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二出與羽致郁兒。

第二十四章。二出與羽致郁兒。

【殤東王,生於御東草原,其生母為葉嵐氏。葉嵐氏與完顏故(殤東王其父)生三子,長子完顏富里,二子完顏富漂,三子完顏無,三子即為殤東王。葉嵐氏與完顏故有一養女,名完顏昭。

完顏無幼年身形瘦小,膚色黝黑,不擅打鬥,害怕猛犬。

殤東王出生,其母葉嵐氏難產而死,完顏故與葉嵐氏伉儷情深,由此生出對殤東王的恨意,取名時未取毒馬部落象徵尊貴的「富」字輩,其父完顏故不願為其取名字,部落長者最終只得以「無」字作為他的名字。

當年毒馬部落阿倫圖為那侖,那侖長子那也調戲完顏昭,完顏無遂在鷹盟生出殺機,衝撞了那也的馬,那也駕馭不住忽然發瘋的烈馬,摔下山坡當場斃命。阿倫圖那侖大怒,下令將完顏無綁在鐵柱上實行「天罰」,完顏昭買通守衛,放走完顏無。

后完顏昭被阿倫圖下令賜死,完顏無被整個毒馬部落追殺。

至此,完顏無不再歸屬於毒馬部落。

日後【九王宴】封王禮時,諸王均思索數日裁定最終其稱號,當時已統一御西全境的完顏無毫不猶豫道:「吾乃,殤東王。」諸君均知,殤,指未成年即死去者。御東,即為殤東王完顏無的故鄉。御東的和平不過二十年,猶如未成年的孩子。歌者曾如此唱過:「無人不熱愛故鄉,若有對故鄉恨之入骨的人,故鄉原野的火定曾把他灼傷。」

筆者不含任何意見,只覺得這首歌很適合殤東王。】

——《列王傳·殤東王傳》

完顏無在跑。

他在拚命地狂奔。

他瘦弱的、飽嘗了飢餓痛苦的身體在陰沉的野原上瘋狂奔跑,一點也不敢停下來。

他的馬被三支箭射死了,重重地倒在野原上。它的雙眼都沒有閉上,它瞪着那雙驚恐的眼睛死去,就像在咒怨它主人的無能。

完顏無跳下馬,繼續狂奔。他已經沒有鞋子了,不重要了,他已經感受不到雙腳的疼痛了。

心裏的痛讓他沒有時間顧及到身體的疼痛。

他強迫着自己不要去想完顏昭,強迫自己不要去想剛才看到的一幕。

可是沒有用,他越是不讓自己想,心裏越是有一頭野獸在狂吼,死死地抓住他腦海里反覆折磨他的畫面,那野獸拚命強迫他看着、強迫他記住那個畫面。

誰也不知道這個日後的王者在他十四歲於整個草原四處奔逃的時候,內心裏究竟在想些什麼。

後世史官寫不出來,墨文門的文人墨客們也無能為力。

因為他們把一個逃亡者的內心想得太過於複雜了。

這個臉上滿是淚漬與泥水的男孩子當時的內心只是:他要活着,他要復仇。

無論是怎樣地活着,落為別人門下走狗、受盡正人君子的白眼,他也要活下去。

他攥緊了拳頭在草原上全力奔跑着。

不知道他跑了多久,他只記得,在他意識模糊的時候,他撞到了一個身形健壯的男人,那男人的穿着明顯不是御東邊境人們的穿着。

被他一撞,那男人紋絲不動,倒是瘦小的他,仰臉倒在了地上。

腿又傳來一陣劇痛,那疼痛就像身體提出的強烈抗議,他就快要無法用意念控制自己的行動了。

他來不及看清那人的臉,只顧一個勁兒地磕頭,他原本就骯髒不堪的臉不斷埋在泥濘不堪的草地里,沾上了更多的泥水,他毫不在乎,他不停地磕頭,嘴裏不斷地說着:「求求您,救救我,求求您,救救我,不要把我交給阿倫圖,不要讓我死,求求您,收留我,我做什麼都行,我什麼都能做,求求您,收下我·······」

