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夫人 （2）

怕什麼就會來什麼。那年年末，長安城裡興起流言，說什麼天上出現了災星，預兆著秦國以後會被燕國滅了。很快宮裡議論紛紛，人們交頭接耳，臉上都是幸災樂禍的表情：合歡殿要倒了，鳳凰殿要倒了，陛下要清理鮮卑人了，慕容家的那兩個妖孽要完蛋了……有些人又開始做起受陛下寵幸的美夢來。

反鮮卑的聲音越來越響亮，聲勢越來越浩大，風雨欲來，每個人都感受到一股緊張壓抑的氣氛，過年的歡慶鑼鼓都不能將其驅散。眾人盼了又盼，但陛下的寵愛絲毫沒有轉向，那兩座宮殿里照舊鶯歌燕舞，陛下夜夜留宿。

不久皇宮裡出了件怪事：有個神秘人夜闖明光殿，留下聳人聽聞的讖言。皇宮防守嚴密，那人卻是來無影去無蹤，侍衛們把宮裡翻了個遍都沒搜到。為此就有謠傳說，那是神明現身，警示君王，陛下若執迷不悟，上天就要降下災禍。

宮內人心惶惶，太后也因此眉頭緊蹙，悶悶不樂，侍從們生怕受到遷怒，無不小心翼翼，說話掩著嘴，行動躡手躡腳，昭陽殿里不聞笑語，鴉雀無聲。

那天下午起了風，我捧了件皮襖前往太后寢殿。太后午睡起來要出去散一會步，我怕她受涼，給她多準備一件。

太后不在寢殿，侍女說皇後來了，太后和皇後去了暖閣敘話。我趕去暖閣，見大門關閉，門外侍立的宮人裡面有椒房殿的人。我本可以和她們站在一起等候，也可以自行離去，不知怎地，我卻鬼使神差地轉到暖閣背後，穿過矮樹叢，鑽到一處格柵窗下。暖閣里的布置我很熟悉，這扇窗裡面就是太后常用的起居室，通常太后就坐在窗邊炕上的虎皮褥子上，喝茶聊天聽小曲兒。

我從來沒有聽過壁腳，也不屑於這種宵小行徑。但今天事出蹊蹺。太后午休雷打不動，多年養成的習慣難以改變，皇后深知太後作息，不會在這個時候前來打擾。如果是太后召見的皇后，那麼一定是要出什麼大事了。姐姐，我只擔心你，為了你，我才有膽量幹這種事。

裡面聲音細碎，我把頭貼近窗欞仍聽不清楚。忽然「呯」的一聲響，把我嚇得心臟跳到喉嚨口，只聽太后大聲道：「你不要怕這怕那，這回哀家非要除掉那兩個妖孽不可！」

我悄悄退出來，手腳發木，渾身顫抖，好一會才定下神來。太后決心痛下殺手，我一個小小的女官，如何才能救得了姐姐。

我找到主管嬤嬤，尋了個借口外出，急步趕往合歡殿。太后是後宮的天，天降雷霆，誰能逃得過？但宮裡還有另一片天，姐姐，你只有去求陛下的庇護才有活路。

這輩子我都沒跑得這麼快，冷風撲面，喉嚨里像刀割一樣。快要趕到合歡殿門口時，卻見一隊黃門侍衛沿宮道直奔而來。太后出手如此迅疾，那一刻我害怕了，我沒敢進去。低著頭從門前走過。

黃門侍衛從身邊一擁而過，鏗鏘的腳步聲讓人心裡發顫。我知道來不及了，急得要哭，忽見拐角處有個宦官在探頭探腦。

未央宮裡有幾千號人，除了幾個大主管，奴婢們只在自己的小圈子裡打轉，我進宮三年，也只認得一小部分人。這個人我沒打過交道，但我知道他是誰。只因鳳凰殿地位特殊，裡面的侍從也為人矚目，不止一個人告訴我說：「那個葉玄，就是鳳凰殿的管事……」神情忌憚而又羨慕。宮裡的人都識時務，鳳凰殿主人沒有名份沒有地位，但只要擁有陛下的寵愛，下面人就會使勁兒逢迎。一般來說，主子受寵，奴婢就會自覺高人一等，拿出狗仗人勢的嘴臉，但此人卻是低調謙和，不討人嫌。

我拿出手帕，蒙住半邊臉，朝他走去，擦肩而過時低聲說：「王妃有難……」他像只兔子似的跳起來，驚恐地看了我一眼，扭頭就跑。「別說是我……」話音未落，他已經跑得沒影了。唉，哪有這麼沉不住氣的人，我的話還沒說完呢。

現在只能靠鳳凰殿主人了，他若警醒的話，趕緊去前殿面見陛下，請他出面，姐姐才能得救。

我心裡還在別別亂跳，把手裡的皮襖抓揉撕扯，直到扯裂了兩條線縫。我繞了個圈子前往尚衣監，讓織室縫補。織室的管事嬤嬤大驚小怪地說我臉色不好，請我在暖炕上坐下休息，命人泡來紅棗茶。我是太後身邊的人，到哪裡都能得到禮遇，當下心安理得地喝了杯熱茶，聊了會家常，等心情平靜下來，才告辭回宮。

