苻暉 (9)

苻暉 (9)

我與鮮卑又交戰了幾場,敗多勝少,白虜擅長野戰,飄忽如風,我們秦軍既沒有他們兇猛也沒有他們靈動,陷入被動挨打的局面。況且我手裡只有這點人馬,損失一個就少一個,而鮮卑卻有源源不斷的補充。十五年前,父王滅了燕國,把十多萬鮮卑人遷入關中,原本是為了防止他們在家鄉作亂,也為長安增添廉價勞動力,現在這些人都成了慕容沖的兵源。

為保留有生力量,我回師長安,賊寇也緊跟而至。我隨父王登上城頭,看到慕容沖在城下策馬賓士,趾高氣揚。十多年不見,他已經長成壯年男子,高大挺拔,輪廓鮮明,不再是我印象中纖細的少年。時光沒有折損美顏,反而將其打磨得愈發耀眼奪目,當他抬頭望向城頭,他的美像一支利箭穿透我的胸膛。

父王端個架子,故意問:「此虜何從出哉?」又大聲責備他:「奴何苦來送死?」

他回答:「奴厭奴苦,欲取汝為代耳。」

前一句像在撒嬌,后一句暴露出他赤裸裸的野心。猛獸不可養,父王對他的恩寵,對他的付出,就換來這樣的回報。

但父王仍是執迷不悟,派人送去錦袍,妄圖喚起舊情,當然只會招來一頓羞辱。父王這時才真正後悔,嘆道:「悔不用景略、陽平公之言,使白虜敢至於此。」

長安是中原第一城,牆高壕深,固若金湯,鮮卑攻打不下,把城團團圍住,切斷了進出的道路。沒有供給,到了年底城裡的物資幾乎耗盡,居民易子而食,慘不忍睹。到這種境地,鮮卑的首領,慕容沖的哥哥慕容暐居然還活著,父王不僅不殺他還要去他家赴宴,勸都勸不住。

所幸蒼天有眼,父王出宮赴宴的時候,狂風暴雨,宮門前的旗杆成排折斷,令人驚悚,大臣力諫,父王才取消行程。趙整等人揭發慕容暐謀逆,意圖在宴席上刺殺君上,父王這才醒悟,下旨誅殺慕容暐滿門。我領旨執行,把慕容暐全家以及城裡尚存的一千多鮮卑人全部殺光。看著滿地亂滾的人頭,我想到了一條妙計。

慕容暐已死,慕容皇族嫡系只剩下慕容沖一個人,如果他死了,白虜就沒了領頭人。那些將領也不齊心,勢必各行其是,那時我們出城一頓猛攻,定能將其擊潰,解長安之圍。

他來了,金盔金甲,肩垂白色大氅,相當的帥氣。我在心裡對他說:活到年老體衰,牙齒脫落,躺在床上等死是多麼無趣啊!在盛放的一刻凋謝,在最好的年華逝去,才是最完美的死法。我會記得你的美,世上無人能及。

他仰著頭,要求我放出他兄長,我說好呀,你要什麼我都給你,把手裡的人頭扔到城牆下。他不要命地撲過來,趴在地上翻找,全然忘了頭頂上的危險。戰場上他一向身先士卒,這一次也是如此,跟上來的士兵不多,被滿地的人頭嚇住了,茫然不知所措。

密集的箭雨傾卸而下時,我全身一緊,隨即放鬆下來,一切都結束了,這個折磨了我十幾年的人,讓我遭受了無數次挫敗的人,終於被我從世間抹去,從此我就可以過上平靜的生活,沒有嫉妒,沒有渴望,沒有期盼,沒有恨……