什麼尊嚴,什麼臉面,少年已經完全不在乎了,他死死拽著那人的衣擺下角,連匍匐向前都似乎要耗盡最後一口氣。

那原來不只是一個人,站在那人身後的,還有一名男子,他們差不多高大。第二個男子緩緩從被撞的男子身後走出來,輕輕笑着,慢慢蹲下來看了看他。

完顏無的意識漸漸模糊,他再也控制不住身體的消沉了,他的雙眼沉沉閉上。

算了,長生天。

我認命了。

我的命您取走吧。

他最後的意識,就是那男人的輕笑。

【御東邊境銀狐部落】

「阿倫和,真的不管那個小子嗎?」二出隨意地踢了踢地上的土,那些土揚起一陣沙塵,沙塵也隨風飄去。

「我倒是想管,只是現在先王剛去世,我安撫本部落還來不及,再因為一個男孩得罪了毒馬部落,得不償失。那男孩的命不值錢。」銀狐部落的阿倫和,也就是羽致郁兒,現更名為花愛雪的女人慢慢說道,聲音裏帶着一股寒意。

二出沒說什麼,他知道花愛雪話語里的寒意不是因他而起的。

這十五年來,她經歷得太多太多了,她再也不是涼京城裏那個活潑愛笑、人人寵愛、衣來張口飯來伸手的玉河公主了。已經有細紋爬上了她的雙眼,大漠孤野的風已使她原本嬌嫩的皮膚變得皸裂粗糙,再不似從前白皙紅潤。

一切都變了。

二出知道自己無法埋怨她,他根本沒有資格埋怨她。

二出閉上眼睛,回憶着他們初次的相遇。

那時,是他剛從【纏繞谷】里活着出來的時候。

那時的他,渾身是血,四處求救,就像今時今日在傾盆大雨里逃命的少年一樣。

與那少年不同的是,那時的他根本不會說話。

他只會一遍一遍嗚嗚呀呀的叫着,焦急地四處躲藏,生怕再被抓回到纏繞谷,再次過上地獄般的生活。

她與她的那些侍從們、貴族夥伴們為了找樂子,居然來到了纏繞谷旁邊的鐵樹林。

這些傻子們一定不知道鐵樹林和纏繞谷裏面究竟都生活着什麼樣的怪物。

他渾身披着破樹葉子,像野猿一樣在樹林里爬上爬下、抓着藤蔓樹枝蕩來蕩去,那些傻子似的王公貴族家的小公主小少爺居然還覺得這好笑,他們根本不知道:他在逃命。

如果他再被抓回纏繞谷,等待他的是什麼,他無法想像。

那些小貴族們看着他焦急的樣子和慌亂的動作——就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他們竟然笑了起來,還拍起手來。

有幾個小王爺還拿石頭擲他的頭。

他受到了驚嚇,嗚嗚地叫了兩聲。

那根本就不是人的語言,那是什麼聲音啊,連野獸的聲音都沒有這麼沉悶的。

他們怎麼不跑呢?

