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幡然醒悟

第七十一章 幡然醒悟

墓地是什麼樣子的?

孤寂?悲涼?傷感?還是生死兩隔的落寞?

簡單的小土包里埋著曾經活過的人,上面正正方方的岩石雕刻著簡單的幾個字。

僅僅過了幾日,尚且血肉豐滿的亡者可能還在留戀著世間不肯離去,拿貪婪悲切的目光注視著陌生亦或熟悉的地方,回憶著曾經的過往。

過上幾月,幾年,幾十年。不過空餘一具白骨,一把黃土,一塊磨滅了字跡的石碑。可能保持著墳墓的形狀,也算得上一種幸運。

死去,還能留下什麼?

又有幾人能在經年的歲月中留下曾活過的痕迹?

若是亡者故去,還有生者銘記,就當死而無憾。

鳩酒堂的殺手,在第一次動身進行暗殺之前都會被他們的師父領到這裡聆聽簡短的幾句話:

這是你們前輩埋葬的地方。

你們的屍骨如果可以被找到就會被埋在這裡。

記住這裡,你們死後就不會因為陌生而感到恐懼了。

像是蠱惑,卻又直白到極致。

看著眼前的新墳,不知為何,青衣公子心中憑空出現了一個詞:歸家。

鴆酒堂是他們的「家」。能埋在鴆酒堂的墓地中,他們至少在死後回到了家。他們的身邊躺著與他們度過了極為相似的人生的先來者,或是後來者,又或是……死前並肩而立的同伴。

在這裡,似乎連風都是悲涼的。

殺手生於死亡,活在死亡之中,又結束於死亡……

青衣公子勾唇一笑:「你怎麼看?」

影子立在他身後一步遠的位置,聞言反問道:「主子是問什麼?」

「血月……還有流沙。」青衣公子眯目看著刻有「血月」兩個字的墓碑,若有所思。

影子稍稍沉默:「我覺得主子處理得很好。」

青衣公子看了他一眼,又轉回視線:「那樣就可以嗎?這次是因為血月已經死了,淺痕又受了重傷,加上流沙本來就不能殺才如此了事……再有下回可就麻煩了。」

影子淡淡道:「下回直接殺就好。」

青衣公子低聲笑了笑:「說的在理。」又沉默了一會兒,問道:「你的傷怎麼樣了?」

影子道:「已經沒有大礙了。」

青衣公子抬手摸了摸身前的石碑,輕笑道:「涼的。」

影子道:「石頭自然是涼的。」

青衣公子頗為贊同的點了點頭:「是啊,石頭的確是涼的。」

影子眼中閃過一絲疑惑,沒有明白青衣公子的意思,所以沒有答話。

青衣公子手指在石碑上輕敲著,唇邊仍舊留有一絲笑意:「丐幫的人活下來幾個?」

影子道:「除了副幫主蔣隨和在傀儡宮後山山下等待的那些文啟華的心腹,剩下的人已經盡數死亡了。」

青衣公子問道:「你能確定?」

影子點點頭:「屬下傳信給鍾離嬰,讓她帶人分兩路前去,一路去傀儡宮暗宮救急,一路至傀儡宮後山等待丐幫殘眾下山。鍾離嬰截下了所有下山的丐幫殘餘,只了蔣隨一個人。依照風瓊的回稟,她是在親眼看著莫哭打開了後山機關中樞之後才離開的。」

青衣公子滿意的道:「做的不錯。」在青衣公子需要萬無一失的時候給出最全面的回答,在青衣公子只需要結果的時候將事情迅速完成好再視情況彙報——這就是青衣公子對影子的要求。

影子神情平淡,繼續問道:「主子準備如何處置蔣隨?」

青衣公子轉身面對著他,沉思道:「原本的打算是讓淺痕易容為重傷的蔣隨與文啟華一起回丐幫。但淺痕現在傷成這樣,顯然不可能讓他去了。只能讓軒轅陰替他了吧?但是……這麼一來冥谷少了淺痕,又少了軒轅陰,單憑宮詭一個人,想約束住整個冥谷就更吃力了啊。傀儡宮擅長易容的人倒是不少,但現在還沒有可以信任的人選,也只能作罷了。」

