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鍾景徹的過去。

第二十五章。鍾景徹的過去。

【御東邊境,毒馬部落附近】

成羅索蘭契看着四面逃竄的灰豹部落的人。

那些人滿臉的恐懼,無論老人孩子,臉上都一片陰雲。

成羅索蘭契搓搓雙手,雖說現在草原才剛入秋,但那蕭瑟的涼意卻和灰豹部落這些逃亡人的心情一樣,凄涼陰冷的。

他從馬上挎下來,拍拍打着鼻息的馬兒,寵溺地說道:「巴圖,天兒可真冷啊,是吧。」

叫巴圖的馬兒又打了幾聲重重的鼻息,算是回應了他。

他遠遠地眺望着高原下那些奔逃的、烏泱泱的人群。

「也算是一群可憐人啊。」他嘆氣道。

「這些都抵擋不了,將來怎麼抵擋莽人。」一個與成羅索蘭契身形差不多高大,比他還要瘦一些的男人從他身後走過來,眼裏帶着一絲輕蔑地看着底下的人群。

那男人雖說眼裏帶着輕蔑,可眼神卻不曾一刻離開那群衣衫襤褸的人,說到底還是同情和擔憂的。

成羅索蘭契看穿了他的心思,笑道:「鍾景徹,你呀你呀。」

叫鍾景徹的男人被成羅索蘭契看穿了,感到有些惱,便一下子背過身去不再看。

「前幾天,成羅剎木青,哦,也就是北鄯的成羅王,」鍾景徹想提起這個人刺激一下成羅索蘭契,他充滿期待地看着成羅索蘭契聽到這個名字以後的反應,果然,他的表情變得凝重了起來,「成羅王領命肅清御東邊境來犯的灰豹部落人馬,你看,效果多麼顯著。」

成羅索蘭契轉身嘆了口氣,道:「這些可憐人,原本是他們的王挑起的禍事,這些老的少的都要跟着逃命······」

他頓了頓,自言自語般又嘆了口氣道:「他們落成今日這樣,也是我哥哥的責任。」

「你哥哥縱然是有千般萬般不好,可這件事絕對怪不到他頭上,」鍾景徹冷冷地說道,「你哥哥可比莽人們溫柔多了······」鍾景徹的后一句話聲音漸漸弱了下去,他低垂著頭,不再言語了。

「又想起小時候的事兒了?」成羅索蘭契關切地問道。

「嗯。算婆們都說他們會再來的。」

「玄門的那群老不死的算婆懂什麼,她們給我算命,還說我將來會被亂箭射死呢,你覺得我會?」成羅索蘭契放聲大笑道。

「索蘭契,你忘了玄門的【銘言】了嗎?」鍾景徹的眉毛皺了起來。

「『玄門永不出錯』。不就是這個嗎?在我這裏、在莽人這裏出錯了,不可以嗎?」成羅索蘭契笑道,一點也沒拿鍾景徹的憂慮當回事,「阿徹,你被莽人嚇怕了,我和你不一樣。莽人不會再來了,他們徹底死絕了。」

