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 心如死灰

第一百一十一章 心如死灰

「夫子,夫……」小小的孩童推門走入,在看見熟悉的背影時有些喜悅的呼喚了一聲,卻緊接著將呼喚的聲音咽下,滿臉的驚愕。

昏暗的屋子中只有一口孤零零的棺材,還有跪伏在棺材邊的白衣人。

何等溫潤俊朗,雲淡風輕的如竹君子,卻跪在潮濕的屋子中,披頭散髮、衣衫凌亂的趴在棺材上,如此落魄。

才剛剛三旬,平日看去宛若二十年紀的男子,漆黑如墨的長發中卻夾雜了雪白的髮絲,血肉模糊的額頭流出的鮮血滿臉皆是,臉頰上被眼淚沖刷出了兩道淺色的痕迹。昏迷中仍舊緊咬的嘴唇很明顯已經被咬爛,滴落到衣襟上的鮮血卻已經分不清是如何沾染的。扣進棺木的十指指甲翻起,露出粉紅色的肉,鮮血已經將黑色的棺木染得更加漆黑。

那可是紫檀木啊,用人的手指生生摳進去,要用多大的力氣?要是什麼樣的恨,才能讓人不顧十指連心的痛楚,將手指插入這般堅硬的棺木之中?

又是什麼樣的恨,能讓如此堅強的男子將自己傷成這般?

雪色的衣裳,不該如此落魄,不該為泥污所沾染,更不該……

明明如此恐懼,明明如此害怕眼前這個和印象中完全不一樣的夫子,孩子還是艱難的走到了棺材邊,輕輕張開手臂抱住男子,用自己嬌小的身體去抱住肌膚冰涼的男子。這樣小的孩子,又怎麼能用自己身體上的溫度去溫暖心死如灰的軀殼?

一個時辰,兩個時辰,抑或是更久。孩子倔強的按照自己的想法抱著男子,始終沒有開口呼喚,卻毫無放棄的意思。

「嗯?」終於,男子微微一動,睜開了雙眼,眼神在片刻的渙散后焦距,看著趴在自己身上幾乎要睡著的孩子,分外震驚:「雲墨?」

孩子立刻睜大了眼睛,甜甜的笑了起來:「你醒了?」

男子摸摸他冰涼的臉頰,慌忙將自己身上本就單薄的衣衫脫下,給他圍在身上,慌張的詢問:「你這是在做什麼?有沒有不舒服?」

孩子搖搖頭,低下頭抽出自己的手,拉扯著圍在自己身上的衣服,似乎想要把它扯下去。

男子順著他的目光看去,看見了自己衣衫上大片血跡,明白了幾分,卻又將力氣加大了幾分,把孩子死死的裹在裡面:「我知道衣裳臟,但這樣會暖和一點,我這就帶你回房間。」說完就要往起站。

「夫子。」孩子伸手揪住他的手,認真的搖頭,「我沒有嫌臟,我不怕冷,你穿上吧,你身上那麼冷。」

男子一怔,繼而有些發怒:「簡直胡鬧!」伸手又將衣衫拉扯得嚴實了幾分。

孩子死死抓著他的手,眼睛中帶著恐懼的神情:「不要,疼。」

男子聞言立刻停下了動作,卻沒明白他的意思:「怎麼了?你哪裡疼?」

孩子抽了抽鼻子,搖搖頭,撲到了男子懷中,眼淚從眼眶中不斷流下,哭的令人心疼。

他這一哭,男子也呆著了,半晌才抬手抱住他,輕聲問道:「怎麼了?」

孩子抬起被眼淚打濕的臉,看見男子被鮮血染紅的臉,又低下頭哭得更厲害了:「不要嚇唬我,我害怕。求求你,不要丟下我,我不想要你死。你答應過我的,會一直陪著我,不會丟下我的。」

男子怔住了,聲音堵在喉嚨里說不出來。過了好久,看著哭得累了趴在他懷中輕聲抽噎,手指抓著他的衣服不肯鬆手的孩子,緩緩開口:「我答應你,不會再這樣了,我會陪著你,陪你到你可以離開我了為止。但是,你要答應我幾件事。」

