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夫人 （4）
今天太后的精神好了些，背倚著靠墊坐了起來，見我手裡拿著字紙就說：「寫字勞神，你好好養胎，不用你干這個。」
「臣妾雖然沒用，也想盡一份心意，報答太后的恩情。」我回答。
「你把胎養好，就是對哀家最好的報答。」太后說。
我笑了笑，把字紙放到窗邊案頭那一疊抄好的經文上，故意叫了一聲：「哎喲，這是哪位娘娘寫的，這一手字太漂亮了，抄寫得又是這麼工整用心。相比之下，臣妾簡直要慚愧死了。」
太后哼了一聲，沒有回應。
我只能放下，折回去，坐在床邊，陪太后說了幾句閑話。太后要看我的孕相，我便解開外袍，露出隆起的肚子。
「這麼大？」太后伸出乾枯的手指碰了碰，「你還不到五個月吧，怎麼像人家六七個月的樣子？」
「今早太醫請了脈。太醫說，很可能是雙胞胎。」我羞澀地低下頭。
「呵……」太后低呼一聲，面露驚喜，手掌撫摸著我的肚皮，嘴裡念叨著：「太好了，太好了，菩薩保佑……」喊來程嬤嬤，命她去寺廟施捨一千盞長明燈，請住持長老為胎兒祈福。
「那可是折煞臣妾了。」我連忙謝恩，心裡惦記著姐姐，外面冰天雪地，冷得夠嗆，姐姐怎麼吃得消？該用個什麼法子讓太後放了姐姐。
「下雪天，你就不該出來……」太后埋怨，「凍著了怎麼辦？」
「今天外頭是冷得緊。」我把冷字咬得特別重，「寒風刺骨，地上的雪都結成了冰。」
太后瞥了我一眼，眼神依舊鋒利如刀。
我一驚，忙說：「臣妾有太后賞賜的貂裘，穿在身上暖和得很，一點都不覺得冷。」
沉默了一會，太后幽幽出聲：「哀家怎能不恨她？陛下寵幸她這麼久，連顆蛋都沒生下來，還阻礙了其他人為皇室添丁，她這是要斷我苻姓子孫呢……」
陛下已經有五位皇子，兩位公主，太后還嫌不夠，不知要多少才能滿意？
我正要另想說辭，肚子裡面忽地一陣起伏。
「動了，動了……」太后也感覺到了。
「每天都要折騰好幾次呢。」我笑道，「這會子估計是睡醒了，在伸懶腰呢。」
太后眼神亮了起來，笑道：「哀家又要添兩個孫兒了……唉，哀家曾有一對雙胞胎孫兒，可惜……說不定是哀家的乖孫兒又回來了……」
我脊背上滾過一陣惡寒。聽說太后的另一個兒子趙公苻雙叛亂被殺，他的一對雙胞胎兒子也被砍了頭。四公之亂距今已有七八年時間，那兩個沒頭的小鬼早就該投胎去了吧？我可不要他倆鑽進我肚子里來。
「也不知道是男是女，也許是一對女娃。」
「女娃也要，總比沒有好。」太后嘆道：「沒有孩子的後宮就像乾涸的枯井，廢棄的田地……」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卻聽太后說：「你回去吧，哀家要休息了。叫門外那人也走吧，看到就生厭……」
太后沒有等到她的孫兒出生，短暫的迴光返照過後，很快進入彌留。只是短短几天，太后就瘦得脫了形，錦被下露出白髮蒼蒼的頭顱，呼哧呼哧喘著粗氣。
我落下眼淚，太后是我在後宮的靠山，太后若不在了，我就要一個人對付這波雲詭譎的後宮。
「別哭。」太后醒了，氣息微弱地勸道，「哀家已過天命之年，並不怕死……哀家要去地下見文桓皇帝，二十年了，哀家變成了老太婆，文桓皇帝要認不出哀家了……」
太后輕聲笑語，看淡生死，我卻淚如雨下，「沒有您，臣妾該怎麼辦？」
「菁兒，你會活得好好的。」太后顫巍巍伸出一隻手，握住我，「抓住陛下的心，給他多生幾個孩子，延續後代。」
「臣妾做不到……」
「你能的，你這麼聰明能幹，後宮沒有對手……」
這話聽著有些怪怪的。
「……要說有對手，也只有一個，而且是你自己造成的……」
「這……」我滿心惶恐，七上八下。
「要不是你通風報信，哀家就把她給收拾了……」
「太后……」我支撐不住身體，癱坐在床邊。
「除掉紫萱，也是你設的計謀吧？是被她發覺了嗎？」垂死老婦的眼中射出銳利的光芒。
我大口喘著氣，腦子裡亂鬨哄的，我自以為掩蓋住的秘密，全落在頭頂上那一雙明察秋毫的眼睛里。
床上的這個人已是油盡燈枯，一陣風就能把她的生命之火吹滅，但我不敢。
「臣妾該死。」我垂下頭，等候宣判，只盼她看在我懷著龍胎的份上，放我一條生路。
「你別怕，別驚動了胎氣。」太后輕拍我的手，「哀家要處置你早就處置了，何必等到現在？哀家只是要你明白，你既然種下了因，就要承受這個果。」
看情形，太后並不想殺我，我愈發誠懇地請罪。
「行了，哀家沒有怪罪你。」太后不耐煩地說，「哀家看到你，就像看到了自己。」
「賤妾怎敢與太后相比？」
「你這孩子，不但有野心，還有與野心相匹配的手段和狠心。要不是你救下那個鮮卑女人，這個後宮就是你的了……」太后輕聲笑了起來，「不，後宮不能一人獨大，陛下也不能一人獨佔，呵呵，人算不如天算，還是老天爺安排得巧妙……」
當天夜裡，太后就去世了，我的罪行從此無人知曉。太后以為，女人與女人只能成為仇敵，我和王妃互相制約，後宮勢力得以平衡。她錯了，姐姐，我和你決不會成為仇敵。
昭陽殿封閉，我搬去了鴛鴦殿。這個名字我喜歡，和姐姐的合歡殿很相配。早上我去皇后的椒房殿請安，皇后脾氣好，氣氛比太後宮里要鬆快得多，一群嬪妃圍著我，嘴上殷勤問候，眼神里滿是嫉妒。王妃遠遠地站在角落裡，猶如芝蘭獨立，沒有人和她說話，她也不理別人，向皇後行了禮就默默退出。
皇后好心地對我說：「你懷著身孕，行動不便，請安就免了吧。」
我恭謹地回答：「謝皇後娘娘關心，臣妾能走動，不敢因為懷孕而廢了禮節。」
我還沒勾搭上姐姐呢，怎能不去？皇后那裡是我唯一能見到姐姐的地方。
太后薨逝，春暖花開，姐姐，你我之間再沒有障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