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慌亂

第十五章 慌亂

夜慌亂地垂下了濃黑的發,把日的灼烈都蓋了下去。人們見天黑了,就知道要掌燈了,於是每個屋子都亮起了光,人們都坐在燈下安安靜靜地言語這一日的私事。等所有的屋子都亮起了燈,夜才張開了眼,露出藏在雲里的月亮,灑出來一片清亮的月光,照在天地里。

月娘點了屋中的燭,把宋審言那整張方正的臉都映得清楚了起來,宋審言手裡拿著傾心剛剛飛來的字條,上面雋寫著傾心的字:審言師哥,一路安康,明日清早抵京。

月娘遞茶來給宋審言喝,看他一臉的沉重,便問,怎麼了,難道又節外生枝,傾心阿妹又遇險了嗎?

宋審言在燭光里搖著頭說,未有,明日清早就到京城。一邊說一邊把字條放在燭火上引燃,著了火便把字條丟入腳下的銅盆里,引得銅盆也燃起了火苗,把那一盆子中的書信文字都起了火,照得審言一臉的火熱跟明亮。

月娘吩咐了把整個宅中的僕人都支去了他處,屋裡只有宋審言跟月娘兩人安安靜靜地燒著一疊又一疊的書信。

宋審言看著銅盆里的火,不自覺地笑了出來,自己的一生似乎都跟火有些離不開。月娘見他笑了,便問他,為何發笑?

宋審言那張被火燎得乾燥的嘴,猶豫了些,才張開嘴去言他心中的想,我幼年的時候荊湖受了災,父母都死在那場水疫,飢荒當中,我整日敞著雙手向天求雨,髒了的水都不能喝,想活就得求天上的雨,但求又不敢求得太多,怕雷雨連綿數日,下個不止,又把早已腐爛不堪的大地再浸泡到露出骨來,我躺在母親的屍體旁,看著他們一點點地發霉,腐爛。看到最後我都開始懷疑我是不是早已死去,眼裡看到的其實是我自己早已死去前的景象,因為自己跑的太快未曾把母親從屋中拉出,老天爺懲罰我的不孝順才會一次又一次地讓我看母親的死,連同弟弟都一同死在了母親的懷裡。那個時候,官府怕瘟疫外泄,便不分生死地把所有因洪水受災的村子都燒了個精光。若不是師父路過,聽到了我的嚎哭,我估計早死在那場不分是非的孽火當中。本是天已不讓人活,逃過了天災,然而世間卻更加不讓人活下去。我依舊記得那場火燒得臉疼,但是太餓,餓到根本顧不得疼,只是滿嘴滿鼻都塞著那些死人燒熟了的肉香。

月娘見宋審言說得痛苦,便去握他的手,那雙手早已被火燎得生熱,月娘怕火燎疼了審言,便是藉機給他遞茶,讓他的手離火遠一點,她知道他的那些疼都不會輕易言語,在月娘眼裡,男子仿若都是願意被疼痛包圍,他們明明一次又一次的因為承受著疼痛而焦躁不止,但是卻依然願意一次又一次的不自覺地去靠近那些疼痛。她每每讓自己去靠近她的丈夫,卻發現靠得越近越更加明白,那隻不過是自己的一廂情願,他的心依舊被自己埋在了深處,不知是他自己不願意展露給她看,還是他早已忘記了自己身邊還有可以依賴與吐露的人。

月娘與審言已經婚娶了八載,這八載不長不短,對月娘而言這幾年卻過的心中有所著落,不若當初,自己是山中土匪的玩物,活的連妓女都不如,自己的心自己的身體仿若都停留在空中,任何人都能看,任何人都能碰,任何人都可以對著她的身心唾棄不止。

審言被火燎幹了唇,於是便也把那杯茶喝了乾淨,放在一旁繼續去燒那些書信。火把嘴唇又燎幹了,燒裂了,審言才又言語,後來?是的,後來。後來自己就離了師父在江湖四處里胡亂地闖蕩,那時候師父也難以自保,帶著師娘跟小師妹傾心一同躲避四處的搜捕,我有時候很難理解師父的想法,明明憑著他的本領,本就是大宗大家出來的嫡系徒弟,為何會一時衝動去擄了師娘,破了禮儀規矩。我要去護我的師父,但是卻被他趕了出來,讓我自己去肆意遊走江湖的好壞,莫要一頭扎進他這髒亂不堪的漩渦當中。我聽了師父的話,卻留了幾年的恨。此後我便是一口的不忿,在江湖裡四處的亂撞,自己沒有名聲,便是去做江湖裡他人最不願意做的事情,殺土匪,找逃犯,把江湖門派大家看的低賤的事情我都做了乾淨了,別人才認了我的名。自己沒有錢財,就去做賺錢的買賣,無人敢接的鏢,無人敢保的護衛,我都去做,做的身上是一片的傷,做的自己丟了幾根手指,險些連自己的命都丟了,才有了錢。有了名,有了錢,卻不知道自己還要去做什麼。