什麼?他居然沒有死,他從箭堆底下爬出來,狼狽不堪,跌跌撞撞地往回跑。

「快,對準他射,不能讓他跑了!」我急得大叫。

那麼明顯的目標,金盔金甲,白色大氅像天鵝展開的翅膀,無數支利箭緊追在他身後,卻沒有一支箭能穿透翅膀將他留下。這一刻,我看到了天意,我預感到大秦可能翻不了身了。

白虜不來攻城的時候,就四處擄掠,把富裕的關中平原變成滿目瘡痍、屍橫遍野的人間地獄。周圍的郡縣全被擊破,長安成了一座失去救援的孤島。

內線送來消息,慕容沖打算攻打驪山守軍,我想這可能是最後的翻盤機會了。早在去年夏天,白虜大軍尚未到達長安,父王派高陽公苻方前往驪山設防,牽制賊寇。白虜圍攻長安大半年,苻方眼睜睜看著,不出一兵一卒,現在敵人殺到門上,他這個縮頭烏龜也就當不成了。我派人聯絡苻方,要和他前後夾擊,把白虜一鍋端掉,若能把慕容沖當場斬殺就再好不過了。

陽春三月,草長鶯飛,鳥語花香,處處生機盎然,驪山腳下卻是殺聲震天,血流成河。苻方這個不中用的東西,被白虜一擊即潰,等我帶著人馬趕到時,他已死在戰場上,軍隊瓦解,死的死,降的降。賊寇回頭殺來,所有的壓力都落到我身上。

與鮮卑交戰的一年來,我失去了兩個弟弟,好幾位苻姓王公命喪敵手,我能活到現在,是因為我經驗豐富,且極度的小心謹慎。我從不貪功冒進,也不衝鋒在前,我在身周安排重重防護,把自己放在最安全的位置。我要保住自己,不是怕死,而是為了父王。父王年事已高,身邊能用的人越來越少,我若不保,沒有人替他統帥全軍,父王就得親自出馬了。

賊寇剛打了勝仗,氣焰高漲,我方受苻方敗亡的影響,士氣不振。我見勢頭不好,傳令撤退。勝敗乃兵家常事,手裡的牌不能一下全打光,保存力量才是最要緊的。

身後傳來一陣驚呼聲,一彪人馬突破中軍緊追而來,領頭那人金盔金甲,白色大氅上綻放出朵朵血花。

「苻暉,不要跑,你敢不敢與我真刀真槍打一場?」

我回頭,看到他從槍尖戈矛里直衝過來,血色殘陽映照在他身上,劍眉鳳目,英姿勃發,有如天神降臨。

血液加速流淌,心臟像擂鼓似的嗵嗵作響,我只覺興奮異常,撥轉馬頭大聲回應:「慕容沖,我和你在此一決高下,做個了斷。」

只是一瞬間,我倆就面對面撞上,我大吼一聲,舉起長槍對準他胸口全力挺刺,他也舉槍挺刺,動作完全一致,毫無花哨。槍頭相擊,槍桿相交,我彷彿被雷霆劈中,半邊身子酸麻,失去知覺。他把槍尖往上一挑,一股大力傳來,我手裡的長槍就飛上了半空,一頭栽倒馬下。

只是一個回合,我就被他打到在地,明晃晃的槍尖攜著風聲紮下來,我看到他俊美的臉上充滿了暴戾,冷漠的眼神里流露出殺氣。只是一個回合,我就要被他刺殺於槍下。

一陣劇痛從手臂上傳來,我慘叫一聲,差點暈過去。他這一槍扎進我的右臂,拔出時鮮血噴涌,斷臂翻折成一個怪異的角度。「沐弘,我替你報仇了。」我聽到他輕聲說了句,提槍再刺。

親兵衝上來,捨命擋住他,把我救了回去。他那一槍若是直接扎進我胸膛,天王老子也救不了我,但他為了給人報仇,先扎了我的手臂,讓我得到逃命的機會。沐弘是誰?我昏昏沉沉伏在馬鞍上的時候還在考慮這個問題,是不是他的那個死士?那傢伙先在上林苑的獵場擋了箭,后在長安城下撐起盾牌救了他一命。這種小嘍啰我一向都不放在眼裡,沒有及早清除掉,卻被他兩次壞了我的事。慕容沖在這種緊要關頭還能想到他的死士,難道我的命還不及為一個嘍啰報仇來得重要?