影子道:「屬下有一人推薦。」

青衣公子一怔,問道:「誰?」

影子道:「流鳶。」

「流鳶?」青衣公子思索片刻,「他會易容?」

影子道:「他是魔暈的親傳弟子,鴆酒堂里除了魔暈應該就屬他的易容術最為高超了。流字堂本身就是輔佐其餘分堂的存在,雖然流鳶是堂主,但有流沙這個副堂主在,流字堂應該不會出現什麼大問題。」

青衣公子問道:「他和淺痕相比,誰的易容術高?」

影子道:「可能淺痕要稍勝一籌,但流鳶的易容術肯定要強於軒轅陰。」

青衣公子唇角的弧線調的更高了幾分:「可以,那你就去安排吧,到時候一定是一場好戲。」

影子微微躬身:「請主子放心,這次絕不會出現任何差池。」

青衣公子看了他一眼,點點頭,又轉回了身:「我想再待一會兒,你先去吧。」

影子低聲道:「是,屬下告退。」退後兩步,轉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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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鳶!你怎麼可以同意?」流沙推門沖入,含怒出聲。

流鳶的目光從掌心捧著的玉盒上挪到流沙的臉上,淡淡反問:「同意什麼?」

流沙道:「易容成那個丐幫副幫主啊!先不說你如果被發現了怎麼辦,就說你要偽裝成蔣隨就要把自己弄的遍體鱗傷啊!」

流鳶笑了:「你為什麼要咒我失敗?」

流沙深吸一口氣,仍舊滿面憤怒:「你為什麼要同意?將功折罪也應該是我受罪,憑什麼要你來替我受罰?」

流鳶道:「你會錯意了,我不是替你受罰,這不是懲罰。而且就算是懲罰,我也該受罰,和你沒關係,不要把事往自己身上攬。」

流沙問道:「怎麼就和我沒關係?你是陪我去的啊,要罰他應該罰我!」

流鳶低低笑了幾聲,眼中帶著嘲笑:「你會易容?」

流沙不禁一怔,獃獃的看著他,沒有說話。

流鳶輕嘆口氣,悠悠道:「流沙,你莫忘了,咱們是鴆酒堂的殺手啊。不要因為咱們待在流字堂負責這些檔案和任務分配用不上武功,就忘了自己的本事。更不要忘了,殺手,首先是服從主子的命令,其次才是顧忌自己的想法。」

流沙啞聲道:「我……」

流鳶站起身,拍拍他的肩膀,話中不無惋惜之意:「再這樣下去,血月會失望的,堂主更會失望的。公子會如此簡單的放過你,是因為堂主冒死求情,更是因為你是宮詭和淺痕的師弟。但再多的理由,也抵不過一句『你還有用』。如果你真的這麼頹靡下去,忘了自己是誰、該做什麼,那你就真的廢了——你應該知道鴆酒堂里廢人的下場。就算不為你自己,你也要想想,流字堂的副堂主因此被處理掉,整個流字堂將會面對什麼?我這個分堂主將會面對什麼?你的師父,咱們的堂主將會面對什麼?」

見流沙扔在呆愣,流鳶頓了一下,繼續說了下去,聲音極輕:「堂主養育了你近二十年,如今鴆酒堂正是危急關頭,你就準備這麼棄鴆酒堂於不顧?你就忍心看著堂主最在乎的鴆酒堂滿目瘡痍而猶自神傷?我願意陪你一起請求公子讓你再見血月一眼,因為我知道你在乎她。但如果你在答應公子之後還是如此模樣,那我,會恨你。」不再說話,退開一步,然後轉身離開。

你是宮詭和淺痕的師弟。

堂主養育了你近二十年。

滿目瘡痍。

那我,會恨你。

字字誅心。

十八年前,流沙八歲。

師父生性冷漠,不苟言笑。永遠都是黑色的衣服,蒼白到極致的臉色,眼中無情無欲,猶如死人。

而流沙的兩個師兄,一個灰衣,一個白衣,與他年紀彷彿。

大師兄很愛笑,笑容中時常帶著幾分捉弄。但他並不愛捉弄人,反而經常掏掏鳥蛋,下水摸魚,或者去抓野兔野雞,全都裹上泥拿火烤。烤完了把東西分成三份,然後一起吃。包括師叔們那些弟子在內的人中,他是唯一敢笑出聲的,還敢偷偷跑出去胡鬧玩耍,在大白天四處走的。奇怪的是,沒人會阻止流沙,更不會罵他。