想去娶妻生子,才想到自己雖然有了名,有了錢,但也惹了太多想要我命的仇人。我才發現,我哪裡敢啊,哪裡敢去娶一個女子跟她說,今生能與你一生的相伴,我哪裡敢啊,哪裡敢生一個兒女跟他說,今生我能保你一生的平安。這才明白,江湖啊,江湖才是一個永不結束的輪迴,年輕時你有更多的力氣,你有更多的貪念,你有更多的欲求,你才敢一往直前,因為你一無所有,你因此不會怕,不會顧及後果。可真的等到了你有了名,有了錢,有了你想要的一切,卻發現你老了,你不再是一無所有了,你開始怕了,你開始害怕自己用命換來的這一切不過只是一時的借,跟誰借來的,最終他的子,他的妻,他的兄弟姐妹,他們之中總會有人會來跟你要回你曾經借的一切,甚至還要把你現在有的都一同的奪取。

當我把一切都想明白了時,往日埋下的仇恨種子都生根發芽了,那些小輩們就如同我當初殺入江湖一般來尋我的名,我的財。我曾有的一切便又是乾淨了,又是埋葬在一場大火里,那些火燒著我曾經的宅子,那些人笑著我曾經的對著他人的笑,終究是明白了一切的荒誕。他們未曾殺我,卻讓我受著江湖的屈辱,人沒了名,尤其是沒了曾經有過的名,便是可以任意被人來欺。

月娘不忍心,怕審言說疼了自己,真的把平時隱藏起來的心都掏了出來。人便就是這樣,想要期望自己的妻子、丈夫把他們的心都掏給自己看,但他們真的掏出來了,卻又捨不得,誰的心掏出來時不是帶著血絲的,誰的心掏出來時不是把自己咽在心裡的那口氣帶著血一同吐出來的。

月娘知道,這次蘇家真的遇到了大難了,若不是如此審言不會有如此多的言語。審言每次說起曾經都是一種災難的預兆,這種預兆對審言來說是多年來在江湖裡奔波的一種感知,敏感到你能感到自己的命仿若成為了條線,飄蕩在空中,你去拉扯那條線就會發現,線斷在了風中,斷在了天地里,你就知道你的命不會長久了,不真得把自己置於生死之外,你便是讓這條線成了讖,死在不久的將來。

審言用手點著茶杯,讓月娘繼續倒茶,他的唇早已被烤的滲出血絲,火太旺,把他垂下的發都燎得焦灼了起來,捲曲著貼在臉上。月娘給他倒著茶,去看審言的臉,那張面早已被火照得通紅,才發現他的眼逐漸渾濁了起來,那雙眼在救她時被人撩了石灰,從此便不再如同往常一般明亮,如今人漸漸老去,那雙眼卻老的比人更快,近些天每日早起時她便常看見審言站在屋子裡四處摸索,那雙眼怕是早晚要黑得徹底,再也看不見日的亮。月娘天天看他,便也是天天偷偷在床上去哭。她曾試探性地問他,讓他去就醫,但他終究認為這是一種命,隨他便是。月娘便是不再去強求,她知道審言早已認為如今多活一日便是多偷了老天一日的命。

月娘想給他生個子讓他對這世間再多一些留念跟依賴,但終究是生不出來,這個念也便在不知不覺里掙扎著飄忽了起來。

審言繼續去說,若不是後來在奔波中救下了你,發現你我同樣的可憐,我今生仿若便是會如此孤獨而去。有時候原以為自己真的山窮水盡時卻發現自己原以為都不會擁有的東西,這次卻真的敢去面對,敢去抓住他們了。於是我才敢與你成親,有時候我也是怕,怕這世間會再來一次我幼時的洪水,我會再一次得快速逃出家門而未曾救下你,如同當時我對待母親一般。再後來,師父回了蘇家,把我召了回來,讓我領著蘇家的河運渡口,這些你我便是一同經歷過來,這次蘇家或許會蒙了大難,不知是否能逃過,若是逃不過我恐怕也要殉死在這次劫難里,若真是如此,你便是應我,獨自逃離,再尋一個夫家,把自己嫁了,活的更加安穩些。

月娘不敢應審言的聲,審言便是叫了一聲,月娘。

月娘便是抓著審言在空中揮舞的手,貼著他的身去安慰他說,或許只是一場風波罷了,蘇家又不是未曾經歷風雨,你莫要多想,無論如何,我必定在你身旁,守著你,你不過剛過四十,言語些什麼生呀,死呀。往後我還要給你生個孩子,讓他叫你父親呢。

審言不去言語,依舊燒著那些書信,當把最後一封書信丟入火中時,審言突然抬頭,看著月娘,眼裡流著淚,他說,月娘,我突然怕死了。

月娘第一次把這個男人抱在懷裡,摟著他輕輕地哼著自己以往母親給自己哼唱的小曲,便是這麼拍著他,把審言一點點地哄著睡去了,便是這麼拍著,把夜也一點點地哄著睡去了。

日起得早,把天地照得通亮,傾心的馬車便到了京城。

審言跟月娘一同站在城郊,迎著傾心的馬車,迎著她入這個繁華喧囂,張口閉口都吞著人生死苦樂的東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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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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