘暴虐的性情，他們非但對異類殘忍嗜殺，對於同類則更加冷酷無情，或許這正是他們能夠生存下去的原因。

每一個剎比斯人生來就是勇猛的鬥士，戰鬥之於他們是比生命還要崇高的存在，為戰鬥而死對他們來說是一種無上的榮光。

在這顆星球縱深幾百千米厚的地下深處，每天都會有各種各樣的殺戮上演，大到各部族之間流血漂櫓殺人如麻的大規模衝突，小到兩個個體間一言不合便持刀相向的爭鬥，十幾萬年間，彼此的殺戮貫穿了剎比斯人的整個歷史。

大約在一千多年前，一個強大的部族突然崛起，他們的領袖就是偉大的領導者狄忒特。

他用強悍的武力征服了幾乎所有剎比斯族群，這個星球上的智慧生物，起碼在名義上，又一次統一在了同一個管轄者之下。

狄忒特是一位不世出的英明君主。以往的歷代征服者，憑藉的無非是令人生畏的孔武勇力，正所謂殺一人者為罪，殺萬人者為雄，死人堆上，崛起了一代又一代的剎比斯領袖；而狄忒特除勇力之外，還擁有一顆不同於常人的強大且睿智的頭腦。

僅從外觀上看，他的頭顱就比其他剎比斯人大上一圈，當然這樣的異相只是一個膚淺的表徵。

據曾經接觸過狄忒特的人透露出的未經證實的傳聞，這位偉大的領導者擁有一種特異的能力，他可以不依靠觸鬚的接觸，僅憑隔空便能攫取到附近人腦中的所思所想。

這項嚇人的絕技，讓一般人對他畏如猛虎，但與此同時，作為一個領袖，這樣的異能使得他身邊很快就聚集了一大批忠心不貳的臣子，狄忒特帶領著他們，沒有花費很長時間便順利完成了統一整個星球的大業。

更加了不起的是，這位傑出的領袖一早便洞悉到了剎比斯人生存發展的瓶頸所在，在完成了統一全球的目標之後，他又把目光投射到了更遙遠的地方……狄忒特加快了剎比斯人對於開發地心走走停停的節奏，他宣布了一項野心勃勃又諱莫如深的

「地心家園」計劃，他向整個星球的臣民宣布，每一個男性剎比斯人都負有一百年建設地心家園的義務，可是這個計劃的具體細節，除了少數公開的低階項目以外，卻並不為廣大民眾所了解。

大批有科研能力的知識分子被派往神秘部門進行特殊的開發工作，從普通獵人家庭徵調來的勞工則負責挖掘搭建等一些簡單的體力勞動。

各個部門做好自己分內的工作即可，其他事情嚴禁過問，所有的服役人員也禁止與自己的家人朋友聯繫，尤其是那些被派往關鍵機構從事腦力勞動的

「科研」人員們。前面提到的舍夫曼，就是這個帝國數以萬計為

「地心家園」計劃服役的普通一員。徵調命令落在他頭上的時候，整個

「地心家園」計劃也已經推進了有大約八、九百年的時間了。當某個深夜，勞累了一天的舍夫曼躺在床上沉睡的時候，他做了一個恐怖的噩夢。

他夢到腳下堅實的土地開始猛烈地震顫起來，一條怪龍口噴烈焰從地底呼嘯而出，整個工地都在燃燒，工友們有的被大火燒死，有的跌下無底的深淵……舍夫曼睜開眼，發現這一切並非完全是夢境，一場前所未有的大地震正在發生，他和工友們都爬在地上，被空中一隻無形的巨手推得左右搖擺站立不穩。

舍夫曼六足並用爬出屋外，腳下的大地仍在劇烈地抖動，從他的黑色瞳孔里映照出遠方明滅不定閃爍的紅光，他的觸角與六肢都能感受到從地心深處傳來的巨大轟鳴，那沉悶的隆隆聲彷彿在宣告末日的來臨。

身旁的工友們都在大聲地呼叫、驚恐地奔逃，舍夫曼默默閉上了眼睛……大地震持續了一頓飯的光景，接著慢慢平息了。

工人們被工頭趕回宿舍，找了些石塊木板臨時搭建了床鋪，又在驚恐與狐疑中漸漸睡去。

舍夫曼一覺醒來的時候，看到礦區的汽燈照例亮起，但班長告訴他們今天不用去做工了，整個役區的工作人員都到廣場上去集合，集體收聽偉大領袖狄忒特的重要演講。

舍夫曼後來才知道，幾個小時前的這場地震，並不只是發生在他所在地區的孤立事件，那個晚上，整個星球上所有的剎比斯人，都在同一時刻感受到了強烈的震撼，更加離奇的是，這場地震並非是自然災害而是人力所為，他漫長生命中平淡無奇的這一夜，竟然是一個意義非凡的、足以載入歷史史冊的、劃時代的紀念日。