他想着。

他們難道不會怕纏繞谷里那些可怕的看守們嗎,他們萬一被抓進去,沒準兒還沒有他活得時間長呢。

多年後的二出想到自己那時的想法,禁不住會被自己的愚蠢逗笑:纏繞谷,就是彙集那些低賤得都入不了戶籍的人們決鬥給貴族們看得地方。

當年看着他的那些小少爺小公主們,如果他當時不跑的話,總有一天他們也會看到他與別人的決鬥,甚至會為他撇過來鮮花,甚至是為他喝彩兩聲,為他押幾個寶下幾個注。

他那時根本不知道,自己原來只是為他們提供娛樂的玩物。

那些小王爺拿石頭砸他,他不僅不能還手,甚至還要拿石頭繼續砸自己的頭哄他們開心,這樣才不會遭到毒打。

他被石頭砸痛了,齜牙咧嘴卻又不敢發作。

他希望自己猙獰的表情能嚇唬一下這些傻笑的小王爺,但是完全無濟於事,他們一邊拍掌,一邊繼續拿石頭砸他的頭。

纏繞谷的領班一個字都沒有教過他,他們完全把他當做動物來馴養,生怕他有反叛的心思。

所以,當身體疼痛的時候,他連「好痛啊,快停下啊」這種話都說不出來,他只能嗚嗚地哭着,抱住自己已經被石頭砸出血的腦袋,拚命地逃跑。

那些小少爺一看他逃走了,更加不依不饒地窮追不捨,嘴裏一直嚷嚷道:「你還敢跑,你還敢跑!」

說着,便抽出腰帶間的馬鞭,還命令侍從們一起追他。

他更加害怕了,嗚嗚地哭着,邊哭邊死命地跑着。

忽然,他被閃身出來的一個少女攔住了去路。

那少女一身紅色的戎裝打扮,看樣子是來鐵樹林里打獵的。

可她腰間的鹿皮腰帶看起來就很名貴,渾身上下的衣飾無一不彰顯着她高貴的地位。

她個子中等,但相比較已經十歲的他來說,還是嬌小了許多。

少女看起來充滿了傲氣,又帶着一絲俏皮氣。

他急得嗚嗚直叫,趕緊繞開她向別處走去。

誰知少女一把拽住他,力氣之大讓他又因為胳膊上的疼痛而嗚嗚叫了起來。

少女把他攬在身後,揚起下巴,叉著腰冷笑道:「你們都不許追他了,也不許打他。」

那幾個小王爺自然是不服氣的,尤其是羽致武,這個胖胖的小王爺喘著粗氣,伸出一艮手指挑釁地說道:「你算什麼東西,你給我閃開!他是纏繞谷里逃出來的!他是個小野奴隸!」

「小野奴隸也比你強,」少女依然叉著腰說道,語氣沒有絲毫示弱,「你,還有你們,不許在我的地盤放肆,這小野奴隸現在跑到我這裏了,他就該歸我了。」

羽致武也不願意服輸,他擠了擠他的小眼睛,怒道:「羽致郁兒,我今天要給你點兒顏色瞧瞧!」

羽致郁兒沒等他開始動手,就抽出了隨身的馬鞭,噼啪噼啪地狠狠抽了他兩下。

這兩下並不重,且都打在了羽致武的胳膊上,但羽致郁兒抽他的時候,臉上的表情卻是惡狠狠的,好像能吃人一般。

羽致武演戲般誇張地嗷嗷大叫起來:「羽致郁兒打人啦!救命啊!姆媽!父王,母妃!羽致郁兒這粗俗的小女阿茲打我啦!」

後來二出才知道,女阿茲是涼京話,是形容女人的極盡粗鄙之辭。

羽致郁兒聽到羽致武罵她是女阿茲以後,原本要收回去的馬鞭又抽了出來,這次她沒有手下留情,她狠狠地、用盡全力地抽了羽致武一頓。

羽致武的侍從們還有那些玩伴們也都不敢上前,生怕一起挨打。

一部分是怕,另一部分也是被震驚到了。

大家都難以相信,這個才九歲的小女孩,居然敢當眾打禮聲皇帝的小兒子羽致武。

羽致郁兒的鞭子恣意無情地抽打在羽致武的身上,漸漸的,他的臉上都出現了道道傷痕。

終於,羽致郁兒收手了。

羽致武剛想也抽出自己的馬鞭,一下子就被羽致郁兒看穿。

羽致郁兒眼疾手快地抽了他要拿馬鞭的右手,頓時,他的馬鞭因為手抖而掉落在地。

羽致郁兒大笑起來:「傻子。」

「你給我等著,你,你給等著!」羽致武邊哭,邊責罵着在旁邊看戲,被嚇呆了的下人們,「你們!我被打了!一個攔著這潑——女的的都沒有!我養你們幹什麼!一群蠢貨、白痴、廢物!!!」

「哈哈哈哈哈哈哈!」羽致郁兒大笑道,覺得羽致武訓斥下人的狼狽樣子很好笑。

羽致武雖然生氣,但終歸是知道羽致郁兒以前是在草原長大的,剛回到涼京城才一個多月,習得的武功全是那些部落勇士們手把手教的,自己自然不是她的對手。

羽致武如此想着,灰溜溜地邊罵下人們邊跑走了。

羽致郁兒看着他走遠了,這才轉過頭,仔細打量著二出。

那時的二出的確和野人沒什麼兩樣,渾身是血,唯一的一套衣服破爛不堪還滿是補丁,根本就沒有鞋子,只好打着赤腳,兩隻腳上全是老繭,手上全是因為死死抓住藤蔓而蹭出的血印。

二出畏畏縮縮地看着她。

他害怕她——那欺負他的男孩都被她拿鞭子狠狠地給抽了一頓。

「你過來。」她走進院子裏,沖他招手道。

二出獃獃地站在原地,沒有動。

「過來呀!」她有些不耐煩了。

他感覺到了她的不耐煩,他動物般靈敏的直覺告訴他:盡量不要違逆她。

他跟着她走進她宮殿的里殿,他看見正殿裏有一個大大的水池,裏面養著小荷花。

里殿裏味道香香的,既不刺鼻也不膩人,是茉莉花香。

那時的他,還不知道茉莉花是什麼。

她示意他坐下,他聽話又有些害怕地坐在了她的對面。

她拿出一個瓶子和布條,開始用布條蘸着瓶子裏的液體慢慢地、輕輕地塗在他的傷口處。

起初,那東西擦到身上冰冰涼涼、怪舒服的,他沒什麼反應,可是時間一久,他就感覺到擦上液體的那部分身體開始火辣辣地疼。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他疼得從椅子上跳起來,在里殿裏大步踱來踱去。