回到昭陽殿，我才知道出了大事。大堂外的青磚地面上濕漉漉的，像是剛用水洗過，宮人們一個個臉色煞白，戰戰兢兢。太后把自己關在佛閣里，晚飯都沒出來吃。

晚上回到住處，同室的姐妹扒在耳朵邊把白天的事情說了一遍，邊說邊發抖，我也禁不住地發抖。太后平時吃齋念佛，喜怒不形於色，沒想到下手如此迅猛狠辣，殺起人來眼都不眨，所幸陛下及時趕到，阻止了一場慘劇。姐姐，我不知道有沒有幫到你，但我儘力了。

合歡殿和鳳凰殿周圍駐守了御林軍，如同禁地，後宮眾人遠遠避開，瞅都不敢多瞅一眼。這件事讓眾人明白了，後宮只有一片天，陛下喜歡的人誰都動不得，太后也不例外。原本在背後說壞話、傳播謠言的人就此偃旗息鼓。

日子一天天流逝，聽說太史令張孟被撤職下獄，災星凶兆的事也不了了之，皇城內外恢復了平靜。這時候我卻瞧見了葉玄，他跪在門廊下，面如死灰，旁邊圍著一圈黃門侍衛。

壞了，我的心一下沉到了腳底，他怎麼會在昭陽殿，看情形像是被抓來的，太后要秋後算賬了。我靠著廊柱，兩條腿軟得支撐不住身體，如果太后逼問他，如果他招出了我，那麼我就必死無疑。我一人死了倒也罷了，我的父母兄弟都會受到牽連，家族毀於一旦。當時我偷聽機密，趕去報信時沒想那麼多，這些日子思來想去，暗中捏著一把汗，本以為事情已經過去了，沒想到終有泄露的一天。

我該怎麼辦？太后若發現我是內鬼，絕不會給我活路，她平時對我那麼好，信任我，提拔我，我的背叛只會讓她出離憤怒。我是不是該以死贖罪，用哪種方法？上吊還是投井？我死了太後會不會饒過我的家人，不再怪罪他們？無數念頭在腦子裡盤旋，糾結成一團亂麻，要不是腿軟得邁不開步子，我可能就去一死了之了。

門帘掀開，裡面走出一個綠袍官員，俯身在葉玄肩上拍了拍，帶著他走了。他們就這樣走出了昭陽殿，綠袍官員的背影洒脫不羈，葉玄躬著腰，拘謹地跟在後面。不一會，專管拿人的黃門侍衛也撤了，門口只剩下兩名打帘子的小侍女。

一場危機就此消弭，我像在鬼門關上走了一圈，冷汗濕透了內衣。後來我才知道這個綠袍官員名叫沐弘，是他平息了星象事件，接替張孟當了太史令。不知他用了什麼法子從太後手里救出葉玄，也間接救了我。

我穿過小花園，回住所換衣服。樹木發出新芽，梅花冷香撲鼻，春天即將來臨。我在心裡默默祈禱，但願此事到此為止，不要再出岔子。

假山後跳出一條人影，擋住了去路。

「阿菁，你這是急著上哪兒呢？」紫萱湊到面前笑眯眯地說。

「讓開，我有事呢。」我沒心思與她糾纏。

紫萱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推到假山背後。我和她個頭相仿，力氣相若，平時她可動不了我，但此刻手腳酸軟，不防被她鉗制住。

「你幹嘛？」

「老實交代，你和鳳凰殿的管事什麼時候勾搭上的？」紫萱獰笑。

「你胡說什麼？」我失驚。

「別裝了，剛才你不是一直躲在柱子偷看他，擔心得臉都白了。」紫萱故意伸出一根手指在我臉上磨蹭。

「你有病啊。」我擋開她。

「我盯你很久了。」紫萱冷笑道，「你的一舉一動我都清楚得很。太后處置那兩個鮮卑妖孽，就是這個葉玄帶著陛下趕來阻撓。昭陽殿里的事，外人怎會得知？是你泄露給他的吧？」

「你血口噴人。」我渾身發抖，咬牙忍住憤怒，身邊隱藏著這麼一條毒蛇，我居然沒有發覺。

「太后正在清查內鬼，我看這個內鬼就是你吧？你不承認也沒關係，待我去稟報太后，她老人家自有法子讓你吐露實話。」

我瞪著她，心裡轉過好幾個念頭。好不容易度過了危機，不能毀在她手裡。

「不過，看在我們多年的姐妹情分上，我可以幫你保密。」紫萱後退一步，看著我的眼神像貓在戲弄耗子，指了指腳下，「只要你跪下來求我，保證以後聽從我的吩咐。」

「去你的。」我一把推開她，「你愛告只管告去。太后明察秋毫，不會聽信讒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