父王見我受傷,臉上的皺紋加深了,人也顯得愈加煩躁。以往我打了敗仗,他總是安慰我,鼓勵我,這回卻責備道:「你是朕最有才幹的兒子,與白虜作戰卻屢戰屢敗,活著有什麼用呢?」

我苦笑著告退。父王氣頭上說的話我不當真,也不生氣,但我這個常敗將軍被父王當成最有才幹的兒子,那才是莫大的諷刺。盤點我的這些兄弟,長樂公苻丕是老大,父王曾說他志大才疏,他鎮守鄴城,被慕容垂圍困,自身難保,別提來救長安了;太子苻宏躲在宮裡,不出宮門一步,他但凡能幹一點,父王也沒必要急著去攻打晉國,也就不會有淝水的慘敗,父王還不是想早點平定天下,讓他當個太平皇帝?苻睿、苻琳一仗就把自己給打死了,只能怪他們自己魯莽愚蠢;下面還有個未成年的幺子,派不上用處。這麼看來,我能帶兵與白虜周旋這麼久,是比他們能幹一些。呵呵,父王這麼英明神武,怎麼生了我們這一群窩囊廢,打不過白虜,救不了國家。那個可惡的孌童,帶著一幫烏合之眾毀了我們的家園,父王實在是看走了眼,愛錯了人……不,父王沒有愛錯,假如父王有個像他這樣的兒子,假如他就是父王的兒子,國家就不至於落到這種地步。

夜風輕拂,空中群星璀璨,我站在露台上,聞著花木的清香,感受到春夜的溫馨。以前我只沉溺於酒色歌舞,從沒留意自然的美景,等到生命的最後一刻,才發現一草一木都有各自的光輝。

左手握著短刀,手心裡滲出汗水,只需輕輕一抹,我就能離開這個世界,擺脫身上的疼痛心中的焦慮。但我走了,父王怎麼辦?軍隊沒有人指揮,他不得不親自上陣廝殺,親眼目睹秦軍的潰敗,國家的滅亡。

我對不起父王,但我沒有辦法。我的手斷了,拿不起槍,握不住刀,比這更可怕的是,我的信心垮了,再也無法踏上戰場面對敵人。慕容沖的那一槍,把我整個人從裡到外擊個粉碎,我引以為傲的外貌、武力、韜略,乃至身份地位在他面前逐一垮塌。我對著上蒼髮問:老天爺生了我,為何還要生他呢?我存在的意義又是什麼?

黑沉沉的夜空里突然亮堂起來,映出一座大殿的輪廓,看上去像是太極殿,黑煙繚繞,大團的火焰從門窗里噴出,樑柱傾倒,大殿搖搖欲墜。

著火了!我一驚,怎麼沒見有人救火?我剛要喊人,忽地想到我站的地方是望不到太極殿的,我看到的只是幻像。

一條人影從我身邊掠過,飄飄蕩蕩往前飛奔。大紅寬袍,腰身纖細,漆黑的瞳仁,膚白勝雪。那是十二歲的慕容沖,他與我在拐角處相撞,就此撞進我心裡,毀了我的一生。

「別過去。」我伸手去拉他,卻抓了個空。他穿過我的手臂,頭也不回地跑進夜空里,跑向太極殿,鮮紅的衣袍與升騰的火焰融為一體。

這就是最終的結局嗎?老天爺夠殘忍的,誰也不曾放過。我揮刀割斷喉嚨,我要去奈何橋上等他,父王,這一次我要趕在你前面遇見他。

註:資治通鑒,卷第一百六:秦平原悼公暉數為西燕主沖所敗,秦王堅讓之曰:「汝,吾之才子也,擁大眾與白虜小兒戰,而屢敗,何用生為!」三月,暉憤懣自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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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之秦燕風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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