孩子猛然抬頭,眼中滿滿的全是喜悅:「我答應!」

男子抬手,輕輕將沾到他臉頰上的血跡擦掉,然後慢慢的,認真的開口:「第一,以後無論因為什麼,都不能因為我的原因,找殺害聽瞳的那個人報仇。」

「第二,你是男孩子,以後無論發生什麼,都不能哭——你的淚水不應該這麼廉價。」

「第三,我把冉浩煵交給你,他以後就是你的所屬品。你可以讓他死,可以讓他活,他的生命和自由,全部屬於你。相對應的,你擁有主宰他命運的權利,你也要變得堅強、優秀,直道足以肩負起你們兩個共同的命運為止。」

此後,便是良久的沉默。

見孩子還是獃獃的不說話,男子語氣微沉:「聽見了嗎?」

也許是還不大明白生死仇恨,即使覺得不妥,但孩子最終還是在男子嚴肅的目光下選擇了妥協:「嗯,我知道了。」

男子目光溫柔起來,輕輕的撫摸著他的頭髮,低聲道:「我不會害你的。」

孩子點點頭:「我知道。」

聽見他如此果斷的答覆,男子不禁怔怔,片刻后才以同樣堅定認真的語氣道:「我會陪在你身邊的。」

孩子回答:「我也是。」

男子笑了,本是因為孩童的天真而笑,卻又恍然間想起,不顧自己滿身血污,形象恐怖至此,以自己的方式來陪伴在自己身邊的,就是這個不到九歲的孩子。雖然這樣的方式幼稚可笑,而且毫無幫助,但這就是一個小孩子,用不帶分毫雜質的心,表露的關懷,和不離不棄的固執。

男子笑容微斂,目光有些動容:「值嗎?」

孩子抿抿唇,稚嫩的聲音卻莫名令人心安:「值。從夫子拖著重傷的身體抓來野兔撕成細絲一點點餵給我的時候,我就知道夫子不會拋下我。這樣,我以後就有更久的時間能和夫子在一起了。我,總有一天能為你做到些什麼吧?」

男子揉揉他的頭髮,含笑道:「會的。」他的眼中似乎多出了些什麼。

……

「多出的,是活下去的勇氣吧?」趙卿言從回憶中醒來,睜開了眼睛,看著眼前的黑暗,扯了扯嘴唇,笑容最終化為了徒勞的哀傷。

「江無顏,你是對的。」將掌心的玉墜攥得更緊了幾分,趙卿言在心中默默承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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熱鬧之後的靜默更加顯得空虛,連打更的聲音也一併消失,夜晚安靜的似乎失去了生氣。

再靜的夜,也總有不眠者。

韓焉就坐下客棧後院的一棵大槐樹下面,靠著樹榦,毫不在意從地面傳上來的冰冷。他手裡拿著一塊比拳頭稍大的木頭,指間夾著一把柳葉刀,借著昏暗的月光一點點刻著。

「睡不著?」江無顏並沒有刻意掩蓋自己的腳步聲,見韓焉抬頭看向這邊,也就出聲問了一句。

韓焉微微一笑:「若是能睡著,誰不去睡呢?」

江無顏又問道:「那你是在等我?」

韓焉似答非答:「我只是試著等等我想等的人。」也沒有多言的意思,將目光重新投回給了木塊。

江無顏走到他旁邊,默默的看了一會兒,突然道:「你的手很漂亮。」

韓焉指尖很明顯的顫了一下,頓了一下才仰起頭對江無顏笑了笑:「這點我很贊同,我一向很為我的手感到自豪。」

「韓焉。」江無顏將這個名字在心中轉了一下,然後問道,「你的武器是什麼?」

韓焉將柳葉刀翻到掌心給江無顏看:「大約就是這個。」

江無顏搖頭:「不可能,飛刀絕對不可能是你的武器。」

韓焉含笑問道:「那『庄生夢蝶』問的武器,是什麼武器?」

聽見這個久別了的稱呼,江無顏下意識眯了眯眼,卻很好的將自己的殺氣收斂起來,只是聲音冷了幾分:「看來你知道的真的比我所以為的多太多。」

韓焉慢慢站起身,將那塊破木頭塞到懷裡,面對著江無顏發寒的目光悠然笑道:「正如箭法卓越,折服江湖群雄的迷蝶鎮少主的真正的武器是殺人於無形的毒,韓某真正的武器,也不是這些摸得著的玩意兒。」