二師兄也會笑,但並不常笑。他在笑著的時候,眼中的神情會顯得格外落寞和悲傷,卻又顯得很溫柔。他一直跟在大師兄的身後,在樹下仰望著掏鳥蛋的身影,在河邊等待著摸魚的人,在火堆邊撐著臉看著對過於肥大的兔子無從下手的師兄……

二師兄一直跟著大師兄,而大師兄也願意帶上流沙。在習武之外的時間裡,流沙非常喜歡黏在師兄們身邊,因為師兄們比冷冰冰的師父要好多了。

流沙從來都不知道自己的師兄作為一名殺手是什麼樣子——或說,流沙足足等了五年,才知道。

十三歲的少年咱在滿地屍身之中,被鮮血染紅了大半的臉頰使唇邊的笑容和眼中的笑意被並不明亮的火光映照的分外明顯。那笑容是帶著幾分作弄卻分外令人心安的笑容,眼中的笑意是伸手幫自己擦去嘴邊油膩時有幾分寵溺的笑容。

而他身後不遠處的另一名少年則蹲下身,唇邊噙著溫柔的笑意,側耳傾聽著腳邊那將死之人喉嚨里艱難吐出的隆隆聲,然後用分外溫柔的聲音吐出一句:「多謝了。」將手中的鉤子釘入脆弱的喉嚨。

鉤子拔出,血將白衣打濕了不少,少年不滿的嘟囔。而灰衣少年回頭看向他,笑著說了什麼。

樹叢后的流沙早已無心去注意流沙的師兄說了什麼,只顧狂奔著離開,在陌生的樹下拚命的嘔吐,然後徹夜難眠。第二日天色發白,流沙蜷縮在棉被中不肯起床,更沒有如往常一樣開心的去找流沙的兩位師兄共享早餐。

流沙不去,但流沙的師兄卻自己過來了。同樣的笑容,同樣的聲音,同樣的目光……自己在師兄們的眼中,和那些死去的人,有什麼區別?

師兄的身上有很輕微的腥氣,血的腥氣。

問到味道的流沙用力推開師兄,用棉被捂住頭。但師兄的聲音還是傳到了流沙的耳中:「看,兔子血弄到身上的味道又讓師弟討厭了吧?」

大師兄的聲音勾起了流沙記憶中的戰慄。

漆黑的夜,白衣的少年看著身上的血跡不滿的嘟囔:「這下又留下味道了。」

灰衣的少年回首一笑:「怕什麼?和他說殺兔子濺到身上的血就行了。」

記起來了……昨夜震驚中沒有注意到的話……

流沙丟開被子,瘋了似的赤足跑了出去,用盡全力的奔跑,只想逃離。

他沒有回頭,但他也知道,看著自己跑遠的師兄,已經知道了原因。

他們,會對自己失望吧?

流沙以為他的師兄會追上來。

但是沒有。

從那一日開始,流沙開始明白什麼才叫殺手。

流沙也開始知道,師兄不讓他接觸殺戮,不代表他就可以一直像個孩子一樣只知道黏著師兄爬樹摸魚。

作為一個殺手,卻因為見到了鮮血和死人而反胃嘔吐,多麼好笑?

同樣的年紀,他有什麼資格讓師兄來遷就自己?

真正殘忍的是欺騙,而不是告知現實。

「別忘了,你的師兄還在後面躺著,生死未卜。而你卻在為一個已經死掉的女人失魂落魄。」

「堂主養育了你近二十年,如今鴆酒堂正是危急關頭,你就準備這麼棄鴆酒堂於不顧?你就忍心看著堂主最在乎的鴆酒堂滿目瘡痍而猶自神傷?」

「那我,會恨你。」

……

流沙猛然驚醒過來,環視著周圍,額頭上驚出了冷汗。

作為殺手,卻在為情所困。

自稱有「情」,卻棄師父師兄的努力和付出於不顧。

作為副堂主,卻不顧堂中數十人的生死存亡。

這算什麼?

自私,自欺。

流沙忍不住坐到在地,肩膀微微顫抖,臉色因為巨大的驚愕而變得雪白,大滴的冷汗不住的滲出。

直到此時,流沙才真的醒了。

一步錯,猶可改,步步錯,無可改。

好在他醒了,就不會再繼續錯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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執棋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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