鍾景徹低着頭,他又回想起了七歲時候的往事。

他的父親鍾景年,父親的至交適思弦叔叔,還有他無數幼年的夥伴,都死在了莽人的手下。

他的父親,甚至沒有全屍。

他永遠都記得,母親回嫣奴用顫抖的雙手打開那個裝着父親半隻胳膊的包裹之後,發出的撕心裂肺的慘叫。

明明之前都說好的。爸爸明明答應過他的,要帶着莽人的頭顱去見城主,爸爸說,到時候,他要把他扛在肩上,讓全城的人都知道,他鐘景徹,是提倫斯城的勇士鍾景年的兒子。

「爸爸會把他們打得落花流水的,對嗎!」鍾景徹揮舞著小小的拳頭,眼裏閃著光,熱切而期盼地問道。

鍾景年寵愛地摸了摸他小小的腦袋,他的腦袋被父親粗重的手掌壓得向下縮了縮,鍾景年笑着,笑容里充滿了讓人安心的感覺:「小徹,爸爸一定會的。」

鍾景徹記得,母親回嫣奴在一旁微笑着,她眼裏全是對父親的信任,但還帶着一絲擔憂。

鍾景年看出了她眼裏的擔憂,走過去,將她額前的一綹頭髮別到耳後,充滿愛意地笑道:「嫣兒,好好帶着小徹,等我回來。」

回嫣奴眼波流轉,棕色的眸子裏泛著溫和的光:「我們等着你。」

鍾景徹記得,媽媽雖然這樣說,但將爸爸送走以後,她的手揮着揮着就停下來了,隨後她整個人背對着他,肩膀開始輕微地抽動。

爸爸終究還是讓媽媽傷心了。

媽媽自從打開那個包裹發出那聲慘叫后,便整日整日將自己關在屋子裏誰也不見,連給鍾景徹做飯都不記得,還好鄰居們好心給他口飯吃,不然他這可憐孩子現在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再之後,與爸爸發誓同生共死的適思弦叔叔回來了,還帶了他身後莽人的軍隊。

媽媽氣壞了,她衝出去,披頭散髮、蓬頭垢面,像個瘋女人一般大喊大叫,昔日溫婉可人的形象不見了,她的雙眼只剩下陰森可怖的仇恨。

「你,你個叛徒!」回嫣奴咒罵道,「你沒有帶回我丈夫,你卻給這些殺了他的人做事,你在給殺了你兄弟的人做事啊!」

其實不止回嫣奴,整個提倫斯城的人們都用一種飽含着鄙夷和仇恨的眼神看着適思弦。

提倫斯城的人們,都在與莽人的大戰中失去了至親、朋友、愛人,這些死去的人們中,有曾經和適思弦並肩作戰的士兵們,有給他燒飯的婆婆,有在他小時候抱着他摘棗子的赫倫叔叔····而現在,這些他昔日的故人們都不在了,他卻活着,還和殺人兇手們沆瀣一氣。