江無顏冷冷的看著他,沒有說話。

韓焉道:「天下什麼最毒?天下什麼最令人不設防?天下什麼樣的死法最好?愛人的吻、醇香的酒、美人的胭脂香,還有對以後的無知。」他唇角勾了勾:「你不會不知道這是那四個地方吧?」

江無顏還是沒有說話。

韓焉轉身去摸槐樹,絲毫不怕江無顏趁他不備出手:「醇香的酒,指的是十年之前尚未有多少名氣,卻令人驚懼一時的鴆酒堂。美人的胭脂香,指的是十年前冠絕江湖一方的情報勢力餘音閣。對以後的無知,則是上代木馬侯去世之前的江湖聲名。而第一個……是哪兒?」

江無顏眯眸,聲音在喉嚨中輕響:「你想死?」

韓焉張開雙臂表示自己不會反抗:「在我被殺掉之前,我覺得我有必要說一下,我是被小王爺提攜的。小王爺不用無用之人,也不留二心之人,我想您,應該知道吧?」

江無顏道:「他用你有他的原因,我殺你也有我的計較。」

韓焉笑笑:「我可不是為了找死的。其實說起來,你和我也應該同是患難人,至少也不應該是仇人。我的仇人不是你,是另一個人。你應該找的仇人,也是那個人。」

江無顏眸光閃動了一下,似乎聽進去了。

韓焉一攤手:「江兄聽我說幾句可好?」

江無顏出奇的沒有計較他親密的稱呼,雖然臉色仍舊難看,卻將放在腰間的手指鬆開了:「你就不怕你找錯了人?」

「不會錯的。」韓焉笑道,「這點自信我還是有的。」

江無顏問道:「除了我你還找過別人嗎?」

韓焉道:「想找,還沒敢。你瞧,若不是因為你還顧忌著幾分小王爺的面子,我豈不是一表明身份就要被你殺掉了?」

江無顏無法否認,卻又緊緊的問了一句:「這件事雲墨知道嗎?」

韓焉道:「很顯然,他不知道。你和他關係那麼密切,連你都沒和他說,我又怎麼可能說出這關乎性命的事?」

江無顏點點頭,略鬆一口氣:「那你是哪邊的人?」

江無顏問的含糊,但韓焉回答的卻不含糊:「很顯然,餘音閣。」

江無顏並不意外,只是眼中閃過了一絲不信:「那風雲軒呢?」

韓焉嘆道:「這個真的是一言難盡。如今我倒是不介意把我知道的都告訴你,但現在這種時候也不合適吧?你要問,我也只能先說,我們同脈不同支,但同屬餘音閣。」見江無顏沉默不語,又道:「若想報仇,莫說我身無所長,就是你,單憑一己之力也不可能吧?這場交易你要不要做?」

江無顏淡淡道:「正如你所說,你身無長物。我找風雲軒還是找你應該沒有多大的差距。但就目前而言,我卻是你最好的合作者。這場交易本來就不對等,不是嗎?邀我上船,可以,看你能拿出什麼了。」

韓焉道:「餘音閣和你們不一樣,餘音閣活下來的人不止我一個。所以,我不怕死。我把命留給你,作為我拉你復仇的報酬,夠嗎?」

江無顏抿起嘴唇,目光有幾分掙扎。

韓焉明顯知道他遲疑的原因:「我來告訴你我這條命的用處——陷害小王爺的罪責,我來背,你只要裝好一個好朋友的樣子就足夠了。」

江無顏冷笑了一聲,卻並非針對韓焉:「你難道以為我接近雲墨就是為了利用他為我報仇?」

韓焉坦然道:「你不是,我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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執棋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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