「疼。」她大張著嘴,對他說道。

他感覺到她嘴張開的幅度很誇張,但是不明白她什麼意思。

「疼。」她重複道,眼睛示意他跟着她念。

他領悟到了她的意思,他慢慢張口,模仿着她的口型與聲音,發出了一聲不太標準的「疼」。

她高興地直蹦:「對,疼,疼,疼!」

「疼······」他慢騰騰地重複道,還帶着一絲對自己聲音的質疑。

他疑惑地看着欣喜若狂的她,不自覺地咧嘴笑了起來。看起來傻傻的。

「笑,笑!!」她用手指着他的嘴,激動地說道。

「笑······」

「我來教你寫這兩個字,」她忙亂地跑去找來紙筆,說道,「來,你跟着我寫······」

她白嫩的手緊緊握着他粗糙、長著膿瘡的手,絲毫沒有嫌棄的意思。

他覺得這一筆一劃的東西太難了,開始嗚嗚地抗議,他的手不再跟着她的手動了。

她有些生氣,打了他的手一下。

「疼,疼!」他說道,可憐巴巴地看着她。

她不生氣了,噗嗤一聲笑了起來。

「那好,我們不『疼』,」她咯咯地笑着,指着她自己說道,「我。」

「我···」

「對了,我。」

「我叫羽致郁兒。」

「羽知····魚···」

「羽致郁兒,慢慢來,羽致郁兒。」她出奇地有耐心,一字一頓地教他念自己的名字。

「羽致···郁兒·····」

「對對對!」她又高興得歡呼起來。

在那一天,玉河公主教了小奴隸一百多個字,可這愚鈍的小奴隸在一天的時間裏,就只記住了她的名字。

「羽致郁兒···羽致郁兒···」

這抑揚頓挫的音調被他念出來,她竟覺得無比地滿足。

「那你叫什麼呀?」羽致郁兒正在納悶的時候,看到他手腕上被刻上的字:二出。

「你叫二出。」

「二出····」

從那以後,她一有空閑時間就教着他讀書識字,甚至教他下棋和彈琴。

有時候,她會仗着他聽不懂她說話的內容而快速地跟他說一長串一長串的話。

她並不是真的想叫他聽明白,她只是希望可以有人聽她說說話。

他努力跟上她的語速,但她實在是太快了,而且她說的話有很多詞他都聽不懂。

他只好努力地、沒日沒夜地看那些書籍,笨拙地找着她說的每一個詞。

他能聽懂她說的話了。

「我想奶奶了,你知道嗎,二出,我是奶奶帶大的,我奶奶是一個偉大的女人,她教我識字看書,她教我做針線活,她教我勇敢,不要害怕別人。可是現在奶奶不在我身邊了,她在御東的境外,只能遠遠地想念着我,奶奶送別我的那天跟我說,這是我們的永別了。」她說着說着,小聲啜泣起來。

「我可以···奶奶···一樣···陪着你······」二出竭盡全力地擠出自己在書上學到的辭彙,絞盡腦汁地把他們拼湊到一起說道。

「你說什麼?你聽懂了?」她抹了把眼淚,驚訝地問道。

他點了點頭,接着又斷斷續續地努力說道:「我···你····陪伴····」

「哎呀笨蛋!」她忽然破涕為笑道,「是『我永遠陪着你』啦!」

「我永遠···陪着你······」

「我永遠陪着····你」

「我永遠陪着你···」

「我永遠陪着你,我永遠陪着你,我永遠陪着你!」

他一遍又一遍地說着這句話,這句話彷彿被他賦予了生命一樣,越發地鮮活,就像草原上奔騰的野馬,似乎馬上就要跑出草原,不受任何事物的約束。

二出每次想到當時的自己,總是會暗笑自己的笨拙和愚蠢,繼而輕嘆著:果然小孩子的話是不能信的。

誓言這東西,並不會因為被說的次數多,就永遠不會失效。

二出因那到處奔逃乞求容身之所的瘦弱少年而想到年少時從纏繞谷逃出的自己,心生一絲惻隱之心。

「那孩子讓我想到當時的我自己。」他低着頭悶聲說道。

花愛雪,也就是當年的羽致郁兒,現如今銀狐部落的阿倫和沒有說話,只默默地聽着。

草原上只有風聲,十五年了,一切都會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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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七日來御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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