在這個依舊黯淡無光的清晨，全星球的剎比斯人，無論身處城市還是鄉村，不論是ZF要員還是普通的獵人，都放下了手上的工作，面帶虔誠、全神貫注地聆聽從各種大大小小的擴音器里傳出的偉大領袖的聲音：「親愛的同胞們，昨天夜裡，發生了一場地震，讓你們受驚了。不過，除了驚恐，你們更應該感到的是欣慰和驕傲，因為這場地震，宣告了一個偉大成就的達成：從今天起，我們投入了巨大的人力和物力，勵精圖治耗時千年打造的『地心家園』工程，就已經基本完結了。與此同時，我在這裡向你們宣布，我們終於，具有了全族群星際航行的能力！

「眾所周知，在過去的十幾萬年裡，我們的種族，一直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嚴酷的自然條件，讓我們只能穴居於地下，不見天日；連年不絕的戰亂，隨處可見的殺戮，讓我們的身心，都遭受了極大的摧殘。親愛的同胞們，你們可曾想過，這一切都是因為什麼？我們是否生來就註定如此？我們怎樣才能改變自己的命運？」擴音器里狄忒特的聲音沉默了片刻，又接著深情地說道：「在結束了族群紛爭的那一天起，我就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如何將我的同胞們帶離延續數萬年來的苦難？我思考的結果是——我們必須遠離我們的星系，去茫茫宇宙中，尋找新的家園。

「正如你們所知，我們的三恆星星系，帶給我們毫無規律的日升日落和季節變化，這使得我們剎比斯族的命運，如同賭桌上的輪盤一樣，吉凶難測，反覆無常。我們頭頂的這三顆太陽，帶給我們光和熱的同時，也帶給了我們冰凍與寒冷，更給了我們詭異難解的未來。因為它們，我們只能穴居在地下幾百千米的深處，永無出頭的那一天。這種對黑暗的厭惡，還有對未知的恐懼，直接造就了我們兇殘嗜殺的性格。只要我們還生活在阿爾法星系一天，這種悲慘的狀況就會延續一天，永無改變，直到我們、以及我們子孫漫長生命的終結。同胞們，為了改變我們悲慘的命運，我設想了無數種可能，但最根本的方法，還是永久地離開這三顆兇殘的太陽，去其他星系尋求我們的未來。

「『地心家園』計劃，手段在於改造我們的地心，目標卻是在茫茫未知的宇宙。它所要實現的，就是使我們的行星脫離既定的運行軌道，並可以自主設定方向，具有星際遠航的能力。簡言之，就是要把我們的星球，改造成一隻超大規模的宇宙飛船。今天，我向你們驕傲地宣布，這個目標，現在已經實現了！從今天起，我們剎比斯人的命運，就已經牢牢地掌握在我們自己手中了。在接下來的幾百年乃至幾千年間，我們將變成宇宙中驕傲的游牧者，我們將要尋求我們新的恆星，建設我們新的家園。我們有堅毅的品格，我們有傲人的壽命，我們，更加具有不屈的靈魂！我堅信，就算是我們這一代剎比斯人，也完全可以見證到建設起新家園的那一天！我的臣民們，你們已經經受了太多的苦難，我為你們驕傲，為你們祈禱，讓我們為了這個新的目標，共同努力吧！」演講結束了，站立在廣場上的舍夫曼不知不覺中已經熱淚盈眶。

周圍的人們沉默了許久，隨後爆發出雷鳴般經久不息的掌聲與歡呼聲。

狄忒特說到做到，在被改造過的行星具備星際航行能力之後，準備工作只進行了一年左右，全體剎比斯人便踏上了宇宙航行的茫茫征程。

首選的目的地，便是距離他們僅有四光年的太陽系。巨大的星艦裝配了用於加速的反物質燃料發動機以及用於變速及轉向的離子推進器，二者交替運轉，又藉助了旅途中若干大天體的引力彈弓作用，剎比斯人僅僅花費了三百多年的時間就抵達了太陽系。

他們的第一站，便錨定在了位於金星與地球之間的那顆美麗行星——卓爾金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