「適思弦,你個孬種!」

「適思弦,早知道你這麼軟弱,當初你沒飯吃的時候,王阿媽就不該給你飯吃!」

「適思弦,叛徒!」

「叛徒,叛徒!提倫斯城的恥辱!」

適思弦聽着此起彼伏的辱罵他的聲音,他甚至還看了看那些他無比熟悉的面孔。

他什麼反應都沒有,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

他只是在數個莽人勇士的簇擁下,旁若無人地徑直向前走去。

回嫣奴趁莽人勇士們不注意,鑽到了他們防守的空子裏,她手裏拿着一把短刀,向適思弦的胸口狠狠扎去。

適思弦反應很敏捷,他用右手握住了刀刃,頃刻間,他的右手滲出了一股股的鮮血。

莽人勇士們把回嫣奴粗暴地拽走,將她甩在地上,其中一名莽人勇士掄起手中的巨斧,朝着回嫣奴的頭正要劈過去。

「希倫。」適思弦看着那個莽人勇士,淡然說道。

莽人勇士回頭看了看他,斧頭懸在了半空中。

「希倫。適思弦也回看着他,不緊不慢地又重複了一遍。

莽人勇士最終把斧子放了下來。

「適思弦,你這個狗東西!」回嫣奴怒道,顯然她已經不在乎生死了,「你倒是叫他殺了我啊!我去陪着你黃泉下的好兄弟!」

「你對得起阿年嗎?你說話啊!」

適思弦沒有說話,他連看都沒看回嫣奴一眼。

年幼的鐘景徹跑過去抱着哭得死去活來的回嫣奴,卻被適思弦一把抓住。

「你別碰我兒子!」回嫣奴的喊聲連惡鬼聽了都要悲嘆。

「放開我!」鍾景徹用盡全力掙脫開適思弦的手,卻毫無作用,他揮舞著小手,怒吼道,「你還我爸爸!你還我爸爸!」

「你爸爸並不是我害死的,」適思弦看着鍾景徹,眼神冷得如北境的風,「是他的無能害死了他。」

是他的無能害死了他。

這句話深深地烙印在了鍾景徹的心裏,鍾景徹直到死,都永遠忘不掉這句話。

許多年後,當他回憶起適思弦說的這句話,他只感到釋然。

適思弦說的是這世上再簡單不過的真話。

世界,就是弱肉強食的。

弱者、低等種族、低能生物、卑賤人群、甚至是強者中趨於弱勢的一方,只要他們的生命沒有停止,他們的鬥爭與兼并就永遠不會休止。

適思弦對他說完這句話,輕輕鬆開了拽着他衣服的手,他掙得太用力,打了個趔趄。

「把他從上面放下來吧。」適思弦看了看旁邊一個被左肩被長釘貫穿,整個人被釘在木頭柱子上的男人,雲淡風輕地對着身邊的一個莽人勇士說道。

隨後的日子裏,鍾景徹再也沒見到過適思弦。

與適思弦一同在他生命中忽然消失的人,還有他的母親回嫣奴。

那晚,回嫣奴為他掖了掖被角,用一種極盡溫柔的眼神注視了他許久許久。

「媽媽,你怎麼了?」小小的鐘景徹瞪着大大的眼睛問道。

回嫣奴只是輕輕搖了搖頭,笑着說道:「小徹,媽媽最近太悲傷了,都忘了你,忘了你只是個孩子,還需要我照顧。媽媽不是個好媽媽。」

「媽媽為爸爸傷心,我知道。」鍾景徹將手伸出被窩,用力捏了捏回嫣奴的手。

他感受到媽媽的手在發抖,他正感到詫異的時候,媽媽忽然把手抽了出來。

她擤了擤鼻子,雙眼晶亮晶亮的。

「媽媽,你怎麼啦?」鍾景徹馬上坐了起來。

「小徹,媽媽沒事,你快睡吧。」

「唔。」

回嫣奴等他重新躺下,吹滅了屋子裏的燭火,黑暗裏只看得清鍾景徹的兩隻大眼睛閃著光。

回嫣奴差點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她死死握著木門的門把,半晌,輕輕說了一句:「小徹,媽媽······永遠愛你。」

她說完便趕緊帶上木門,生怕自己在房間里停留太久,就再也不會走了。

第二天清晨,鍾景徹再也找不到媽媽了。

回嫣奴的失蹤,震驚了整個提倫斯城,人們紛紛用同情的眼光看着鍾景徹這個衣衫襤褸的小孤兒。

鍾景徹滿目目的地走在提倫斯城的街巷裏,腦海里反覆回想着昨晚母親的樣子。

害死你爸爸的是他的無能。

適思弦的這句話也反反覆復出現在他的腦海里,像夢魘一般永遠揮之不去。

或許正是因為幼年的經歷,才讓他如此渴望強大的力量,渴望那種可以壓制一切、沒有對手的力量。

成羅索蘭契便是讓他看到這股力量的人。

雖然他現在遠遠不及武林七門勢力強,想與皇族勢力抗衡的希望更是微乎其微、若算婆們說的沒錯——莽人們果真沒有完全消失,那麼他們這股微小的勢力簡直是不足一提。

但他還是相信着成羅索蘭契,相信着他自身所帶着的希望。

他相信着【火煉】這種武功,也相信着掌握著這種武功的成羅索蘭契。

他相信,最後一統天下的,絕對不會是【冰纏】的習練者,而是【火煉】的子民們。

他如此沉思著,天降下了傾盆大雨。

在大雨中,他和成羅索蘭契沒有一個人打起雨傘——他們都明白:當大雨來臨,打傘是沒有作用的。他們所能做的,就是對一切淡然處之,接受着傾盆大雨的洗禮,然後無論如何,都要保持站立。

這就足夠了。

遠遠地,有個男孩向著他們跑過來。

那男孩瘦弱不堪,跑起來卻這麼快。

他撞到了成羅索蘭契的身上,天吶,這孩子一定是嚇壞了。

他不停地把臉埋在泥濘骯髒的草地里,不停地給他磕著頭,嘴裏不停說着求饒的話。

他對這個男孩感到好奇又心生興趣,便撥開草叢,也走了出來。

其實他原本不必如此的,鍾景徹心裏暗暗笑道,成羅索蘭契那種人,就算不求,他也會救你的。

他就是那種不能見死不救的人。

那男孩在看到他的一瞬間,終於再也支撐不住,他昏死了過去。

成羅索蘭契與他對視了一眼,早已知曉對方的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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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七日來御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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